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无量山庄的一夜——
他问元頔:“若我骗你,欺你,算计你呢?”
当时元頔似乎是笑着对他说:“我自然甘之如饴。父亲何须对我用心计?若是用了,那便是心里有我了。”
“心里有我了”,元猗泽念着这几个字,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第49章
董原正想出言宽慰他,却见元猗泽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说完便进屋了。
董原还有一盆衣服没洗,他觉得这一趟跟着陛下出宫,真正得到历练的是自己。想到这儿他无奈地坐回交杌,继续揉搓着衣服。
正在这会儿阿空从外头回来了,腕上挂着装满鸟羽的箩筐,里头如今已经空了。董原见状奇道:“有人收这些羽毛吗?”
阿空反应了下而后回道:“不是卖的,有用处。”
才一晚上的相处,但董原已看出这阿空脑子迟钝性却淳朴,便对他多了几分耐心,问道:“有什么用处呢?”
阿空却不答了,低着头道:“不能说。”
董原被他气得一滞,阿空旋即又道:“衣服我洗吧。”
董原摆手:“你忙你的去。”
阿空正眼瞧他,忽然“咦”了一声。董原意识到可能是脸上缺了一块姜黄的颜色,但阿空傻傻的,便没当一回事,忽悠道:“两位郎君登山回来了,你去准备点冷浆给他们解渴吧。”
阿空很听话,搁下箩筐便去舀豆子准备到后院洗干净磨浆。
董原看他还背着弓箭,忙叮嘱道:“背上的东西也放下啊,怎么这么不记事?”阿空这才连忙把背后的物什解下。董原实在想不通王元朗是哪里找的这个小仆。
等到他静心坐着揉洗衣服,忽然想到什么,急忙起身去察看阿空的箭筒和弓。他翻看了半天没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便松了口气又放回原处。
本来元萧二人以为要在此逗留几天,没想到到了这日午间便听到有人嚎啕大哭的声音,出门一看居然是白发苍髯的王元朗。
王元朗系琅玡王氏之后,也是誉满天下的大名士,平素眼高于顶,哪里有这么不论风仪哭天抢地的时候?
萧禅师大惊之下急忙去扶他。
王元朗并不知道家里来了不速之客,见自己在小友面前失了持重,便赶忙大袖遮面进屋去洗漱更衣了。阿空见主人这般失态,也急急进去帮忙。
元猗泽本在午憩,不期然见了这样的场面,一下子便不犯困了,饶有兴趣地问萧禅师:“元朗先生何以如此?”
萧禅师蹙眉道:“也是怪哉,不知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等王元朗整饬好出来,面上便如平常一般了。萧禅师介绍元猗泽为同族兄弟,呼之七郎,董原则是他随从。
王元朗与之相交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族中有哪位交好的行七的兄弟。但萧禅师有意隐瞒来人身份,王元朗也不多计较,煮茶相迎,同萧禅师叙起了旧。
这座小院屋舍紧凑,茶室也即王元朗的书房,屋里尽是墨香。
叙了半日旧,萧禅师不免好奇,斟酌着问询王元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王元朗叹了声:“人之老迈多有无奈。我本是出去购置文房器具,还带了书样给书局付印,未成想中途被水匪打劫。钱财性命且不说,我那一箱书稿竟就这么被劫走了!”
“劫书?”萧禅师奇道,“水匪居然要劫书?”
王元朗应了一声:“真是离奇。听那匪首说他妹子爱读书,搜刮了我一身财物外便连书都带走了。”
“失却性命不过一时之苦,可这无异于剜心之痛啊。”王元朗说着又是悲从中来深切叹息。
萧禅师急道:“不会是那几册景齐梁书补注吧?”
“正是啊!”王元朗掩面道,“吾生七十有余,再写就又要数年了,未知能不能撑到完书的时候……”
“这可如何是好?”萧禅师搁下茶盏,“哪一段水道被劫的?”
王元朗摆摆手:“那群水匪都是会害人性命的,若非见我老迈,未必会放我一马。”
萧禅师便道:“便是我们自己夺不回来也要去报官。”话音刚落,他见到王元朗面上迟疑,瞬间反应过来。
他瞥向一旁静坐喝茶的元猗泽,知道王元朗在犹豫什么。
补注前朝史书是王元朗自花甲之年后便立志要做的,只是其中自有春秋笔法。那些年正是熙宁帝刀兵不息大肆征伐的时候,王元朗的这部史注多有影射意,萧禅师借阅时亦觉得心惊,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后来萧禅师与元猗泽意外重逢,见与他仍如往昔亲密,元猗泽也与他此前想象的不甚相同,便起了意思要请他亲来王元朗处开诚布公深谈一番。未成想这下子书稿竟全部佚失。想来那位答应将书付梓的书局老板也是冒了不小风险,王元朗并不想将他牵涉其中,是决心认下这亏。
萧禅师心道,如今皇帝都被我请来这里了,还畏首畏尾什么,先治了那帮水匪再说。
“依我看定要报官,怎容他们私掠百姓伤人性命!”元猗泽忽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出声道。
萧禅师一滞,见他一脸诚挚的怒气不似作伪,心道这人是怎么了?
实则元猗泽观他二人神色再想起王元朗诸多狂悖之语,便能猜到这一箱前朝史书补注里写有什么。再一想萧禅师心里会打什么主意,便顺水推舟将他们一军。
果然王元朗不应声。
元猗泽心中冷笑,起身便要走。
萧禅师拦他:“你要去哪儿?”
元猗泽一脸讥诮:“自然是去替元朗先生报官。”
“你!”萧禅师揽着他便往外跑,“你听我说。”
到了屋外,元猗泽好整以暇望着萧禅师,萧禅师自知理亏,不由得低了一头道:“我实非有心算计,只是不忍你为人误解……”
“误解什么?”元猗泽打断他的话,“功罪于我皆有之,我无甚好辩。这两年多来游历山川,所到之处皆循我熙宁之号,即便不是盛极之世,但总算对得起祖宗社稷。文人笔下的毁誉皆不过一家之言,难道我要杀绝了他们不是?”
“我说要来见见王元朗,便是存着敬意的,不然我来见他作甚?”元猗泽说着倒渐渐有了些怒气,“怎么,我在你心里是如何的刚愎暴戾?”
看着萧禅师默然无语的样子,元猗泽想起自己同元頔说过的话:生在帝王之家,会有朋友,但也会渐渐失去那些朋友。
想到此处元猗泽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话既说开,我徒留无益。你们即刻去报官剿匪,便是没有我,凭你康乐县公的面子也够了。王元朗想写什么写什么,想印什么印什么,金口玉言你尽可安心。”
他这么样子叫萧禅师心里一紧,忙挽回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既然敢引你来见王元朗,便是信你有这君子度量,果不其然。王元朗那箱书给那什么水匪妹子糟蹋,天地都要为之恸哭的。既然你发了话,那我就劝说王元朗报官,顺道将这一带水匪也整治了,如何?”
元猗泽抱臂道:“我不记恨你,也明白你的苦心。但是宴席终须散,你的老友也回来了。他一把年纪未知还有多少时日,好好同他聚聚吧。我不欲出现在人前,须得告别山阴地界了,有缘再见。”
见元猗泽姿态随意话却认真,萧禅师只得叹了一声:“好吧,眼下先帮他解决了这桩棘手事情。改日你回了洛京,我再过去谢罪。”
元猗泽心道我未必会回,你且留着歉意纠缠吧。
他既下定决心,便喊上董原要走。
董原以为这二位只是拌嘴,便有心上来劝和。元猗泽却笑笑:“无事,只是他有他要忙的事,我有我的。”
萧禅师心里负疚,长吁短叹地帮着收拾行李,说要送他们回泓源别墅那里坐船走。
元猗泽大手一挥:“不必,你自己坐着回去。我和董原去会稽山。”
萧禅师想到他之前笑言要去始皇会稽刻石处,便道:“那我随后再来找你们,如何?”
董原少见萧禅师这般伏低做小,不知道他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不敢插话。
这时王元朗却款步出来朝元猗泽作礼道:“尊驾亲临,王某失礼了。”
想来他是方才听到了元萧二人的争执,知道了元猗泽的身份。
元猗泽冷冷道:“未询主人来此叨扰,还望见谅。”
王元朗拜道:“不敢。”
元猗泽随即喊上董原便走,阿空忽然自外面冲进来喊道:“好多人!”说着便去取弓弩。
元猗泽一凛,捉住他道:“什么人?”
阿空比划着:“坏人,一定是坏人!”元猗泽松开他,对董原道:“罢了,若是元頔派人来,我们也避不过,看着这傻小子不要以卵击石。”
这么想着元猗泽也是心绪复杂,转而对王元朗道:“你的书大致能寻回来了。”
却没想到来的是一伙人数众多的匪徒,且王元朗和萧禅师都认识。
匪首是劫了王元朗的人,在他身旁的正是姚花姑的哥哥。
见到这座小院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元猗泽不禁对萧禅师道:“你们何以这么大的面子,怕是惊动了整个巢穴的水匪吧?”
萧禅师嘟哝道:“我现在搞不清此人是先做了我的仆役再落的草,还是半道隐姓埋名前来报复了。你昔日武艺高强,如今可还行?那阿空的箭术奇高,也能放倒一些人吧。你身边应当还有人暗中护卫,是不是?”
元猗泽瞥他一眼,冷笑道:“刀即横在你脖子上了,怎么来得及救?”
还未及萧禅师反应过来,过来一道冷锋就划来,停在了他颈间。几个人都被一一制住了。
王元朗竭力镇定,与那匪首道:“老朽家贫,实无余财了。”
那匪首一身短打,瞧着同一般民夫无异,开口却道:“此先倒是我走了眼。听说你这老头极有学问,祖上也是做大官的,家里不但有钱还有数不尽的珍宝才是。”
王元朗望向他身旁那个汉子,蹙眉道:“姚笠,我何以得罪了你,招此大祸?”
不用多想便知这人泄了他身份。姚家祖辈皆住在宛委山附近,姚笠姚花姑兄妹自然都识得隐居于此的王元朗。
姚笠冷冷觑向萧禅师,笑道:“哪里得罪了我?你这朋友害死我妹妹,追究因果还该怪你。”
王元朗不明就里,望向被刀架着的萧禅师道:“他怎么会害你妹妹?”
匪首无意听他们说长道短,命人冲进王元朗家里搜刮,一边喊道:“看到带字的都有可能是宝贝,小心着点带走!”
阿空被董原死死抱着,眼见着一群歹人冲到他辛辛苦苦操持的屋子里一阵翻掠。
姚笠并不在意这些,对着萧禅师森森道:“你还敢来山阴?上一回侥幸没死,这一回定要死得透透的。”
萧禅师见他的刀久不落下,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自己。只是这次无辜牵连元猗泽及王元朗两对主仆,倒是他始料未及的。想到这里他正色道:“你若怨我我愿以命相赎,只是我这几位朋友并不曾得罪你,放过他们吧。”
姚笠冷笑道:“放不放过他们要听当家的。”
元猗泽听了这话对那匪首道:“听说这位先生的一箱书落在阁下那里了,令妹可读了?”
匪首面色缓了缓道:“她最喜欢看书,当然看了。”
“令妹喜好文学,阁下也一力支持吗?”
匪首闻言得意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出身,我妹子也一定是个粗鲁的人。我告诉你,我妹子爱读书,字写得好,也会写文章写诗,一点儿不比你们这些人差。”
元猗泽颔首:“难得,她有个好哥哥。”
“那是自然!”那匪首道,“我只这一个妹妹,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定睛打量起元猗泽和萧禅师,随即对姚笠喝道,“把那人提我面前来!”
姚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命把萧禅师逼到了匪首的面前。
匪首仔细端详起元萧二人,忽然哈哈大笑,而后问元猗泽:“你多大年纪?”又问萧禅师:“你呢?”
元猗泽面色不变:“三十。”
萧禅师睁大了眼睛,姚笠已经替他答了:“这人四十。”
匪首摇摇头:“四十这岁数有些大了,不行。这个好。”他指着元猗泽对剩下的手下道,“这人生得这么俊,又是个读书人,若娘会喜欢吧?”
大家一致应道:“会!”
匪首听了十分满意,和缓了口气问元猗泽:“娶妻了吗?”
元猗泽道:“生死相隔多年了。”
匪首点点头:“是个鳏夫,也没什么。”又问萧禅师:“你娶妻了吗?”
萧禅师知道有姚笠在自己也扯不了谎,无奈道:“不曾。”
匪首思忖了下,一个年轻但成过亲,一个年纪大了些但没娶妻。他难以抉择,干脆大手一挥:“全部带走!”
手下问道:“这两个老的还一个小的呢?”
“干你娘,尽说废话!全部!”
第50章
春雨如油,落得细致温柔。元猗泽立在水榭之中望着湖上层层涟漪,忍不住伸手掬了一捧雨丝。
身后传来木轮车嘎吱的声响,他回身望去,车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子,膝上盖着薄毯,人也被拢在宽大的披风里。
她眉目清秀,声调也轻柔:“先生立久了,要不要喝杯茶进点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