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萧禅师的话,元猗泽放缓了神色,走到那人面前俯首道:“我们是王元朗的朋友,从外地过来的,他现在在哪儿?”问着话元猗泽的目光掠过檐下悬着的一个箩筐,看着里面充盈的各色鸟羽,忽然凑近了那人打量了一番,又问道,“这些鸟儿是你猎的?”
他这么一问萧禅师便想起白日里那只掉在船上的山雀,也跟着问道:“你是附近猎户,寄住在王元朗家?”
那人吃力地撑起上身回道:“主人姓王,他不在。”
元猗泽不由得对萧禅师道:“你没见过他?”
萧禅师摇头:“我可不知道王元朗身边多了个仆役。你几时到他身边的?”
那人又回忆了一会儿:“好几年,大概三四年。”
萧禅师对着时间,觉得也不无可能,只是对王元朗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头脑不甚灵光的仆人有些好奇,问道:“他去哪儿了?”
那人磕磕绊绊说:“去买纸、笔、墨……”说着还自己掰着手指数起来,把王元朗此去买的东西一一交代了。
元猗泽听着他回话,察觉王元朗似乎对他不错,出去采买一回还和他交待得这么仔细,不由得好奇此人来历,于是换了口气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那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回道:“昨天去的。”
“王元朗惯去山阴县城里的书肆买书卖书,文房四宝皆由店主替他采买回来。这一来一回怕是得三四天。”萧禅师道,“罢了,等他个两天。”说着又转而对这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空。”这个黑瘦汉子说着伸出手在空气中描起了自己的名字。元猗泽看他十分认真的模样,待他写完便笑道:“好,知道是哪两个字了。阿空,你做饭了吧?”
阿空看着木木的,庖厨之艺倒很不错。他焖了一锅扁豆饭,饭里撒了腊肉粒,出锅的时候饭香扑鼻。另外还炒了一盆山菇时蔬,青嫩可口。最后他端出一个瓦盆,里面堆满了烤熟以后表面熏黑张牙舞爪的山雀。阿空在三个人诧异的眼神中不慌不忙撒上一把香料奉到了饭桌最中间,骄傲地说道:“好吃。”
萧禅师饶有兴趣地挟了一只,在元猗泽眼前晃了晃道:“人家是为了吃。”
元猗泽看着蜷缩的鸟颈,蹙了蹙眉道:“谁要吃这个?”
萧禅师将筷头移近嗅了嗅,招呼董原道:“香得很,阿董你吃。”
董原虽然因罪没入王府做了阉奴,但家里也曾是南越豪族,可谓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做了元猗泽的大伴身份更是不同,哪里吃过这些野食?他和主人元猗泽一样,连多看这鸟儿尸体一眼都不愿。
萧禅师不管,嘎巴嘎巴嚼得起劲,还扯下一个瘦骨嶙峋的鸟腿对元猗泽道:“你试试,真的很香,肉又鲜美。”
元猗泽挟了一颗山菇混了两口饭把面前的餐盘净了,董原便顺手递上帕子给他拭嘴,起身要帮他倒茶水清口。
萧禅师也不留他,招呼还在厨下打扫的阿空道:“先别理了,过来吃饭!”
阿空揩干手出来,见元猗泽主仆二人已经离了桌,又见他二人面前一点儿骨头都没有,料他们不爱吃,便对萧禅师歉然道:“不好吃吗?”
萧禅师闻言猛地一拍桌子:“怎么不好吃?你这儿有酒吗?”
等拿一盆子烤山雀当下酒菜的萧禅师酒足饭饱走到院子庭中,见到元猗泽正和董原站在井边汲水。萧禅师看着新鲜,上前调侃道:“这个你会吗?”
元猗泽一边摇着辘轳一边道:“这有何难?”说着便提了一桶水上来。董原捧起水桶便往灶间跑,萧禅师算明白了,这估计是要烧水洗澡。
他看着董原忙前忙后的,不由得叹道:“阿董也算御前红人,宫里第一等大太监,内朝外朝都争着巴结呢,跑来这儿跟你一起吃苦。”
“这倒是,攻打南蛮那次他做监军,战场上都是不下肩舆的。”元猗泽笑了笑,“他也就对着我任由差遣,绝不说个不字。”
萧禅师挑眉:“派他做监军?”随即反应过来,“也是,他是董家的人,那块儿他熟。那所谓仙方你求到了吗?”萧禅师口气戏谑,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妄动刀兵桀逆放恣”,这还是王元朗的原话,萧禅师一直记得。
元猗泽摇摇头:“俱往矣。”他也不愿再多说。
萧禅师不再追问,只是走到他身边拦住他的手道:“你我虽相别久矣,到底还有旧日情分,我在你面前肆意也是仗着这个。元嘉润,还好,还好。”说着他便揽着元猗泽道,“泡什么汤?山阴最不缺的就是水域,找个地方洗个澡不就好了,倒费人家的柴火。”
他下了这决定,便高声对着里屋道:“阿董别烧水了,我和七郎出去洗。”
董原闻声急匆匆出来,大惊失色:“这怎么行?水凉要侵肺腑的。”
“嗤,你担心他这个作甚?他踹裂的门还在那儿呢。一个昂藏汉子,整天这小心那介意的,没意思。你放心,这儿的泉水又不凉。阿董你要乐意便一起来。”萧禅师招呼道。
董原自然推拒,但见元猗泽并无愠色,想来是允的,便默默地收拾了干净衣裳和布巾澡豆给他们。
院子里只剩他和阿空。见阿空时不时觑他两眼,董原立时瞪道:“我是长了四只眼睛三张嘴巴不成?”说着话长长的胡子抖了抖。
阿空连连摇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董原便又把打上来的井水尽数倾入厨房里囤水的水缸,自言自语道:“京里的皇子皇孙宅家子(1)哪个不得恭敬地喊我一声董大大,连太子也不例外。如今倒在这儿帮你这小傻子打水,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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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家子:宅家是唐代宫中对皇帝的敬称。公郡县主,宫禁呼为宅家子。这篇文有些设定参考唐朝,但是称呼什么的随便叫叫。
第47章
诚如萧禅师所言,这一带的湖水源于山泉,并不凉。人浸入其间放松身心,反倒觉得得了山灵庇佑,灵台清明得很。元猗泽头回这般随意,还是不免担心,问了萧禅师数遍“这里有鱼吗有蛇吗有没有水蛭”。
萧禅师伸手扑了两下水面不耐烦道:“游鱼水蛇的肯定有,水蛭什么的你别离岸边太近就好。”说罢他把手探进水里摸索了半天,面色越来越凝重,直叫元猗泽看得蹙眉。忽然他“嘭”得一声激出一片水花,在元猗泽怔愣之际哈哈大笑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元猗泽忍无可忍,摁上他的脖颈就要往水里捅。萧禅师一边躲一边嚷道:“开个玩笑而已!你都一把年纪了,怕这怕那的像话吗?”
他还嘴硬,元猗泽已经擒住他按进水里。萧禅师灌了两口水后奋力抬起头来,张牙舞爪地要和元猗泽打起来。元猗泽看这么和他闹实在不像话,便甩开他的手嫌弃道:“我干嘛要下江南寻你,早该让你冻死在路边了。”
萧禅师甩了甩头发捋到脑后,得意道:“那你要去寻谁?陛下,陶骁与我以外你还有哪个朋友?”
元猗泽无意地拨开水面荡出涟漪,悠然道:“朕系世上独一人,为什么要朋友?”
萧禅师点头:“说得有理,我也不是你朋友,我是你小舅舅。”说罢他游向元猗泽,仔细端详着月色下的元猗泽,随后道,“虽然看了你这样子几个月了,我有时候还是会想,原来小七二十多年后是长这副模样。”
元猗泽也望向他:“如果我说你却没怎么变,除了老了一些,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萧禅师听罢洋洋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我无妻无子无忧无虑,能有什么变化?”
“年轻的时候性好自由是不喜家里束缚,但却辜负了不少人。阿姊病逝我未能及时赶回洛京,将渡洛水的时候我知道晚了,便停了下来又折返。后来又是许多年过去,我听到了很多人离开的消息,知道在洛京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可如果老了呢,便更不愿还乡了,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记得我。”萧禅师对元猗泽笑道,“不胜荣幸,原来你还记得我。那时候朝廷发兵南蛮,明面上是因为部落不驯,但我听到了私下议论,说是圣人宠信天师欲求仙方。那时候我心中无限叹息,我想你不过而立之年,怎会如此忧惧老病?想来又不甚顺心。”
元猗泽听了他的话,抬头望着悬月的夜空道:“除却父母,我发妻去得也早,潜邸旧人也不剩几个。那几年宫里夭折了好几个孩子,我每个都竭力留了,却一个都留不住。那时我不免想,我是天子,为什么我的心意做不了这死生轮回之道的主?”
萧禅师随手甩了布巾到肩上,叹了一声:“生老病死爱莫能助。不过你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成人,孙辈都有了。太子不是也二十有余了?对啊,你白龙鱼服潜入民间,他的婚事怎么办?”他说着又笑着问道,“你此番既如此情深义重惦记故旧,若是太子成婚,我这舅公去洛京讨杯喜酒不算过分吧?”
元猗泽心里一沉,垂首缓缓道:“自然不过分,你若愿意回洛京也不错。”
“不要,我闲云野鹤惯了。”萧禅师断然道,“只是我很多年不曾凑过热闹了,我没有见过你成亲,想看看你做人阿翁的样子。”
元猗泽反问道:“你从来不曾有过成家之念吗?”
萧禅师摇头:“无此念头。”
看他漠然摇头的样子,元猗泽终于忍不住道:“你始终不能释怀吗?”
萧禅师正游向岸边换巾子,闻声回头问道:“释怀?释怀什么?”
元猗泽叹道:“纵是少年时有些情愫,这么多年过去应当也淡了吧?”
萧禅师越听越糊涂,游近了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元猗泽看他一脸疑惑不似作伪,奇道:“你当年不就是因为陶骁成婚伤心远走的吗?”
话音刚落,萧禅师猛地拍出两簇水花大声道:“什么?”
元猗泽被他溅了满头满脸的水花,怒道:“难道不是吗?是你和我说见了陶骁娶妻,深感无趣,这才一去不返二十多年不曾归京啊。”
萧禅师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怒目圆睁:“我的意思是陶骁执着太过最后还挟恩逼娶,堕入情爱连陶骁这样的人都面目可憎,我可不要这样。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元猗泽你到底在胡想什么?”
元猗泽哑然,半晌才甩开他的手讪讪道:“原来我想岔了啊,这也是因为你说得不清不楚的。”
萧禅师想到他脑子里遍织自己痴恋陶骁多年的曲折故事,一时毛骨悚然,奋力游向岸边一边愤愤道:“我说你为何三天两头同我提起陶骁,我还以为你是实在没话好说了。老天爷,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爬到岸上,萧禅师抓起干松的布巾擦干水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指着元猗泽道:“你那些欲说还休的眼神都是这个意思是不是?”
元猗泽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对他使了什么欲说还休的眼神,上了岸拭干水迹,瞥了萧禅师一眼道:“本来我还瞒着一件事,范夫人已经同陶骁和离,带着幼女回了荥阳老家。陶骁多年来不受晋升,也是为了长久留在夫妇二人一道待过的燕州。这些事此前他还瞒着我。”
萧禅师先是唏嘘而后又怒道:“你瞒我作甚?好啊,元猗泽,你是怕我得知陶郎失婚,急急便要赶到燕州去……”这话他实在说不下去,正要再声讨元猗泽,眼神忽然掠过元猗泽的左腿,疑道,“你腿上这伤,是猛兽爪痕?”
元猗泽见他转了话头,便顺势道:“多年前围猎的时候对阵一只护子的雌虎,为它所伤。伤口不浅,虽说褪了许多但还能看得出。”
萧禅师凑近了瞧了瞧,说道:“你身侧近卫是怎么做事的?想来那时你是在马上,才叫它挠了腿。若真一人一虎打擂,后果不堪设想。”
元猗泽罩了一件绡衣道:“本来该是太子猎虎的,你知道,那不过是个彩头,自然不会把真猛兽放出来。只是有人从中作梗,这才出了差错。当时我听报太子涉险,也是父子天性使然,拍马出去比谁都快,所幸到底是救下了他。”
他这么说着,见萧禅师没了话,便望向他道:“怎么了?”
萧禅师觑着眼道:“听你这么说,我方有些感觉。你除却面容不再似当年青稚,心也是个有舐犊之情的父亲了。”他舒了一口气,摆摆手,“总觉得有些奇怪。我记忆里的广阳王殿下自己还是个孩子,桀骜不驯不可一世,恨不能要全天下人围着你转,既任性且骄纵。可原来,已经是个肯为孩子与虎相抗的人父了。”
“奇怪奇怪,恍似一长段光阴被人偷走了。”一边说着萧禅师捡起替换下来的衣裳和布巾便趿拉着鞋往回走。
元猗泽望着他的背影随后也跟了上去。
如今的萧禅师何尝不是同他隔着漫长的时光?对元猗泽来说,萧禅师仿佛另一个自己,一个当初选择了放浪形骸做隐逸闲人的自己。但这样的人生与他相去甚远,几乎品不出是好是坏是喜是悲。元猗泽想,我终究不是萧禅师,萧禅师亦不是我。
正在草丛间走着,萧禅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那时候想必很凶险,别处受伤了吗?”
元猗泽摇头:“别处无大碍。元頔见我受伤,单刀扑来欲与猛虎对决,我当时拉满了弓射瞎老虎一眼,其后护卫赶来将它制伏。”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确实不错。生死危难之际,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胆魄。天家父子更是难得。”萧禅师并不讳言,“你从前心中深憾,想必也为太子弥合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