我的脊背疼得略略有些挺不直,索性缓缓向椅背上一靠,闭目忍了忍,不知为何道了一句:“苏喻……是你的意思么……”
这一句说出来,我自己先吃了一惊,这句话从未在脑中思考过,就直接在此时此刻,对他这样直白且无礼地撂出来了。
但是我……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茫茫然地抬起头,望进谢时洵的双眸中。
他的眼睛本该是多情的形状,但无论何时却只让人觉得冷,我沉溺在他的目光中,阳光洒在他的乌黑眼瞳中,竟然映出两个光点,仿佛深潭上的粼粼波光。
我的心猛然一沉,忍不住呜咽了一声,连连摆手道:“不,不……你怎么会这么做……我是说……苏喻已经去寻她了,不必劳太子哥哥费心了。”
说罢,我不明所以的难过起来,扶着桌角站起身,想离开此处,谁知下一刻就被人钳制住了臂弯。
谢时洵简短道:“戒掉。”
我胡乱道:“是,知道了。”
谢时洵又一次拉着我的臂弯将我向他带了一步,他沉声道:“酒也要戒。”
我这次仔细思考了一下,精疲力竭地对他笑了笑,道:“不行,不行……我会被疼死的。”
谢时洵捏住我的右腕,平静道:“从今日起,你留在此处,我看着你戒。”说罢,他向门外唤了人。
我几乎要发疯,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的钳制。
他忽然探手摸向我的额头,道:“你在发热?”
一阵巨大的悲怆漫上来,我仍是在挣扎,然后糊里糊涂道:“你只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要吻你,因为总觉得……你的温度会很低……”
小时候在东宫读书,我明明是最怕碰到谢时洵的。
有时在长廊遇到了,我只能低眉顺目地让出路,停在一侧等他先过,拿捏着擦肩那一瞬间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地道上一句“太子哥哥安”。
若是说得早了,引起了他的注意,搞不好又要抽冷子考问我的功课。
若是说得晚了,他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偶尔会微妙地顿了一下脚步,颇有种“你好像长本事了”的意味深长。
我那时明明最大的愿望是早日封王开府,躲他远远的……才对。
究竟是何时……
何时起,我竟然变成这幅样子了。
我形容惨淡地依着床脚,揉了揉脚踝——方才和谢时洵拉扯时一不小心崴了脚,现下钻心得疼。
谢时洵正站在门外和苏喻说话,苏喻对他道:“此处的天气对殿下而言,确实难熬……之前清涵道长对我说你们二位常住江南,只有每年冬天才来此地小住,我想……待回到江南,定对他的旧伤大有裨益。”
谢时洵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叫他们打点行装,近日启程?”
苏喻道:“此地距江南路途遥远,太子殿下你的伤势……暂时还不宜颠簸。”
谢时洵轻描淡写道:“不碍,你去同清涵说吧。”
说着,他打发了苏喻,推门而进。
他褪去了披风,只穿着一件墨色常服,他向来偏爱这种厚重的颜色,衬得他这个人更加苍白锋利,只是今天的衣袍质地看起来是那般垂坠,如帘幕般软和好摸的样子。
我只看了一眼,又是悲戚又有些手痒,简直莫名其妙极了,于是又低下头去专心揉着脚踝。
他似乎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坐到了床边,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我没话找话道:“你……你是不是还没有痊愈……”
他道:“怎么?”
我心想,他今天打我在我手心的那两下,和之前相比力道轻了许多,他好像自己并未察觉……
但是这话若是说出来,着实贱得慌,我便也不答了,只是道:“不必为了我去江南……苏喻总是小题大做,我与他都在漠北住了半年多啦……也没有怎么样……”
谢时洵沉默片刻,伸手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到他面前,道:“你既然发热,就不能老实些?非要扭了脚受了罪才满意么?”
我对他对视半晌,便又各自沉默了。
我盘腿坐在床沿,在这寂静中无言良久,闲极无聊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垂到床上的广袖。
他的袖子确实如同看上去那般软和,我双指捻着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握了一把,感受着那布料在我掌中充盈又滑出去的手感,我松开手,又抓了一把,如此几个来回下来,直给他的袖口抓得满是褶皱。
谢时洵微微侧着头看我,他的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幽深,我正抓着他的袖口,一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本能的吓得一松手。
见他没有说什么,我讪讪地挠了挠下巴,道:“还以为你又要打我……”
谢时洵轻轻拨转了我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打你有用么?若有用,你以为你还能出这个门?”
被这样一说,我好似也觉出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来了,登下更是讪讪,道:“是么,我一直以为你打我就是因为你想打我,没什么别的理由……”
谢时洵神色不动,他只是直起身,指了指床,命令道:“睡觉,寝不语。”
很多年以前,我也在他寝宫就寝过几次。
母妃病逝那年我方十六岁,说到底只是半大的孩子,白天在人前还好,到了夜里,还是忍不住哭得抽抽噎噎,抱着玉和一个劲儿地说“我好怕”,至于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母妃的亡灵?那定是不怕的,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玉和那个不成器的道士,顺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念了一些聱牙诘屈的经文,我虽说心底仍是空着一块,但听着听着也就勉强镇定下来,不知是那经文的作用,还是玉和陪在我身边的缘故。
那日谢时洵唤我去他寝宫过夜,我大体上是开心的,也不觉得害怕了,唯有一点,是他素来积威深重,我担心惊扰了他,夜里不敢哭得尽兴。
我作出一副敛眉垂目哀而不伤模样,在他身旁假寐到大半夜,等到他睡着了,我还是不由得悲从中来,只得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结果就被他一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只记得彼时我哭得热气腾腾的,见他识破,颇有些倚疯作邪的意思,直钻进他的怀中,眼泪流得更凶,连带着鼻涕都蹭到他的寝衣上。
谢时洵默默揽着我,任我哭了许久,而后披衣下床,坐到桌边为我倒了杯茶,我不懂他为什么没有唤人来侍候,但那一天那一夜,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招我到他身边,拉着我让我立在他膝间,那好像唯一一次他仰视着我。我不停地抹掉泪珠,想在他面前止住这副狼狈模样,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握着我的手,温度从手心传了过来,他叹了口气,轻声安慰我道:“为人子者,如何能不伤心……你要哭就哭罢了……”
他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安慰,不管何时想起,我心底最深的那一块都仿佛被抚慰了。
是夜,又一个假寐的不眠之夜。
我静悄悄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偷眼看他,他的呼吸极轻,轻得让我疑心。我忍不住撑着身子凑了上去,下一瞬,却对上他毫无睡意的双眸。
在他的目光中,我顿了顿,只得又若无其事地撑着身子滑了下去,肚皮贴着趴在床上。
他伸出一只手垂在我面前,低声道:“还热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歪头,额头抵上他的手背。
谢时洵似感受了一下我的温度,随后摸了摸我的额顶,道:“好多了,睡吧。”
直到我以为他已经入睡了,我忽然忍不住道:“对不起……”
片刻后,他道:“怎么?”
我抓着他的手,忏悔道:“我没有照顾好太子妃……我……我心中有愧,一直不敢见她……”
过了许久,他才“嗯”了一声。
十年前我对他的恨意,心中对他的恶毒诅咒,仿佛就被这样轻轻一声“嗯”赦免了。
我忍住泪意,又扯起别的,“太子哥哥,谢明澜长得好像你啊……”
他道:“是么?”
我点了点头,向上蠕动了身子,直蠕动到他的身边,思绪不知跳到什么地方,我开口就道:“他打我,疼死我了。”
月色下,谢时洵阖着双眸,他听了我的话,眉间微微蹙起,但不知为何,唇角却有一丝微扬,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若不是正在细细端详,定发现不了,然而他还是轻斥道:“你还有脸说。”
我沮丧地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叹道:“玉和为何对我那么好呢?太子哥哥你有没有问过清涵为何对你那样好?他花了十载为你筹谋,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
没有得到回答,我仍是道:“相比玉和,苏喻虽然心思复杂,但是并不难懂……就是这个人太会演戏,唉,当年栽在他手上,也不算丢人……”
我的下巴抵着他的左肩,想了想,开启了一番新的阔论,简直是要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了。
不知说到了第几年,直说得口干舌燥,我正想越过他的身子下床去倒杯水,哪知移动到一半,他忽然抚上我的后背,道:“你是疼得睡不着,还是戒掉阿芙蓉让你睡不着?”
屋内并不是完全漆黑,还有窗外的一缕月色。
我僵住了一瞬,低头轻轻拨开他的手,道:“不止……你不要碰我。”
说着,我缩回了脚,甚是委顿地向侧一倒。
谢时洵撑着床边拥被坐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招手道:“再过来些。”
闻言,我只得半坐半跪起来,蹭到他面前,他审视地盯了我半晌,道:“阿芙蓉成瘾后,再想戒掉的确要吃些苦,不过也是你自找的,你最好老实些,莫要闹脾气。”
我顿时有些恼怒道:“不是因为那个!”
我掺服阿芙蓉不过月余,还不是多么深重的瘾头,虽说一时没有续上,致使心中空落落的,很是亢奋,连带着废话都多了许多,但……
谢时洵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谢时洵本身的气质很冷,除了削尖的下巴有时候会显出几分刻薄,其他的却无一不精致好看,今夜在月光下的他却似温和了许多,我难过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得不只是我,也有他。
可是为什么我这般不争气,让他蒙羞。
谢时洵许久没有等到回答,又追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方才好不容易被强压下的泪意又被一股冲动裹挟着涌了上来,我想,时至今日,我在他眼中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乱臣贼子,赌徒酒鬼,现在还是瘾君子了!既然如此,反正在他面前我早已颜面无存了,此刻又有什么可再遮掩的!
登时横下一条心来,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双眸,牵引着他的手指向我下身探去。
像是挑衅,又像是赌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种。
光是他不明所以的一次短暂触碰,我那物已然狠跳了一下。
我松开了他的手,绝望地闭上眼,只觉得全身不争气的发烫颤抖,一手捂着眼睛,认命地等待狂风骤雨。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沉默,我等来的只有沉默。
黑暗中,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很冷漠,只是这次带了一分迟疑。
他道:“对你来说,苏喻不够么……?”
我豁然抬起头,一手拄着床板迫近他,逼问道:“苏喻和我上床,真的是你的意思么……”
谢时洵倚着床头,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探手抚上我的喉结,而后两根手指捻了捻,他的指尖明明空无一物,他却缓缓抹在我的脸颊上。
他更为迟疑道:“老九,我很爱你。”
我怔住了,然而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汹涌而来的思绪,就听谢时洵道:“在我心中,你比太子妃多了一层血脉相连,比谢明澜多了十余年的亲手教养,你本就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但是——”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哀伤悲悯,他仍是继续道:“世上的爱有很多种,我对你的,并非情欲的那一种,你明不明白?”
我张了张口,思绪已不能用复杂来形容,我很想连连点头,告诉他,其实这样也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我一张口,却是带着愤恨道:“那你为什么要让苏喻代替你上我?为什么要让他蒙住我的眼睛?这就是你说的奖励,我想要的?”
谢时洵向后靠了靠,依旧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平静道:“这世上有人真心爱你,是非常难得的事,老九,你要学会珍惜。”
我渐渐低下头,更加委顿地坐在床上,过了许久,我听到自己委屈道:“可是太子哥哥,我也是真心爱你的……”
这一次,我毫无例外的,依旧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答案。
耳边传来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我黯然地想:也好,我这人命不好,总没有个顺心的时候,想要的东西纵是千辛万苦地求到了,也是假的,也是转瞬即逝的,不如没有的好,不如没有的好。
第12章
我进门的时候,屋内又是一番清涵和苏喻对坐的景象。
苏喻在这里,很正常,因为我进的是他的屋子,但清涵……
我退出门去,望了望天上明月,忖道:这都几更天了,清涵和苏喻这么有话聊吗?
我再次望向他俩,才见他们面前放着一座乩盘,清涵手执一支乩笔,沙盘中写画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