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卢文贺还真的有些羡慕他这般淡漠坦然,这样的话也能径直说出口来。
他却是不能,也不敢。
“我看你倒是对太子殿下颇有好感。”卢文贺斜睨着他打趣。方才虞玓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作用,不然卢文贺莫不敢用太子殿下这位储君来说话。
虞玓眯起眼,直视着残阳的漆黑眼眸里宛如闪烁着微光,“这倒是没错。”
太子殿下虽偶有恶趣,可虞玓在他身上当真没感觉到半分的恶感。且因着从前的那般渊源,虞玓倒是希望无论太子想做什么,都能够得偿所愿。
从这日起,刘朝生不知发了什么疯,对虞玓的要求比从前更甚。
原本就沉重的作业愈发超额,因着虞玓坚持每日下去都要去帮忙收割,在夏忙最劳碌的那七八日,他甚至还一起忙活着如何脱壳的事情。
这件事挤占了虞玓大量的学习与空余的时间,一日卢文贺丑时末起夜,还能看到虞玓屋舍里亮着微光。
卢文贺惊骇莫名,披了件衣裳摸过去看。
屋舍里都被暖黄色的灯光充满着,书案与书架上的两盏油灯近乎走到了尽头。虞玓跪坐在书案前埋头写着什么,身侧的书籍高高堆了起来,像是今日方翻阅过的。矮台子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已经写完的纸张,虞玓略一动弹,抬手蘸墨汁的时候,竟有骨架轻微的啪嗒声起。
不知枯坐了多久。
卢文贺默默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屋舍躺下。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床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直到天明。
翌日醒来的虞玓留意到他这位友人似乎有些蜕变,眉宇间那种沉郁的神色近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虞玓抿唇,眼眸里宛如溜走一丝笑意。
待刘朝生带着他们两人启程归去的时候,虞玓和卢文贺的模样几乎是倒了个个。
原本来田庄的时候,卢文贺是沉郁的那个,经过大半月的休整整个人焕发光彩。而虞玓许是因为常熬夜读书的缘故,明显看得出来他瘦削了不少。
原本虞玓就是偏瘦,这么一折腾,卢文贺在马车里怎么看都怎么别扭。
“读书虽然重要,可到丑时寅时那般时辰却是严重了。”卢文贺苦劝。
他其实有些奇怪。
从前的虞玓确实会认真读书,可是他的兴趣从来都是在有趣的书籍上,对于这些典籍经书他虽然会通读,但那是跟着县学的步调慢慢来。
刻苦确实是刻苦,却未有今日这般对自己严苛过头的模样。
他有些担忧虞玓的身体撑不住。
虞玓昨夜怕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神情有些倦怠地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闻言说道:“等归家去,便不会这般了。”
对于有人那若隐若现的关于旁的担忧,他却是当作不知。
卢文贺无奈,瞥了眼罪魁祸首的刘朝生。
刘朝生悠悠地看书,宛如完全看不到卢文贺意有所指的视线。
卢文贺归家后,那精气神却是比往常要好了许多。回来的时候正好撞到陆林与何光远,还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这才踱步回到了自己屋舍。
何光远和陆林对视了一眼,“他这是突然开窍了?”这几月可几乎没再看过他这么灿烂的笑容了,每日苦兮兮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厌。
陆林好声好气地说道:“许是知节想通了。”
原是卢文贺一直沉浸在那焦躁郁闷的氛围中,其实忽略了许多身旁人的在意。
这便不多说了。
…
深秋的时候,刘朝生的情绪就有些波动起来。
吏部的冬集要开了,如能不出意外,这一回刘朝生应该能任官了。苦等三年,这般时候,他有些着急自是寻常,虞世南索性让他放了个大假,归家自去放松去。
夫子休假了,虞玓的事情就少了些。
除了需要依旧在背诵《尚书》,刘朝生堪堪给虞玓教完了《礼记》给讲解完,《左传》正开了个头。
刘朝生的教育方式与旁人有所不同,是一层层覆盖下来的,先是背,再是教,继而是理解,这通常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来层层递进。但是他却不,刘朝生喜爱一次性把学识塞满,任由着学生消化理解,再有不懂的情况下再去问他。
但他会讲解好几次,第一次的讲解是浅层的,只是粗略让学生清楚这部经的内容,第二次是更深层剖析开来,掰碎了让学生消化,第三次……如今虞玓的《礼记》停留在第二层,《左传》还在第一层。
不得不说刘朝生这样的法子其实很多人都不适用,压根就不具备普及的可能。细心想来,或许当初那些被刘朝生怒骂过的学生里面,其实也有许多挺倒霉催的。
待刘朝生离开后,虞陟国子学休沐的那日就拖着他那冷漠的好二郎出去外面好生疯玩了一把,把平康坊里面适合去的地方都溜了一个遍。
还对房夫人美名其曰是为了让虞玓能好生休息,免得再如近来这每日每夜地扑在学问上,却拖垮了身体。
房夫人虽知道大郎在胡说八道,训斥了他一顿后,却没有阻止他带虞玓出门玩去这架势。
虞昶在前几日同她说过,“阿耶特地给刘夫子放假,怕是为了二郎。我看近来那夫子当真是把二郎压榨得够呛,我听说他院子里的灯常是在丑时才熄灭的?”
房夫人掌管着家中的一应往来,清楚这几月二郎院里的扶柳来支应的用具中,光是燃油与蜡烛一项就比旁的院子要多上许多,“那孩子过于苛己了。”
虞昶叹息,“其实二郎是个看似冷情冷性,其实极其心软。你看除了程三郎和大郎,谁能轻易把他叫出去玩?顶多再加一个前些日子大郎说的卢文贺,据说是以往经常帮扶玓儿的小郎君。你看看,掰碎了来说,除了这几个,便是郑国公府上的邀约他也多次拒绝。”
虞昶的话听起来前后没什么联系,但是习惯了自家夫君说话方式的房夫人却是理解他所说的意思。
二郎对于寻常事是淡漠不在乎的。
可对亲近他的,善待他的,关切他的人来说,虞玓又总是很软乎。
莫说其他,就是他院子里跟来的那几个刘家人,现下也不都是在外头二郎的店铺里做事?
他从不亏待。
“让大郎过两天拖他出去转转,别一直憋在府里。”房夫人说道。
只是房夫人忽略了自家孩子不大靠谱的一面。
清晨送出门的是俩清醒的小郎君,日暮接回来的是两个醉醺醺的小郎君。
虞玓还能有些意识,虞陟那算是直接一头栽倒在阍室里,惊得阍室里的门房急忙有的去叫人,有的帮着有些摇晃的虞玓扶起了大郎。
他们被迎进去前院的正屋里,房夫人急急赶来,看着这俩醉醺醺的小郎君好气又好笑,“这是怎么回事?”
虞陟歪坐在坐具上,看起来就是直接醉到回不了的。
虞玓刚要开口说话,甜辣的酒味就冒了出头,他怔怔地想了想,然后抓了抓自己的袖子,慢吞吞地用宽大的袖子遮住红晕的小脸。
房夫人看着二郎这般醉熏懵懂的模样,硬是忍住那要笑出声的冲动。
虞玓嘟哝着说道:“伯娘,我们在平康坊的酒楼遇到了柴令武与房遗爱几人,大郎被他们激得起了性,与他们拼酒起来。”
虞玓本是要阻止,因为只他们两个在,柴令武那头有好几个都是孔武有力的出身。只是凑巧秦怀道和李翼他们几个也在这酒楼里,好事的他们当即决定加入虞玓这边。
这两相平衡了后,虞玓就没再说话了。
甚至还腹诽了一句:这是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几个熟悉的人来?
虞陟在有些醉意后,倒是频频发起酒疯来,逼得虞玓也吃了几杯。
只他从来都不曾吃过酒,四五杯下肚脸色就烧红起来,分明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边上,漆黑的眼眸却带着些懵懂透亮。偶尔有人逗他,虞玓也是定定地看着,透着水光的眼眸让他看起来岁数更小了。
秦怀道生怕真的把他灌坏了,后续就一直拦着人不给靠近。待他们吃完散宴后,又帮着把他们送了回来。
房夫人听完虞玓这慢吞吞的前因后果,让人去外头一看,果然有辆马车在外面候着。她让管家备了谢礼送去,待说明两位郎君已经安然后,车夫这才离去。
虞玓说完话后,就有些呆坐着。
房夫人让人送来热水帕子,亲自拧了水给虞玓擦拭手脸,哄着他说道:“待会醒酒汤来,吃了就睡。”
虞玓乖巧点头,那有点笨拙的模样让房夫人更加心软,搂着他说了些贴心的话,亲眼看着他吃下醒酒汤后,这才放下心来。
“别装睡了。”
等送虞玓回去休息后,那还一头栽倒在坐具上的虞陟还孤苦伶仃地躺着。
房夫人送了虞玓重新回来,拿着剩下那碗醒酒汤幽幽地说道:“被你那不靠谱的阿耶从三岁就灌酒的虞大郎,竟然只是拼了几杯酒就醉倒了?”
她似笑非笑地嘲讽着。
闭着眼躺倒的虞陟瑟瑟发抖。
吾命休矣!
…
“咳咳——”
虞玓有些朦胧的意识到应该是白霜回来了。
那压抑的轻咳声,是因着这秋冬变季她有些着凉了,坐堂医给白霜开了药,这近日她身上总有些淡淡的药味。
虞玓不喜药味。
那就像是徐娘子最后那段时日身上缠绕不去的死寂,就像是偶尔他靠近太子殿下时那若隐若现的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有那么一刻,虞玓突然醒来。
此夜有风无云,寂静如水的月色从半开的窗户碎落了一地。
虞玓睁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慢吞吞从床榻爬起来,赤.着脚踩着那冰凉的月色走到窗前。
庭院里的几盆桂花早就开满,端得是陈香扑鼻。
虞玓身上那淡淡的酒意与惯常用的安息香一层层交缠在一处,闻来有些甜香,到了尽头却是辛涩味。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庭院。
安静的夜里,偶有扑簌的响动。
草丛倒伏,古怪摇曳交织的阴影,踩着碎石的肉垫,倒卷起的白点长尾。
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捕猎者。
幽绿的猫瞳睁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六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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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后改。
(8:22已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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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第二更,大概在下午六点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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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猫出现说明了啥(太子病了(划掉(换季记得注意变温(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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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0-03-24 06:26:33~2020-03-25 07: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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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虞玓有些困顿地斜靠在窗边,赤.裸的脚趾踩着秋夜微凉的地板,丝丝冰凉的感觉让他混沌的思绪慢慢滑落。
窸窣——
虞玓睁开眼眸,漆黑冰凉的视线重望向寂静的庭院。
一大团硕大的黑影盘踞在树影下,那可以说是他在酒意困扰下的妄念,但是……虞玓甚至来不及穿鞋出门去,而是径直翻过这窗,踉跄的赤足踩上庭院的石板路,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桂花的芬芳。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还是在水中泡着那般,那么现在所思所念也定然是虚妄的。
他的指尖碰到了温热。
虞玓跌坐下来,就这么趴在大猫的身上。
庞大黑猫的蓬松尾巴甩了甩,像是要挣动般,但是少许还是停下了动作,任由那带着醉意的小郎君靠过来。
温热蓬松的猫,毛绒绒的触感,背上甩来甩去的尾巴……这一切都熟悉到让虞玓有些莫名委屈,但是他又不知道这委屈是从何而来,分明只是一个梦境。
他捉着那根调皮的蓬松长尾巴,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到长安了。”
清冷的嗓音裹挟着闷闷的情绪。
虞玓怔怔地看着安静的庭院,银白的月光散落在他的肩头,在地面浅浅打下一个轮廓,就在树影的边缘。影子与影子交织在一处,伴随着吹拂的秋风与摇曳的树影,更是看不清楚了。
“嗷呜——”
大猫低沉,又轻柔地叫了一声。
虞玓就感觉身下那柔软的一大团如水一般溜了出去,待他有些懵懂地坐直了身子后,又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吞吞把自个儿塞到他的怀里去。
猫仔细端详着虞玓那茫然的眼神。
喝醉了?
乖巧的小孩就这么坐在庭院里,搂着他睡梦中失而复得的猫。
猫按住乱甩的尾巴,忍不住猫性随便糊弄着舔了几口,然后嫌弃地把尾巴给甩开。
猫的身体可比人身要暖和许多,暖烘烘的大毛团很快就暖和了了虞玓的身子,暖到……有些不像假的。
他的意识在浮水里挣扎了两下。
柔软的肉垫踩住他的胳膊,然后冰凉的猫鼻子蹭了蹭手腕,猫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般细细捕捉着,时不时弄得他有些痒痒。
这么乖性的大猫又不像是真的。
面无表情的小郎君纠结地想着,开始勤奋地给大猫撸毛。
猫……猫可耻地开始享受了。
他默默在虞玓的膝盖上换了个位置,尾巴自然垂落下来。这个角度能看得清楚虞玓的模样,他低垂着头在认真地看着大猫,虽然在卖力地给大猫撸毛,但是猫看得出来他还是半清不醒,光是那双漆黑水润的眼眸就看得出来还是带着茫然与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