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这院子不大不小,进门起三侧都能住人,看起来正正方方的。因着住着的人多是有点身份的郎君,故而这院子里还是有几个在负责洒扫做饭之流的仆人,不多时就有人去开门。
卢文贺以拳抵额头,只觉得那些字句都如同游动的蛇般在眼前晃动。分明是真的想看下去,却是怎么都集中不住精神!
他愤恨地啃了啃左手的关节,正忍着脾气往下翻阅时,“卢郎君,有位小郎君说是您的旧识。”
卢文贺蹙眉,连门都不欲打开,“我在京城中并无相熟的人,他定是认错人了。”
“若我认错了你,那才是笑话。”突如其来响起的声音却是那般熟悉,卢文贺恍惚以为自己竟是回到了石城县那般。他惊讶地站起身来,起身得快了带倒了桌上的笔筒,来不及去扶起便匆匆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虞小郎君,他的小脸面无表情,可看着卢文贺的眼神带着点暖意,“便是我,卢兄也不欢迎吗?”
过了一岁,虞玓长高了些,那冷峻的气息却也沉稳了许多。若是与他不熟的人,当真要认为这是个孤傲冷漠之人。
卢文贺顿时化怒为喜,笑着把虞玓给带了进来,“我从未想到是你,你何时来了长安……”他是个聪敏的,这话还未说完就一拍脑袋,“是不是县衙传闻的那位长辈亲人?”
卢文贺的父亲毕竟是里正,同石城县县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何县令下了禁口令,但私底下还是会流传着一些说法。
虞玓颔首,被卢文贺引到右侧一同跪坐下。
卢文贺他们租下的院子条件还是不错,就算是每人单独的房间都有着能待客和学习的场所,虽有些狭窄但日常也是足够了。虞玓淡淡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复对卢文贺说道:“你是打算在长安再留一年?”
唐科举的时间通常是在正月里,放榜后若是得中的还需留下来考二月里的关试,但不论中与不中,大多在三月后就会归回原籍。毕竟这科举就算考过了,最快的也得再等三年的时间铨选,故而留在长安压根无用。
而不中者,也基本不会留在长安。无他,花费贵。
这长安城内的宅院向来是东贵、西也贵,而南部便宜些。卢文贺等人租住的宅院就在靠南的大兴坊,一个月约莫要八百钱。而现下在长安城内,一斗米也才要十八文,故这价钱久之还是难以支撑。
不过若非这般,虞玓倒也不会知道卢文贺的事迹。
因虞玓以为他们早就归家去了。
正月举行的科举考试是礼部试,是不会糊名的。由此诞生了另外一种流行的办法,便是应举的学子会把自己所做的文章投给一些位高权重的官员或是大儒以求看重推荐,这种称为行卷。
虞世南、褚遂良、房玄龄、孔颖达等这些大儒的门房常堆满了各地学子的行卷。
只虞世南多数时候是不看的。
虞玓是在虞陟去偷捡行卷看的时候,在其中发现了卢文贺的卷子。虞陟在旁说道:“我记得这人。”
他抓耳挠腮想了想,“我那日上学去,他清晨就候在门外了。只祖父向来不喜行卷的行为,他以为这等举措多少会影响考试的公平。故而虽会收下,却一概都不看。”
虞玓微挑眉,科举不糊名确实不大公平,人心向来都是偏颇的,看到自己熟悉的人……难道不会酌情多增一分?
“不过我怎记得我还曾在平康坊看过他?”虞陟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认真思索着,“应当是在三月初的时候,二郎到这里的前后脚。”
虞玓挑眉,那还真是巧合。生徒在三月应当就散尽了,卢文贺或许还留在长安……一思及原因是为何,虞玓就差不多猜到了。
既然友人可能在长安,自当要一聚。
只是要在长安城内找出一个人来还是有点麻烦,虞玓也是花了好一番力气,徐庆才算是找到了一点痕迹。
说是在大兴坊。
故而虞玓撇下他写了一半的文章出来捉友。
卢文贺听完虞玓的起因经过,感慨地说道:“我竟未想到你那位长辈竟就是虞公,那也合该是你的福分。总得让你这个愿头撞南墙的人享享福气,莫那般硬气。”他说着说着,后头忍不住又笑骂起来。
怕是当初虞玓给他说的话,让卢文贺还残留着深刻的印象。
虞玓敛眉,跪坐的姿势佁然不动,平静地说道:“卢兄近来不大顺畅?”
打一招面便感觉到了。
他问得直接,让卢文贺苦笑后还是说道:“确实如此,这心中越是着急,便越容易读不下去。这合该是我的问题,但是怎么都不能稳住。”
虞玓思索片刻,忽而说道:“若是卢兄不嫌弃的话,过两日随我去郊外的田庄小住几日如何?”
刘朝生本是前几日就要起行,偏生有人邀约设宴,故而把时日往后推迟了。
卢文贺有些犹豫,虞玓环顾四周,平静地说道:“卢兄,若是一人钻牛角尖过头,便是难以回头了。还不如外出走走,放松些。”
卢文贺听完这话,忍不住斜睨了一眼虞玓,“我看这话当是送回去给你,你何时能回过头?”
只是这一来一往中,卢文贺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有些松懈了,他垂头耷脑地说道:“你说得是……”迟疑再三后,卢文贺这才拱手对虞玓说道:“那就麻烦贤弟了。”
虞玓敛眉,抬手以茶代酒,与卢文贺碰了碰杯。
一口饮尽,那淡香的茶水滑入喉咙。
这是当初虞玓送给卢文贺的茶叶,没想到他带来长安了。
虞玓幽幽想道,还得是自家的茶叶吃起来才能习惯。
卢文贺也不是个扭捏的人,既决定了就利索地收拾起来,同左近的陆林说了一声,便踏上了两日后虞家的马车。
刘朝生对多了一人这件事没什么反应,毕竟他虽是虞玓的夫子,可虞家的身份摆在那里,难不成身为主家的学生想要再邀一个朋友同行,他这个本是客的人还能阻止不成?
待后头来看,这个卢文贺还是个向学之人,刘朝生看得心里有些满意,偶尔也会指点一二。
农庄眼下正在忙碌的时候。
现在近六月,夏忙快要到了,各种在夏季末成熟的麦类作物要开始收成了。
刘朝生带着两个小郎君到了农庄上后,看着那绿油油发芽的植株后很是情绪激昂,甚至对着那一小块已然生长的田地赋诗两首,得意地命名为《农事》。
虞玓则是带着刘朝生认识了一下这农庄上的管事,以免出事找不到人后,这才继续埋首读书去了。
虽然他带友人来是为了放松,但是他自己却是放松不得。
卢文贺从前虽知道虞玓读书认真,却也没想到如今会这般刻苦。刘朝生这位夫子几乎是压榨地填充,严苛过头的同时却当真学富五车。
而虞玓看起来沉默寡淡,可但凡有无法理解赞同的事,他甚至能看到他与刘夫子各执一词,丝毫不让。
那种乍然而现的锐气偶尔让他心惊。
再有虞玓每日定会花时辰在田庄走动,虽因着他一贯冷漠的模样与他的身份,少有农夫会主动靠近他,可奇怪的是虞玓却很有孩子缘。
那些散跑在田地上的农家娃似是完全不害怕这个冷情冷性的小郎君,年纪越小的越爱黏着虞玓,像是……卢文贺认真思考了片刻,像是也知道虞玓冰冷模样下的柔软。
当是年纪越小的孩子,就越能感觉到。虞玓往往出去一趟,回来身后就会跟着一串小小的葫芦娃。
卢文贺也问过他为何要每日出门,光是看着刘朝生给虞玓布置的作业,那四五万字的《周礼》他已经背到卷六《冬官考工记·弓人》,而与此同时他还在接受夫子对两部大经的讲解。
“这般忙碌,难道你不会混淆吗?”
虞玓彼时刚回来,手里捏着一朵嫣红的花朵,许是哪个农家娃娃送给他的。他捏着花根转动了两下,平静地说道:“各经有不同的味道在,混淆倒是不会混淆。就是需要多费些功夫。”
卢文贺想着虞玓屋里的灯光近乎是到深夜,不由得苦笑。
虞玓又道:“至于每日出门,是我以为学问不能是枯坐苦学出来的。书中拥有大学问,可学问是会过时的。若是学了这些学问,却不能应用在实际上,那这学问便是不对的。我日日在外多走半个时辰,单是这农庄上,便有诸多人能帮我查漏补缺。”
卢文贺诧异,“农庄上竟有这般贤才?”
虞玓微愣,继而摇头说道:“是这农庄上的农夫农妇,于这庄稼农事上,他们便是最顶尖的高手。若是有疑问,自当去问他们,便能与自身的认识对应。读万卷书,自当也行万里路。我虽未有这般的远望,不过人已经到了这农庄,合该是把这上下都走一遍才是。”
卢文贺对虞玓所说的话起初不解,可回屋深思后,却认为确实有几分味道。
虞玓与卢文贺各自离开后,带着那朵嫣红的小花回到了屋舍里,顺手就把花朵簪在发间,然后在书案前跪坐下来。上午的时候他已经随同夫子学习,下午惯常是他自己的时间,就算是他满农庄乱跑,只要他能够完成刘朝生布置的作业,刘朝生也是不去管他。
他低头,有那淡淡的不知名花香沁入心脾。
簪花的小郎君左手捋着袖子,右手提笔蘸饱了墨汁,开始用蝇头小字在纸上补充着什么。
两日后,农忙开始了。
卢文贺被那些农夫吆喝卖力的场面震撼到了,他虽知道夏忙与农忙时的劳碌,却不知这农事是如此繁忙。而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来说,这从来都是最朴素的日常。
卢文贺上午在农庄走了一遍后,午后正打算去寻虞玓说话,却没想到扑了个空。
他在屋舍里兜了一圈,正好瞥见虞玓杂乱无章,摆满了诸多让他看了就头疼的经典。卢文贺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对他来说读书是一种习惯和重压,而对虞玓来说,读书又是一种怎样的意义呢?
卢文贺出神想了一回,出得门来,正好撞见正在院子里喂鸡的刘朝生。
哪怕卢文贺已经看到这一幕无数次,还是忍不住想掩面叹息的冲动,这师徒两人有时候在某方面还真的有点相似。
刘朝生把手中的饲料丢到院里,在他的脚边有十几只黄绒绒的小鸡跟着他跑。他闲闲抬了眼皮看了一眼卢文贺,“来找虞玓?不巧,他去帮忙了。”
卢文贺对刘朝生还是恭敬有加的,毕竟这位夫子偶尔对他的指点当真看得出来是有功底在,轻而易举就能点破他的迷津。只他这句话却让卢文贺有些不解,“二郎去帮忙?”
刘朝生挑眉,“他说是要去帮忙收割庄稼,我说若是每日的功课都不落下,那就能去。你猜那倔脾气答应了吗?”
卢文贺压住一口不满,欠身说道:“夫子这般,就有些难为人了。”
虞玓每日的功课之多,便是卢文贺看了都要咋舌。可纵使这般,都需要虞玓劳神苦读才能完成,如今按着刘朝生的说法,却是让虞玓难上加难了。
刘朝生嗤笑了声,“他可以不去。规矩在前,这也是他应下的。你就别提那小子多操闲心了。”他把最后一把饲料散光,悠哉悠哉往屋内走,在与卢文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闲散夫子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般,斜睨打量了他一眼,“你知道你与虞玓的差距在哪里?不,应当是大多数人与虞玓的差距。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如何刻苦艰辛,那都是自己选择的路,踏破荆棘也要活出个人样来。而你呢?”
他那学生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便是在泥泞里滚爬出来,他仍旧能坦然拖着一身泥浆稍作休息,重整旗鼓重新再来。
既认为农事需亲自耕种收割过方能共情,就这般去做。他认为救灾需分男女庇护弱者,施粥米掺沙乃官员无能,便是和刘朝生辩驳争吵也丝毫不退让。
不说这种行径是好是坏,可言行如一、坚持已意的人,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极难得的品质。
谁能同他一般说到做到,要么不做,做便是极致?
刘朝生的身影消失在堂屋内。
卢文贺站在院子中沉默,有几颗饲料掉到了他的脚边,两三只贪食的黄绒绒小鸡踩着小爪子过来,三两下就争抢啄食干净。圆滚滚的身子抖了抖羽毛,鲜活得让他的眼睛有点刺痛。
他抬脚迈步,先是迟缓,继而快速。
当卢文贺到了连绵成块的田地上,放眼望去皆是黄灿灿的小麦庄稼,在那些田地里面,一排排弯腰挥着镰刀的人,一时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来。
他眯着眼盯了好半晌,才从一片黄色中认出来虞玓。
他换掉了晨起那身素色深衣,现下穿着的是一件灰褐色的短打,与那些农夫在一处,他的模样竟也不显得矮小起来。卢文贺安静看着,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正当他想往下走的时候,从地头的远处簇拥着好些人。正好日头猛烈,卢文贺也看不出那几个是谁,只是农庄的管事正跟在后头弯着腰,合该是几位重要的人物。
不过此处的收割盛景怕也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卢文贺隐约看到他们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一畦地好几个人在齐头并进,一刀刀砍在庄稼上,镰刀收割走的是这夏日满满的收成。
农夫再累,心里却是甜的。
“从这个角度砍会容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