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禅师的话本来并无大错,但是落在元猗泽心间却是另一番难言滋味。
见元猗泽只是微微点头,萧禅师也不再多言,领他往回走。途径一条被人踩出的光秃小道时他停下脚步,顺着这条小径一路向上看去。元猗泽也停下来仰头望去,萧禅师道:“宛委山中多产药材,这条小路便是采药人用脚践出的。”
元猗泽以为萧禅师只是随口一句,便应了一声“嗯”。
萧禅师对他说道:“明日我们早起登高好不好?看寥廓江天。”
元猗泽嗤笑一声:“我若登高,也该往始皇会稽刻石处。”
萧禅师乜他一眼:“往后你前呼后拥扈从如云再去那里吧,明日上宛委山,如何?”
元猗泽想到自己误会了他这么久,便答应了。
两个人谈拢了此事便欣然地继续往王元朗宅走。因他们皆脚着谢公屐,踏在沿路碎石板上“哒哒”作响,褒衣博带行动间衣袂飘飘,行人见之如遇仙者。
宛委山中渐生传说。
夜深了元猗泽躺在榻上,今夜月明,窗前遍洒银辉。因董原铺了席子歇在他脚边,元猗泽便装了呼吸均匀入睡了,实则是在望着窗外圆月。
时至今日,他犹难忘怀那时元頔站在河上长桥仰头望着天上月和绚烂烟花的情景。他站在此前的那家酒家楼上,不知是何缘故忍不住驻足片刻,便看到了元頔那样绝望的身影。董原几乎要落泪,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他决然离去,为的是彻底斩断元頔痴念。然而时间日久,他便不免要去想,元頔如今可好?
元猗泽想,他是我的骨肉,我到底是不能轻易割舍的。
这么想着,他缓缓合上眼进入梦乡……
“陛下!陛下!”董原急促的声音自他耳畔传来,元猗泽猛地睁眼醒来,起身看了看周遭,还在王元朗的家中。
元猗泽随即倒下侧了侧身道:“我正睡着,何以无故将我吵醒?”
董原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再言语。
方才陛下连连在梦里喊着太子的名字,怕他梦魇,董原才急急将他唤醒。陛下显然记得梦里的情形,却绝口不提又去睡了,董原便躺回了原处。只是董原盯着榻上元猗泽的背影,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没有再睡着。
千里之外的洛京皇城,宫宇巍峨灯火长明。东宫丽正殿巡夜的内监在寝殿外交接,小声与同伴交谈了一句:“殿下歇了么?”
“歇了,今夜倒比往常早些。”
“好。你且回吧。”
提灯刚握到手里,忽然起了风灌进去,灯芯摇了摇,檐下的铃铎也随之叮铃作响。这时候哪儿还有鸟栖在檐上,倦鸟自然都归林了。内监这么想着,摇了摇头护住提灯站定。
风铃一停寝殿四周便又恢复了静谧。不多时殿内又有了人影晃动,想来是东宫醒了。
内监久在丽正殿当差,知道东宫夙兴夜寐十分勤恳。今夜他难得睡得早了还半途醒来,想来是心里还存着事。
这么想着,内监拢拢身子自嘲:我替贵人操心什么?
元頔确实醒了过来,背后冷汗涔涔。许培给他端来茶水,却不再多问什么。两年多的时间里元頔有太多次这样的惊醒,其中有过一时失神说漏嘴的时候。许培知道他在反复那个梦魇一般的夜晚。
元頔执意下了榻,望着外面的天色沉声道:“月上中天,我睡了一个多时辰了。”
许培应是,拎着丝履要他穿上。
元頔这才发现脚底微凉,是赤足踏在了砖上。
“他那时候一定很疼,他本来想杀了我,最后却松了手。”元頔哑声道。
许培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知道能回什么,只有蹲身给他穿上鞋。
元頔喃喃道:“我梦到他在远处看着我,我在看烟花他在看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许培替他穿好鞋,许久方叹息道:“不会,陛下不会这么想。”
元頔点点头:“对。若他入我梦中,会不会我也在他梦中?”
许培不知道怎么答。
“宫外真的有那么好吗?他如何吃得惯住得惯用得惯?董原一人能照顾好他吗?”元頔抚了抚额,“应当不止董原。可宫外毕竟不比宫中,他何时吃过苦?我不该逼得他连爱喝的茶都喝不上。”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同山野无缘,他是金玉之身,合该在这琼宇之中才是。”元頔有些泄气地盘坐在地上,“我去把他换回来。他不想见我那就我走,我在燕州待过那么久,在民间自然也能好好的。”
许培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哽咽着对他说道:“陛下只是想巡游各处长长见闻,自然还是会回来的。”
元頔垂首一手支颐,似乎在沉思。半晌许培听到他带着笑意的话:“阿许,你不要哄我了。”
“他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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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里的一段话一直记忆深刻:昨夜小寐,忽疑君至,原是琉璃火未央天
第48章
翌日清晨,元猗泽依约同萧禅师一道往宛委山上去。薄雾初开,两个人都沾了一身晨露,踏着木屐漫步在山林间。宛委山山势连绵但并不峻峭,远望去俱是葱茏茂林和缭绕云霭。
元猗泽昨夜睡得不太好,一路打呵欠,拾了根枯枝作木仗,慢悠悠地跟在萧禅师后头。萧禅师几次催他,他便不耐烦了:“登高踏青,你着什么急?”
萧禅师看着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奇道:“你如何能做了十数年皇帝?卯时就上朝,众人皆看你打呵欠吗?”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萧禅师,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治你的罪?”
萧禅师冷哼了一声继续向上走。
元猗泽冷眼看他,见他沿路还采了不少烂漫山花拢在手里,忍不住取笑道:“怎么,你还要学闺秀们斗草不成?”
萧禅师倒不生气,转身把花束伸到他面前:“好看吗?”
元猗泽点了点头:“可是任它们自由长更好。”
“我知道,但我这回是要送人。”萧禅师说罢回身又往上走。见到道旁一棵被雷劈开一半从中生出新枝的老树,他停下了脚步,扶着树干张望四周,而后又缓缓地探身下去。
元猗泽不禁问道:“你要去哪里?”
萧禅师应道:“你且等我一会儿。”
他这么说元猗泽反而好奇,便跟着一道走下去,一眼便看到一片与周遭迥异的平整地块,像是有人特意将杂草铲尽了。待走近一看,萧禅师立身之处前方是座墓碑。
见元猗泽跟着下来,萧禅师便对他说道:“原本我只是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处墓。”
元猗泽走到他边上定睛瞧了瞧墓碑上的字,凿得字形蹩脚,也没有官称,就孤零零的“姚花姑之墓”五个字。
“花姑是采药人,生前就住在宛委山附近,多年前我拜访王元朗的时候同她相识的。”萧禅师见元猗泽觑向自己的眼神便道,“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时见她一个孱弱女子却能翻山越岭身手矫健,很是激赏,想顺手买下她一背篓的药材。她却不允,说是应了药商的,要定期交货。”
元猗泽静静地听他往下说:“那会儿我盘桓于此,倒是多次正与她遇上。闲谈中她说自己不识字数,被人克扣了钱,我便教她简单的字和计算。”
“后来我离开了山阴。”
听萧禅师说完,元猗泽疑道:“那你如何得知她的死讯和身后之地?”
萧禅师蹲身下来扯去了墓碑旁一些新生的杂草,回道:“那时我跌落山间并非巧合。她有个哥哥,冒名到我身侧做了长随。那次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山阴的姚花姑,我这才知道花姑在我离开后不久便意外身亡了。”说到这里他亦露出莫名的神色,起身对元猗泽道,“我并不知道她对我有意。”
“我也不知道她会把我一句无心的话记在心里,一心要去寻那味瑞草。”萧禅师话到此处有些懊恼,“她哥哥说她失足落崖,只能就地掩埋,后在此处立了衣冠冢。”
元猗泽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被恶奴戕害。他定是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你竟被我救了。这贼人籍贯在此,是不是回到老家山阴了?”
萧禅师看他一副要去惩恶的样子,忙道:“我想他许是潜逃他处了。”
元猗泽看着四周平整的墓碑道:“这对兄妹还有父母在世吗?若没有,此处当是你那个恶奴清明时祭扫过了才这么干净。”
萧禅师若有所思,元猗泽便道:“此先我以为是你的仆从遍寻你不见,慌张逃跑。但看你家中都没有被人翻掠的痕迹,以为这仆人还算老实。未成想他是专程要找你寻仇。”
“你对姚花姑可有不轨之念逾矩之举?”元猗泽问道。
萧禅师摇摇头:“我年长她那么多,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元猗泽便道:“你也不曾逼迫她为你涉险,是不是?”
萧禅师又摇摇头。
元猗泽嗤笑一声:“那她意外身亡与你何干?倒是累你差点丢了性命。”
萧禅师正欲反驳,但晓得眼前这人没心肝,便低头将自己一路摘来的花束铺在墓前装点:“我告诉她‘花姑’是百花之神,她说自己唯与哥哥相依为命,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下辈子若得福分再作个整日侍花弄草的千金。希望她如愿吧。”
元猗泽听他话中颇有遗憾,想来这位姚花姑也是个讨喜的姑娘,便道:“可见人还是莫执着的好。陶骁如是,花姑如是,情痴者必误终生,着实可惜。”
萧禅师起身看着他,打量了一阵叹道:“我虽无意于情爱纷杂不想徒惹麻烦,但到底还算有心。你啊你,若有人真心待你,那这人真是冤死了!”
元猗泽被他戳中心事,面上露出迟疑色,萧禅师起劲了:“果然!无情帝王,你后宫之中多少怨女?”
元猗泽拂袖便走,萧禅师再拜之后遗憾离开,追上了元猗泽。
“说了要登高,才走了半程。”萧禅师喊住回头的元猗泽,元猗泽回身对他说道:“我都陪你祭了故人,你还管我做什么?”
萧禅师见他似乎真的动了气,连忙跟上安抚:“我并非有意指摘你,且我想你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是不是?”
元猗泽停下脚步望着他,忽然沉声道:“人待我有情,我便必须以爱还报吗?”
萧禅师看他神情凝重,怔了半晌方道:“倒也不是,你情我愿实非契约。”
“倘若你一早知道她日后会有这样的不幸,她对你表明心意你会不会答应?”
萧禅师踯躅道:“我自然不会答应,但一定劝她不必执着。”说到这儿他叹了声,“你说的并无不对。若真能回溯时光,也不会有我当下这样的遗憾。”
“遗憾?”元猗泽思忖了一番,“只是遗憾吗?”
“我半生或多有负深情,可他们无非爱我权势。若我只是乡野村夫,他们还会爱我吗?”元猗泽撑着木仗缓缓走下山。
萧禅师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许多年前陶骁犯痴时他那不屑的姿态。不单单是天潢贵胄生而傲慢,元猗泽本身就是被宠爱坏了被迁就惯了,身旁的人若非逢迎便是畏惧。他对自己青眼有加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待他的平常姿态。后来他登极做了天下第一人,自然更加目空一切。
他这样一个人,不论性情的话不知该如何招人心动,但偏偏不懂得体谅珍惜旁人的心意。
萧禅师想到这里心中暗叹,罢了,他又何须去体谅别人?
两个人早早回到王元朗的小院,董原正在庭前给元猗泽洗衣服,见人回来了忙起身道:“不是去登宛委山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回了?”
他用姜黄把白皙的脸涂得蜡黄,有一块地方被皂角水溅得脱了色,元猗泽指了指道:“去补补颜色。”
萧禅师看得直乐,笑道:“到了此处便无所谓伪装了,不要累得阿董每日梳妆了。”
元猗泽摇头:“待见了王元朗恐要露馅。”
萧禅师笑着进屋:“你还非要同老先生置气不成?”
董原忙问道:“是同他拌嘴了?”
元猗泽蹙着眉对董原道:“阿董,我多大年纪他又多大年纪,什么拌嘴?这老小子带我去给故人上坟,我料他执意要往山阴来也是为着这个,害我分兵多路隐匿踪迹。”
“什么故人?”董原打水给元猗泽濯手,问道。
“他惹的情债。那女子的哥哥潜到他身边做了仆役,趁机推他落山,想叫他和妹妹一个死法,偏巧被我们救了。”元猗泽摇摇头,“自作多情实在于人无益,多误了卿卿性命。”
董原大骇:“竟是这样的内情,萧郎君何以对我们只字未提?”
“他莫名负疚,便有意替人遮掩。命都差点没了,偏有这妇人之仁。”元猗泽拭干手,“那贼人怕是潜逃回了山阴,老家就在这附近。禅师还大喇喇在此晃悠,竟不怕人二次取他性命。放浪形骸超然物外也不是这么个不羁法。”说到这里元猗泽道,“阿董,为什么总有人说我无情?”
董原还在想着召回人马,冷不丁被元猗泽一问,一时答不上来。
元猗泽望着远处蜿蜒的宛委山脉道:“做我正妻的,生前尊敬身后追封,后位为她空悬。做我妃妾的,位分供养无一不缺,便是因罪赐死也都给了体面。子女无论与我有无亲缘一一爱护有加。治天下十数年,也算是功大于过。”
“我究竟无情在何处?”元猗泽问道,“于情一道,我不曾骗过谁欺过谁算计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