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禹虽然参与了自泰陵回京时的“甘泉行宫之变”,但他明白太子并非憎恶君父,只是不忍天下受苦,太子心中仍然孺慕父亲。所以在言语间宋禹也想为父子二人和缓一下关系,不成想无意间触了逆鳞。
元頔心中涩意汹涌,面上还是十分淡然,颔首道:“许灼为许崇授业,闺阁中做的几篇文章我看过,不喜。”
宋禹想了想:“那也无法。”他转念又道,“许三娘子师承祖父,行楷笔意潇洒遒劲,胸中气魄怕是不输男子……”
“你可求娶。”元頔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不必有所顾忌。”
宋禹忙摇头:“不敢。”他抬眼见元頔神情冷冷的,补道,“殿下忘了,臣十月便要娶亲。”
元頔“哦”了一声,笑道:“我以为你忘了这事。”
宋禹知道他心情不好,急忙告退了。
等宋禹一走,元頔便去御苑兴师问罪了。
元猗泽清净了两天,午憩醒来照例在晓风亭旁给白鹤喂食。这两日不知怎的,他有点想念外孙女姣姣,心道自己是真有了老态,只能来寻比自己更老的玩伴。
元頔走到晓风亭旁便见到一袭广袖深衣的元猗泽正在伸手撒食惹白鹤和附近飞来的鸟雀啄食,一派悠然的模样。
元猗泽自然也看到了元頔被前后簇拥着过来,借着日光看清他脸上已无痕迹,便侧过身继续喂老鹤。
元頔一路走来自然明白父亲为自己精挑细选了一位淑女,不是过不是错,反而彰显了帝王之恩以外难得的舐犊之情。他的愤愤全无道理,许三娘子更是无辜。可他一想到父亲为自己挑选了妻子,心中尽是酸涩和愤懑。个中滋味他谁也不能尽诉,纵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宋禹也不能说。如今想来他只能来告诉元猗泽,自己是多么委屈。
等元頔走近了,见他面上带着些许不甚自如的别扭,元猗泽奇道:“你又怎么了?”
此言一出,元頔被噎住,而后反应过来了急道:“父亲这话说的,仿佛我成日里无事生非?”
元猗泽不假思索:“难道不是?”
元頔顿住,随即回敬道:“我来是告诉你许琨已将女儿送回老家以避我不悦。这便是你挑的太子岳家,未来的国丈?因势颠倒实为小人。”
元猗泽听了他的话反问道:“他私度上意,却也是为了自保。想必也是担心女儿安危,算不得小人。倒是你这般气愤,究竟是想娶不想娶?”
元頔笑道:“父亲问我想娶不想娶?那夜的情形你尽数忘了?你告诉我,我是想娶还是不想娶?”
元猗泽一滞,而后缓了神色道:“不论如何,不论是不是许三娘子,总要娶一个。”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两个人相视许久后元頔沉声道:“你既已入我掌中,信不信我敢偷天换日将你送入我东宫?”
“混账!”元猗泽闻言斥道,“你疯了吗?”
“看来你是信了。”元頔轻笑道,“父亲是明白我的心有多真,情又有多深的,是不是?”
话语间元頔捉住元猗泽手腕道:“你莫气,我并不是故意来惹你动怒。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过是看不开。许三娘子能入你的眼,必定是位含章秀出的淑媛,也必定是你觉得能与我相配的女子。可我意难平……父亲懂我。”
元猗泽望着他的眼眸沉声道:“你只需退一步,便无如今这般的苦楚了。皇位是你的,江山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了。”
“可偏偏你就不是我的。”元頔松开手,苦笑道,“我竟来找你发作,实在是没道理的很。不提这个。昨日已叫人送来二王的字帖了,父亲品赏得如何?要不要我陪你?”
他勉强换上轻松一些的神色,元猗泽抖落了手心里残留的鸟食碎屑,慢条斯理地揩拭着手指缓缓道:“丹儿,你陪不了我多久,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你需要的是妻子,再多些妃妾。不管怎样,阿耶总要走在你前面。”
元猗泽望着展翅掠过湖面的白鹤道:“幼时我在这里陪皇祖父,其景犹历历在目。而来竟要三十年了,白驹过隙一瞬即隔生死。你多明白我的苦心吧。”
“宫闱之中多孳乱情,可……”元猗泽顿住,元頔知他实难说出口便接道:“父子生欲情,实闻所未闻。”
第11章
元頔说得这么坦然,元猗泽看着眼前清雅端方的青年道:“你从来不觉得这是罪孽?”
元頔对他笑笑:“父亲,你我皆心知所谓纲常伦理不过是约束下民的手段。”
“我使之衣食饱足,则制度所及只有四海不在阶陛。”元頔走近父亲,“父亲以为如何?”
太子好儒,朝野尽知。连他也为其蒙蔽特地选择了大儒的女孙为其妻,想着日后夫妻相得。
元猗泽看着这个他一直认为“柔仁温谨”的太子,忍不住朗声大笑道:“不错,这是我亲加教养的储君,报以殷殷期望的守文之主。”
元頔叹了一声:“我自会如此。只是父亲想用纲常驳我,是绝无可能的。道法自然,父亲比我的造诣深,晓得这因势利导随势而变的道理。我依循本心,虽是追逐欲望,但不冒犯老天。”
他说着仰头看了一眼青碧澄澈的天空,低声道:“如有罪愆,应在我身。”
“你我同在空对四海的高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元頔轻笑了声,“我不说了,你晓得便是。这没什么,你只需允我走近,你留在原地便好,我自会走过来。”
说着元頔转身:“我不退,我要进。你什么都不用管,交给我。”
偎在元猗泽身旁的白鹤忽然扑闪翅膀,跃出几步飞上天空,很快融入云絮消失在天际。
元頔望着白鹤远去缓缓道:“它亦有眷恋,总会回到这里。父亲心中羁绊,也无非是此处宫苑并我。我舍不掉的骨血也是父亲放不下的惦念。是不是?”他扬起唇角,“我不会强取豪夺。”
元頔最后并没有赖着陪元猗泽品鉴二王,也晓得二人做不到这样的平静。走的时候他注目了下异常平静的父亲,清风拂过发丝轻扬,元頔很想伸手去掬起,但他按捺住。所谓谋定而后动,诚如父亲所言,莫说春秋以降,自昭朝始宫闱中所生非常情事何其多?只不过从未听说太子与君父横生孽情的惊天秘闻。
元頔想,那是因为我的父亲尤为爱我,我亦如此。
不是他选了做元猗泽的儿子,既生他一回,那也该给他一次选的机会。
元頔选了,驷马难追此生不悔。
我能做最出色的儿子,也能做最好的情人,元頔心想。
待元頔回云来阁,宫人便来报魏王求见。
魏王即皇四子元续,十二岁时出宫开府,如今十四岁,身量高挑,看着倒已经十分持重。
多年前元猗泽宠爱淑贤二妃,淑妃同贤妃近乎同时有孕,而后淑妃得双生子,贤妃则生下了孱弱的四子元续。那对双生子元猗泽自然厚爱,淑妃也因此母凭子贵欲晋贵妃。只是在三个孩子两岁那年宫中发痘疫,皇四子元续率先染病,承昏殿合宫紧闭之下淑妃的两位皇子元琼元琚还是前后得了此病。双生子连日高烧不退,于病发十数日后相继夭折,淑妃伤心欲绝。而原本身体孱弱的皇四子元续却逐渐好转,虽然脸上留下印记折损了相貌,但好歹是活了下来。元猗泽痛失两子,虽不及生母之哀,但也是郁郁了许久。元猗泽本想照旧给淑妃晋位,但是哀恸之下的淑妃见元续得活,竟然失去理智欲加戕害,事败后吞金自尽。淑妃之父闻讯后亦悬颈自裁以求皇帝原宥教女无方之罪,保全其族。熙宁五年宫中风波之剧,叫年轻的元猗泽数月间鬓上即生霜雪。
当时元頔方八岁,被父亲拦在甘露殿内,随皇帝每日同食同宿。元猗泽生怕这孩子也染上要命的天花,命人赴陵祭悼明德皇后,希冀其能庇佑幼子。后来淑妃失智,曾当面控诉元猗泽厚此薄彼,爱重长子元頔远胜诸子。
元猗泽虽怜悯淑妃骤然失子,自己也同样哀伤,却还是为此女的浅薄感到可笑。
元頔是他的嫡长子,生来便在自己膝下长大,亦将是金册所立储君,于国于家非比寻常。宫中夭折的孩子不知凡几,这是一个人生来的命数。
只是元頔同在一旁,被珠翠尽落发髻缭乱的淑妃高声斥责,虽外表极力沉定不露怯,但毕竟年幼,听闻淑妃自尽后数夜惊梦。
那时夜深之中的甘露殿,琉璃灯火下是元猗泽抱着惶惶不安的元頔轻声安抚。
陛下的青丝迤地,怀中喃喃自语的小儿伸手捉着他的发丝困在手里安心许多。灯火下温柔而沉静的陛下轻轻地拭去小儿眼角的泪,缓缓拍着他的背哄他安睡。
那是元頔眷恋的时光,也是他珍之重之却不得不负愧的回忆。
元续见长兄失神,一时也不敢出声。
待屋外一阵清脆鸟鸣传来,元頔似是惊醒了一般歉然道:“四弟坐。”
元续退让,拜道:“臣弟冒昧求见,实有不情之请。”他顿了顿,接道,“母妃……”
他因面上留有痘疫痕迹,在多出美人的元氏皇族显得貌陋了些,故而心有自卑,和皇兄说话的时候更是有些滞涩,嗫嚅着接不出下面的话。
元頔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进后宫见一见自己的母亲贤妃。
贤妃近日频传太医。她当年产后有疾始终不愈,又碰上元续染病加险被淑妃所害一事,心力交瘁以至大病一场,失却了昔日妍丽风致和帝王之爱,也便退而安心抚养元续,不作他想。元续离宫开府,她骤失了寄托,加之皇帝亦抱病休养,难免她多有心事。
元頔见四弟挂念母亲,便应道:“不必这般为难,你我是兄弟,我亦敬重贤妃。父皇有恙,我忝任监国心中不安,对贤妃娘娘疏忽了。待人去承昏殿报了以后你我一道同去探望。”
元续大喜,连忙谢恩。
元頔看着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喜色,心中有些歆羡。
但如果母亲尚在,他该如何羞惭?
第12章
与元頔一道同去承昏殿的路上元续免不了要问起父皇。只是他与姐姐新昌公主不同,与太子少了些亲密,又因为自己皇子的身份,话语间颇多斟酌。
元頔了解这四弟的性格,知其文弱,也不与其迂回来去,几句话宽解了他。
元续年纪小,素来敬畏这个出身高贵文武双全的长兄,缀在元頔之后半步埋头听着,连连点头应是。元頔无奈地停下脚步,扶着元续的肩膀道:“父亲所出子女不过我兄弟姊妹四人。于家,道徽已出降,净徽在金明山休养,姊妹俩即便出身皇家,仍需仰仗兄弟。于国,你是父亲敕封的一子王。你十二岁开府时本该循例先封郡王,是父亲不顾朝中谏言力排众议为你加封的亲王爵和食邑。你是父亲的儿子,我与道徽的弟弟,净徽的哥哥,是国朝的魏王,是你王府上下唯一的主子。世上尊贵自父亲与我之下便是你。我同父亲一样盼着你成才,盼着你成为这江山的一方主梁。续,继也。懂了吗?”
元续抬起头来与哥哥直视,胸中心潮汹涌,随即又瞥了瞥承昏殿的方向,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应道:“哥哥说的我懂了。”
元頔察觉了他方才的眼神波动,心中泛起冷意,面上却不显,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那就好。”
等兄弟俩走到承昏殿前的鱼恋池便见到闻讯来候的贤妃立在阶陛之上,按捺着微微朝元续扬了扬手。
因开年来国中风波不断兼昭宁帝病倒,宫中各式宴饮皆罢,元续近半年不曾见过母亲了。所以他一时间也忘了规矩,竟小跑着越过元頔蹦到母妃身前,而后在贤妃的眼神注视下默默退回元頔身后,和元頔一道给贤妃行了个礼。
元猗泽性好美色,后宫其爱宠者皆为绝色。贤妃是其中翘楚,容色更是不俗。只是她痼疾在身,避居深宫唯以教养儿子为任,如今看来失却了年轻时的鲜妍丽色,但弱不胜衣的纤弱体态犹有一股风流韵致。
宫妃与太子自然要避嫌,贤妃见太子偕同元续一道前来时虽有讶异,但很快便平复了下去,神态自若地邀太子前往水泽之上的茶轩品茗。
元頔恭敬地应下,与元续一道转向了承昏殿内东南角的茶轩。
贤妃素手纤纤亲为元頔煎茶,元续也乐淘淘地为母亲打下手,比方才同元頔独处时多了些活泼。
元頔环顾这方临于水泽的茶轩,见周遭成片连缀的芍药开得甚好,便说道:“贤妃娘娘这里的花师颇有道行,今年暑热甚剧,这花倒依旧不错。”
贤妃执着铜勺的手顿了顿,而后笑道:“此处临水,较之别处也好些。”
正在这时元续想到什么,对母亲道:“那两株大雪素还好好的吧?”
元续说的是他外祖父平南大将军陶谡多年前从驻地云南带回来送他的名兰大雪素,传说是大理无量山特产,昔日为段氏家养名花。元续得之若宝,从小便自己亲自照料。陶谡病逝后这花便成了他追念先人的寄托。
贤妃闻言玉手往前点了点:“还在那里,自然是被人好好照料着。”
元续朝元頔瞥了一眼,讪讪地说道:“太子哥哥且坐着,我去瞧瞧我的大雪素。”
元頔轻笑了下:“你去吧。”
元续回身退着一溜烟跑向了旁边的花圃,左右这处茶轩四面通透,即便他不在,母妃和太子哥哥也生不出什么嫌疑。
待元续离开,元頔按住贤妃递来的茶盏不动,眼神稍往外掠了掠,贤妃即挥手命人屏退站到茶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