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修即刻扭了头。
梅霁泊来得迟了,她在此留了几天,独自住一处小巧的院子,今日不外出,因此穿得厚的裙袍,外罩灰色一件薄纱,她细瞧了满院跪着的人,就往房中来,还灵巧地跃上台阶,说话:“颜自落,你是不是闹了脾气在训罚他们?”
与陈弼勚脸对脸站着,梅霁泊露了个给予生人的、浅薄的笑,便往颜修身边站了。
“你先往别处候着,练剑去,”颜修直顾着打发梅霁泊,他也不好与她说陈弼勚真正是谁,女子从衣袖里拿了蓝色缎带出来,说,“我将它落在床下了,昨日洗了还你。”
“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陈弼勚问道。
梅霁泊立即作揖来,说:“公子好,在下梅霁泊,家住瑶台,家父梅成楚,在瑶台从商。”
陈弼勚便笑起来,说:“在下姓陈,泱京崇城人。”
颜修握着那根缎带,眨着眼轻咳半声。
梅霁泊机灵,她即刻领会,便懂了眼前的人其实是谁,她说:“陈公子,久仰大名。”
几人中有刚见过的,有熟识的,有关系模糊的;颜修差了山阴,让他指那些跪着的人散去,各自做事,他在那门边,转身来,背着阳光站在陈弼勚的视线里。
他懒散又冷漠,发丝散乱,毫无章法,他头回真的愿意求情,也不知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想隐瞒那写在信中的“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陈弼勚生得像嫩树,新鲜挺阔,面庞不消瘦,什么都刚好,他着实被那只鹩哥欺负着了,更被颜修欺负着了。
“兼芳,鸟能带去处死了,咱们回去吧。”陈弼勚语毕就要走,兼芳在身后将鸟拎了。
颜修如此不修边幅地跪下,着实是他此生头一次的屈服,他跪得缓和得体,轻抬着脸颊看向陈弼勚,说:“是我教的话,恳求你放了它。”
梅霁泊因此也跪了,她和颜修臂膀相接,亦看着陈弼勚,说:“陈公子,恳求你。”
女子不知今日具体的事,她仅是着实喜爱作作,她从未见过如此低微的颜修,于是不忍了。
陈弼勚垂下视线,看着颜修带泪的眼睛,他似是看着了那些野传中外山艳丽的蛊物,他咬起牙关,未再看梅霁泊,绕了两人,便与兼芳同去。
作作被带离了桃慵馆。
陈弼勚仍是要乘轿子往客栈去,可到了桃慵馆近处的巷子,便被一人拦下,今日未有侍卫与禁军跟随,未见兼芳阻拦,那人已然使两把匕首捅了轿夫,余下的轿夫因为惧怕腿软,放了轿子便跑了。
陈弼勚出来抵挡,那人撒来一股灰色的毒烟,他黑布挡面,手中握着带血的尖刀,陈弼勚只徒手抵挡一回,便见白色箭袖的一人从天而落。
此时,巷道两端来了轻便衣着的侍卫十几人,立即将那黑衣刺客拿了。白衣的是仲晴明,他与陈弼勚行礼,说:“臣救驾来迟。”
兼芳还将那鸟笼拎着,他直视那低伏在地上的人,看着黑布拿去后,他明晰的整张脸。
“兼大人,你为何发抖?”仲晴明的关切在肃然里,又掩藏着试探,他问。
兼芳将那鸟笼交去仲晴明手上,他呼气后说:“记起了那日受伤的事,有些惧怕。”
仲晴明不语,此事便不再提,一会儿又来了崇城的马车,遂载着陈弼勚回去,且押了方才捉到的刺客。
/
寒食身上有一枚刻下“濡”字的羊脂玉佩,再从他在赫王府的住所搜来剧毒齿谷草、弓箭、匕首,又寻着了藏在地窖里几筐黑色的细蛇。
陈懋与饶烟络说明了不知晓这些,陈弼勚暂且不去深问,他指了亲信的人在崇城审问寒食,那人却如何不吐露半字,因而只能用了刑罚,使上烙铁、鞭子等。
寒食浑身留一间白色衬袍,在那囚房的短床上躺着,口鼻溢血,人全不像个人样子;他哀嚎过,又流着泪将牙咬好了。
有外人进了囚房的门。
颜修受了毕重峰的命令来此,也听闻过这里关着刺客,他和赵喙去那床边,将用的放了,便使清水烧酒去冲寒食带血的伤。
“我见过他,”颜修说,“是熹赫王府上的花匠。”
赵喙道:“不要命的真多,还妄想将陛下杀了。”
颜修忽然愣着,他又记起在赫王府那晚上做的梦,便为陈弼勚庆幸些。
“细致些,要将命保住了,否则毕大人要说我。”颜修说。
不多时,邶洳王陈弢劭来了,他总在那短床远处站着,看着赵喙和颜修忙碌,说:“此人私自种植剧毒的齿谷草,还养了不少毒蛇,因而陛下在石山的伤……”
“我曾陪陛下去赫王府,见了齿谷草的枯根,”颜修说。
确是齿谷草了,颜修的思绪明晰起来,他终于记起总晃荡在回忆深处的、儿时的事,叔父颜濡给他讲过一类叫“齿谷蛇”的毒。
颜修低声道:“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寒食没睡过去,可也不全清醒,他闭了眼睛,手脚抖得厉害。
等洗了伤包好,又命人往尚药局拿药去,陈弢劭查看完便给了守卫嘱托,去照管别的事了;颜修看外间的黑漆长桌上有些东西,是匕首和弓箭,还有那枚刻下“濡”字的玉佩。
守卫说:“都是那花匠的东西,没什么用了就在此处放着,结了案拿去埋了。”
“红玉。”颜修道。
“是白的,沾了血。”
那守卫的手发红,他将那玉佩捞了去,在墙根的桶上洗了,又拿给颜修看,压着声音,说:“瞧瞧,水光剔透的,多漂亮。”
[本回未完]
第21章 第九回 [贰]
细雨连天,浇在手上透凉,天色暗时,风也刮起来。
囚房的外间点了两个冒着红焰的火盆,陈弼勚穿的是夹袍,再罩了件淡金绣龙的披风,进了这里头,披风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卫的颈子。
那守卫醒了,立即睁着红透的眼跪地,与陈弼勚行礼问安。
陈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抬手去翻案上的讯问笔录,看了几眼,头也不抬,说:“让他出来,朕问话。”
立即有侍卫去了,将囚房的窄门打开,不多时,将那死尸般的人拖了出来。
听陈弼勚的话赐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剑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两名侍卫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们不必耗费时间,你可还有要说的?”陈弼勚低声地问。
寒食脸庞上被血染满,似是寻不见鼻子眼睛了,他的头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倾,他抬起带着血痂的眼皮,将那发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没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须感谢王爷王妃二人,他们全不知情。”
陈弼勚拿了茶,他转头,唤:“兼芳。”
兼芳手臂上还搭着那披风,他像是被冷坏了,总不住地打颤,他用上齿咬着发白的嘴皮,说:“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时该在路上了。”
仲晴明机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边站了,他问:“你可好?”
“我没什么事。”
兼芳说着着话,脸色愈发地白透了,他轻咳两声,仲晴明便喊侍卫来,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风寒,不便待在此处。”仲晴明说。
陈弼勚也未多言,他饮了一口茶,问:“你受了谁的吩咐?有什么同党?”
“否。”
寒食抬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来,他直视着陈弼勚,摇了摇头。
此时,侍卫领了拎食盒的内侍来,他行礼,道:“陛下万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嘱托,备了饺子来此,是一人食。”
“给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内侍差走了。
陈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处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预备过,今日就把饺子吃了,你若是预备过,那也将饺子吃了,咱们慢聊。”
寒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他冷笑半声,说:“我供出什么你也不会让我活的,可我的确没什么要供出的,此事仅我一人谋划,那日雨夜刺伤人的也是我,围猎时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药,其他的,你们也都知道了,没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众人又往外去,欲离开此处,到了室外,却见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层。
门檐下是山阴打着灯笼,一旁站着着了蓝色大袖褙子的颜修。
他这回恭敬地行了礼,语气冰冷,说:“犯人伤得极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来,毕大人又提醒了,我就来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陈弼勚轻侧着头,瞧见他微低着的脸。
颜修约摸仍在为作作的事生气神伤,因此那样冷淡疏远了,他那日跪过陈弼勚,到此时,反倒像该被跪的那个。
“我为俸禄办事,不必道苦,先进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陈弼勚站在那处看颜修和山阴进去,他才转身,对身后的仲晴明说:“走吧。”
“陛下,今日夜里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说些只有陈弼勚能懂的话。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便愈发笃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证。
陈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头几盏灯笼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里泛着光的游鱼,他长吐一口气,说:“侍御师生气了。”
他那样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话从舌尖上滑过,还携些对自己的哂笑。
/
颜修带着山阴以公差为由来此处,怎么看都是牵强的事。
他确是从家中来的,原本要挑天黑时候,却碰上了陈弼勚,他心中当下慌乱,后来便好了,见陈弼勚没察觉异样,于是也放下心来。
饺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头是光滑的瓷盘,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壶酒。
寒食仍旧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里间比守卫休息的外间冷许多,颜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见那处已泛起了骇人的青黑色,便乱了心神,他咬紧牙关,问:“你吃了什么?”
寒食还有气,欲说话,便知觉嘴边被颜修塞进了药丸,他咳起来,睁开眼睛。
此人艰难地喘气,道:“毒,不可治。”
颜修的气息也抖起来,问他:“你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经有个名,就是‘濡’。”
山阴后退了几步,让出个空,守卫从外进来,站在了此处。
“次药能解百毒。”颜修说。
寒食说:“解不了,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从后看,颜修只留一个单薄的、轻颤的脊背,以及瘦而锋利的肩,他将褙子脱下,与寒食盖上,自己仍旧在那处跪着,回身来,对守卫说:“人快不好了。”
守卫见颜修眼眶通红,便细声劝慰:“大人,你不必惊慌,陛下方才的讯问未果,明日立冬,饺子现在就来,咱们也懂了。”
寒食再闭上了眼,费了力气也睁开一点,血色自他脸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黄,他手脚僵硬,艰难地说:“告诉陈昶的后人,杳和五十八年惨遭灭门的颜家,还有颜濡一人,在此。”
那守卫机敏地向前,细听。
颜修顾不得掉到腮边的眼泪,他极力地平静,道:“你不必担忧,我娘说过:‘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我……”颜濡的气息渐缓,他只能极力猛地去吸,才得说话,他低声道,“我知晓了。”
在那蓝色的、极暖和的褙子下头,颜修紧紧捏着颜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头,他欲用一次外山巫术,也不想顾得这宫中的条条框框了。
可颜修没了多言的机会。
很多的守卫来了,见那人没了气,便盖上白布,抬着走了,颜修与山阴在一旁站着,颜修忽然回身,到外间去翻墙边放杂物的盒子,那里头是些颜濡的遗物,那玉佩也在,与颜修见过的那个同样,只是一个刻“漙”,一个刻“濡”。
颜漙是父亲,颜濡是父亲的弟弟。
颜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顾是否会引起疑虑,他还瞧见个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处。
/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见,立冬休沐,陈弼勚早起往沧华园中练了剑,他着黄衣箭袖,束发轻散,兼芳在外守着,内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从不远处来,陈弼勚正练完了,他喝杯子里的草根汤,内侍说:“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备了羊肉铜锅。”
陈弼勚点了头,转身说:“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见了。”
仲晴明握着剑,点头,说:“这园中洁净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园会诗。”
“也适宜了结几桩旧事了。”陈弼勚踩着脚下尚且湿润的石板,从此处的树丛中穿过,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桥,底下堆满了枯色的荷叶。
水泛着浅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关于那个颜家,定然有当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寻几个知晓情形的人,细究。”
“是。”
陈弼勚回了岁华殿,随后,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圆桌,铜炉浅红,炭火闪烁,雾气向上升腾着,新鲜现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叶、粉丝、干菇、冰豆腐、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