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凑巧,这一桩事情刚刚落幕,太子殿下就出现了。
正好给人逮住了受伤的证据。
大爪子拨弄着被褥,勾起的爪子抽出线头,又不耐烦地给扫了下去。大山公子在床板站起身来,近乎就要塞满整个宽敞的空间,逼近的威压感还是让虞玓偏过头去,“我无大碍。”
他想了想,还是补上这句话。
不过显然这是句不该说的火上浇油之句,肉眼可见虞玓说了这句话后满室的气氛都低压下来,猫脑袋蹭到了虞玓的耳边,冰凉的獠牙也碰了碰脸,虞玓反倒是转过头去伸手抱住了毛脖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些小伤,不过尔尔。”
他敛眉,低声说着:“槍支弹药是一种新式的武器,虽然确实令人震撼,可能到如此精益程度的必定在少数。多数还是那种长杆用法,离得近了就还是得近身赤膊匕首刀剑,朝堂若是能在时间前跑赢他们,那自然无忧。”
这话确实是在分散大山公子的注意力,却也是虞玓在自己梳理。
“嗷呜——”
虞玓摇了摇头,趴靠了下来,喃喃说道:“现在是简易的槍支,可拥有了这种学识,难道不会继续钻研下去?若是等思考出了如同投石机那等可以连发的大型炮槍,岂不是要命?”
他抿唇,这有些不符合……虞玓微眯起眼,不符合什么呢?
他心中有些微妙难以分辨的思绪,像是察觉到了某些异样的逻辑却难以理顺。就仿佛隔着一张薄薄的透明白纸,不过是一根指头就能戳破得到答案,可偏生就在最后一步的关头被死死地限制住。
一只湿漉漉的手摸上虞玓的脸。
“你在想些什么?”低沉暗哑的嗓音温柔地响起来。
虞玓眨了眨眼,在余光彻底沉落天际后,屋舍内彻底沦为寂静的黑暗。他看不清李承乾的模样,却执拗地顺着手臂摸了过去,在触及汗津津的脸后忍不住摇头,“我从未问过您是否有过猜想,但是……”
他淡淡说道:“您是否有察觉到几分怪异?”
是化身为兽怪异?
还是这骤然掀起的战役怪异?
李承乾琢磨出三分的离奇来,温柔的眉眼敛下。虞玓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可他却不同,那一笔一墨倒是刻画得清清楚楚,惹得人有些分神,“赤乌不是这等吞吞吐吐的人。”
有话,直说便是。
虞玓偏头,避开那炙热的吐息,轻声说道:“开山,挖掘,炼化,打造,这一整套下来,不说是刻意去琢磨,就算是来往的路数也总该有不少痕迹。可偏生开山挖矿此事,是直到我抵达南安才一点点揣度出来……可殿下,这世上的聪明人几何,总不该事事都等到我来猜透。”
李承乾语气还是那般轻柔,“你是想说有人不知怎的掩盖住了那些来往的痕迹?”虞玓眉眼微弯,那模样像是在笑,可噙满了寒意的眉峰截然不是那等温和。
他心里幽幽地叹息道:若真是人就好了……
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存在呢?
虞玓跪坐起来,手指慢慢摸索搂住了李承乾的后脖颈,脉搏的鼓动声细微而清晰。他低头把整个人都贴近了胸口,仿佛能感觉到血脉涌动的实在感。
“这是第二次。”
李承乾笑纳了虞玓的主动亲近,却也把人禁锢得更紧,靠在耳边轻声说道:“上一回如此,赤乌从抗拒到默认,而这一回……又是为何?”他掐住虞玓腰间的肉就像是在顽闹那般,宽厚的掌心贴在肉上,却是亲密得有些过度了。
“您想知道我的秘密?”虞玓语调微扬,冷意中掺杂了几分柔和,“那自然也该取您的秘密来同我做一个交易不是?”
“赤乌惯会做生意。”
耳语厮磨间,虞玓的手指勾住了李承乾的食指悄声说道:“如果您手中执着一杆笔,面前是可以肆意泼墨的白卷,倘若书写的途中横生枝节,既定的轨迹发生了偏移,这时候……您会如何呢?”
“不老实。”
李承乾不轻不重地轻斥了一句,这半遮半掩的模样,反倒平生了些许猜测。
虞玓阖眼,“一支笔杆子在手,要那人物听话便是乖巧可爱,要那事件编排就是悉数寻常,纵然有不平事也轻易抹平,便是有所觉察也不过轻松一笔带过也就能掩盖彻底的事情。史官这一着笔,也是奇妙。”
他没有等待李承乾的回答,继续说道:“您不是好奇我阿娘的许多事情吗?”
此话一出,李承乾笑了。
“甚时候猜到的?”
虞玓闻言,不知为何有些好笑,有些秘密在他们之间当真是不存在的。
“舆图献上去的时候,就有所猜测了。”
李承乾一节一节地捏着虞玓的手指,掐着指尖揉了揉说道:“所以究竟是什么?”
虞玓张口欲言,门扉骤然敲响。
“叩叩叩——郎君,您醒了吗?”
原是方田间听到了动静。
虞玓只觉得身上一重,庞大的兽再次现身,沉甸甸的分量猛地把他压入被褥中,坚硬的床板硌得他背脊生疼。
“……进来。”
方田间一边嘀咕着怎么听起来闷声闷气地一边带着人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但我好卡Orz
第147章
漆黑屋舍里,那双如同铜铃大小的幽绿兽瞳把方田间唬了一跳。
他站在门口盯着鬼火看了看,默默地退后一步让人过来燃灯,这才又掂量着抬脚进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正肆意趴在虞玓身上的那头兽。
这……
虞玓抬眸,漫不经意地说道:“莫要吞吞吐吐。”
方田间那大汉的脸上摆明了是有话要说。
方田间先是把心里的担忧先放下,抱拳说道:“郎君,您的伤势……”
虞玓动了动胳膊,不在意地说道:“只是点轻伤,你带来的内甲护了我一命。”
只见方田间摇着头,严肃着脸色说道:“郎君还是过于激进了,若是那贼人冲着您的头颅开槍,那该如何是好?这未免有些托大了。”
虞玓撸着大猫,毛绒绒的触感穿插在指间,“我之前不是试过现在这种槍的力道不足以射透骨头吗?以防万一基本都会瞄准胸口躯干。”
方田间还打算细听,就发现虞玓闭口不言。
方田间:?就这?
他有些气急又是好笑,这可真是胆肥了才敢如此。若是一着不慎,那可是拿着自己的命在做赌!方田间这番良苦用心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到虞玓倒抽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试图把自己的胳膊给扯回来。
血盆大口叼着虞玓的手,那恍惚间还以为是要被吃了去。
纵然是方田间有一瞬间都要抽过气去,三两步从蹿了近前,一拳头就要揍到兽头去,却猛地被虞玓抬起胳膊拦住。他本就是侧坐在床沿,抬手的时候,猛然用力左胳膊崩裂出了大片的血痕,可虞玓的神色不改,只是平静地说道:“他只是在与我玩耍,不必担忧。”
“郎君,这头瑞兽虽然是殿下赐予您的,但是您也不必到如此地步。”方田间对上了那头兽桀骜不羁的眼神,总算是得了准信,这果然是当初在围猎时候抓捕到的那头兽。
据说是凶猛得很,也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抓住的,无声无息就出现在别院,最后被待回了宫廷。后台虽然听说是被赏赐给了虞家郎君,在这南安县也曾听过诸多的传闻,只是方田间许久没见过了,如今再度见证了这一人一兽的相处,他却满是头皮发麻。
他一见此兽,浑身的寒毛炸起,如此威胁感许久不曾有过,足以说明这是头无比凶残的兽。虽不知为何太子殿下会赠予虞玓,可留这样的凶兽在身边,尤其是如此亲近……总归是有害无利的。这与之前亲眼看到虞玓骑着凶兽而来的震撼又有不同。
虞玓推了推兽头,只见那种漆黑大兽矜傲地瞥了他一眼,松开口后从床榻上漫步下来,甩着尾巴走到了架子旁,以他的高度轻而易举地蹲坐下来咕噜噜。
就在别人以为他是要喝水的时候,兽头低下在底下的水桶吐了出来。
漱完口后,漆黑大兽轻巧地跃回来,重新趴在了虞玓的身上。
虞玓面无表情地拎着大爪子,再看着被褥留下的若有若无的硕大梅花蹄,“你倒是会嫌弃我,这爪子却是不在意了。”
兽有些嫌弃爪痕,晾着四只爪子躺平。
一副他也不想看到的矜贵模样。
虞玓抿唇,含着淡淡的笑意摇头,抬眸的瞬息就冷然下来,“你不是为了这席废话来的,就直说了吧,出了何事?”
方田间只道这一回斩首的头颅有百数,剩下约莫有二百个俘虏。都已经被串成葫芦关押起来了,因为折冲府这只兵马是听从调令过来的,等这一遭结束后也必然要离开。那剩下来的人马要如何处置便是一个问题。
虞玓挑眉,淡然说道:“有什么问题?带走便是。”
方田间眉峰微动,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他忍了忍又没说出来。等到那几个折冲府的将领离开后,他才对虞玓说道:“郎君,这不大不小也算是一桩军功,您怎么就这么直接推了出去?”
从前他在京城中也是听说过虞玓这般性子,就是个寡淡漠然的人,对这些功名利禄好似一点都不在意。不然光凭他以前在京城的所作所为,要捞一个官职岂不是易如反掌?哪里还需要等到现在?
他心里琢磨着事,面上大老粗一个那是半点都看不出来。回头掂量着郎君的伤势需要多加休息,到底没有再胡说什么,张罗着让人备点清粥进来。
期间虞玓一直在撸大猫。
等人都退出去后,虞玓才就着一手猫毛面无表情地吃粥,他的胃口并不大,稍稍吃了些就停下来。手中的勺子放下后,这才发觉大山公子团成一个大团子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那硕大的黑团子把整张床都占满了,尾巴还非常霸道地缠在虞玓的腿上,那模样就是不打算给人走了。他把碗筷给挪开,躺下来将就着温热的被窝,在摇曳的烛光中一边漫不经心地揉着大猫猫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
假如方田间他们不进来打断的话,那或许虞玓还当真会说出口所谓的真实。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阻抗,就像是一本书走到了最后,主笔者已经放弃了如何去描绘接下来的篇章一般任由着书中人恣意发挥着。
可他的困惑仍是在的。
岭南道地处偏远,向来少被朝堂关注。除了偶尔的獠人作乱,此处向来是安安分分的。刘世昌之所以选择这里的缘由他也能猜到几分,而那些被掳走骗走的百姓是用来做何事,他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想。
只不过正是因为百姓流失这件事,才会让虞玓有些困惑。
户籍手实是三年登记一造册没错,可按照南安收集来的情况,起码持续了两三年,而在他上任的前一年正巧是造册,那为何县司州司都没有发觉这一问题?偏僻州县的人口数量一旦流失严重理应更容易被发觉才是,刺史难道不困惑这两年非灾非战怎么就那么多人无故消失了吗?就算是略有怀疑都好……可偏生在虞玓点破前却无人发现。
虞玓不信。
世上并无那般多的蠢货,张干也非是无所为的能人。
难不成虞玓就是这般厉害无人能及的人物不成?
他蹭了蹭毛绒绒的毛毛,漆黑的眼底幽深得看不清楚。跳出书中的逻辑,刘世昌的行事恣意又放纵,如此顺利不为人知,难道有他不是笔下人物的缘故?
那位把他当做老乡的刘世昌又是否知道这点呢?
…
攻打广州的事情并不如刘世昌猜想的那么顺利。
他确实是拥有着热武器,而且也招揽了不少能人志士,其中拥有军事能力的能者更不在话下。只是除开一些不能露面的合作者外,真到了战场上必然还是那些见过血色的人更有能耐。
还需要打磨。
在一场不算输也不算赢的战役中,刘世昌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帐内,刚和身旁的幕僚属下都复盘完这一次的问题,把所有人都摒除了后自己一人背着手在营帐内踱步。
无论是这一次的挫败还是之前的受挫,都让刘世昌有一种茫然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那并不是说他无力去解决问题,只是这些诸多的麻烦让他有些厌烦了,就好像是原本平坦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硌脚的沙子,虽然能够轻易地踢开,但是不管怎样都有些不大舒服。
刘世昌重新回望了自己新的一世,好似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如同得到助益一般一步步走到今日。最初无法想象的地步……都走到这一步了,连旗帜都展开了,那种微妙的发虚又是怎么回事?
他握紧了拳头。
不要紧。
虽然广州都督确实是个有能耐的,可是他守不住漳州,那么广州他也别想守住!
…
二月中,朝堂接到军报,金陵有人起兵作乱。
原本接到了岭南道的求救正在为点兵的事情争的朝廷更是纷纷扰扰从不曾停下。
岭南道尚且是在偏远之外,金陵确实四角要害之一,且若是能扼住紧邻据守荆襄上游,那要把这波叛乱迅速压下就麻烦了,故而朝廷中大多数大臣都支持先解决金陵的事情,再议其他。
太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面容温和,神情坚定地说道:“岭南道与金陵先后爆发,诸位当真以为此二者中并无联系?就从此前接到的邸报中足以看到岭南道是他们的老巢,切不可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