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了,陈弼勚能看到颜修是低着头的,他穿着那么粗糙的衣裳,头发上沾着从远处可见的灰草。
又有别的当差的,端了热水进来,放在墙边的桌子上,他冲颜修喊:“把脸洗洗吧,是我们照顾不周。”
“关于他杀人一事……”颜修与当差的说话。
当差的立马着急回话,道:“此事不论真假,都不将追究了,是知府大人的意思。”
到现在,颜修也没有抬起头,他刚去了脚镣,走路还不太习惯,当颜修停住之后,搀扶他的人松了手,他就立即脚软地跪了下去。
可能扯着了身上的伤,因此,颜修痛苦地叫出了声。
陈弼勚立即蹲下·身扶他,这才将颜修的面容看清楚了。颜修可能没力气睁开眼睛,他更没心思看四周的人是谁,只是盯着陈弼勚的膝盖。
颜修缓缓抬眼。
“我来带你回去。”陈弼勚的目光停滞,眼下的血色更明显了,他想扶颜修起来。
颜修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肚子……饿……”
曾经,他那般光鲜,总是穿得崭新,他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那时见了皇帝都不下跪的。
陈弼勚的眼泪滑到了下巴上。
他吸吸鼻子,说:“出去给你买吃的,别急,坚持一下。”
后来,也没心思洗脸了,任那半盆热水在身后散气,陈弼勚背着颜修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雨未停下,沾湿了鞋底鞋面。
/
大夫来瞧过了,陈弼勚愈发愤怒,他不敢直视颜修身上的伤,更难想象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方子写好了,大夫说:“有许多病加身,不是好治疗的,要多吃些药,慢慢养着。”
药得需劳烦大夫的学徒送来,陈弼勚关好了门,就在床边坐着,他掩上颜修的衣领,不多时,忽然来了个拍门的,在外头说:“大人,知府派人求见,送些衣物盘缠。”
来的倒不止一个人,拿了些男子的内外衣裳,也有点心茶叶,还有一匣子金银,带头的说:“若是缺什么,我们再去备下。”
“不缺什么了。”陈弼勚淡声答。
接着送他们离开,抓好的药也送来了,颜修还未吃下一口粥汤,他半睁开眼,问:“这是在哪里?是不是要押我去斩首了?我是被冤枉的。”
他唇上干裂,又毫无血色,手被紧紧握住的时候,也不主动使力气,陈弼勚在床边跪着,他说:“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人敢杀你了。”
烛火映红,夜更深,颜修眨动眼睛,叨念:“你来了……”
“我已经带你逃出来了,你先养着,等精神了,咱们就能走了,去个悠闲之地,好好过一辈子。”
话没完的时候,陈弼勚就快要哽咽了,他帮颜修擦洗,又把送来的新寝衣换上。
后来,陈弼勚脱了衣裳鞋,钻进被窝里,将颜修抱着。
终于,全部的触碰是真实的,颜修的神色是真实的,他虚弱,可找到了可依附处,就往陈弼勚怀里蹭,说:“这回,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上了陈弼勚的脸,感叹:“真的是你啊……”
“我疏忽大意,才着了他人的圈套,才让你受苦至今,思前想后,原本都是不严密的,我却不细致推敲。”
陈弼勚知道,颜修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客栈小二把煎好的药送来了,陈弼勚给一点碎银致谢。陈弼勚先尝了药,再过一阵,才喂颜修服下。
颜修也吃过了几口粥,他嘴上嚷着饿了,可是吃不下去太多,人像是胆怯,也像是恐惧,坐起来的时候总往床角缩。
“怎么了?你抬头看看我。”陈弼勚去拽颜修的手,可颜修将脸埋得更低了,他肩膀抖起来,终于抑制不住地哽咽。
半晌,喊了一声微弱的“救命”。
他想跳下床,想跑出去。
颜修意识清晰,他知道已经安全了,可压抑许久的情绪有了释放的自由,便有些不可自控,他的细手腕上悬着那个翠玉镯子,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它,说:“不许抢我的镯子,不许抢。”
陈弼勚轻而易举能将他抱住,颜修大哭出来,他坚韧得久了,终于能放松些许,表露自己的弱处。
地牢、打骂、饥饿……能击溃几乎任何人。
陈弼勚特地不吹灯,特地睡在床的外侧,或者,他得更温柔亲密些,让颜修心里的阴霾快些散开。
吻是很轻的,也是缠绵的,是热的。嘴唇一碰到,体温融合,呼吸像是自地底冒起来的池子,是烫的。
颜修抬起手,把陈弼勚的脖子揽住了。
雨夜的黔岭,与雨夜的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的,可在惨痛的遭遇里,这是个最不寻常的雨夜了。
“他们会抢我的镯子,”颜修说,“不是抢,是安静地要拿下来,我躲开了,那个人说小心点,他要把我的手切下来,取镯子。到底怎么了,我没有杀人,没有做什么坏事,我那时被人投毒,出现幻视,所以迷路了。”
陈弼勚不再是在宫中时的样子了,他真的变了,更像个普通成人,而非皇脉贵族,他收起一些顽皮,养成了一些沉稳。他低头侧睡,看着颜修垂下去的睫毛。
然后,一个吻印在颜修的鼻尖上。
“我知道,我不信你杀人。”
“我是不是太不严密了?要是我将自己护得很好,那就不至于这样。”颜修逐渐冷静下来,他在被子下面攥着陈弼勚的指头,慢声说话。
/
午后最热的时候,林红若有些闲不住,她在树影下,独自踢毽子。
有风吹叶动,也有虫鸣,那边来了个疾步行进的丫鬟,她走得近了,说:“林小姐,他们说仲公子近日胡言乱语、形迹疯癫,从房檐上跌落,因而摔得卧床不起了,他可能得了癔症,或许是更难言的病。”
毽子数到三十,稳稳停在了林红若的手心里,她小口喘气,道:“自然,该同情他人,不过这个人,跟我没什么关系。”
林红若穿得单薄清爽,运动过,因此颊上粉红,看着颇愉悦,她再抛起毽子,向身后弯腿。
想的是什么呢。
是那日用来唬人的毒酒,是内心坍塌的仲晴明,是庆幸夭折的提亲,是在林中的初见,是赵喙,是射在树干上的箭……
是狼图的酒囊。
除了情爱,林红若还有许多该思虑的东西,她该去多读医书了,该多学几种毽子的踢法,她该为辛劳的秦绛煮几次汤。
她是时候做好准备,迎接要从扶汕赶来的父母了。
太阳动身,总往靠西的天边去,树的影子移动,换了个位置,丫鬟说:“其实,仲公子写了信给你,是他身边侍候的人送来的。”
一张浅黄纸,连信封也没,林红若撕得利落,她回头,说:“就是写一本书过来,我也不会看的。”
林红若轻笑过,她忽然挑了挑眉,问眼前的丫鬟:“要是真的有鬼送信,咱们能不能在阳间收到?”
毽子飞起来,数到了四十,林红若白色的衣摆闪动,她玩起来,什么都忘却,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本回完]
下回说
旧画重现容桑落湖
故居再入颜修惊梦
第69章 第廿九回 [壹]
旧画重现容桑落湖
故居再入颜修惊梦
——
陈弜漪近日还读些书,可陈弢劭出宫了,便无人照管她,因此放肆了些许。
她在建亭那么久,有一堆渴望吃的和玩的,都差人去置办齐了。陈弜漪每日玩耍或者睡觉,在宫里四处走,这日,她穿着短衫一件,裙上绣了淡紫色的桔梗,也不戴繁复的配饰,踩了一双月色金纹岐头履。
到沧湖园的一处,人行于水边廊中,能见一丛深红的紫叶李,视线被挡着了,那植物外头的水边,有什么人说着话。
陈弜漪急忙转身摇头,身后的女侍立即噤声屏退,只有护她安全的内侍跟在近处,陈弜漪从那树丛的缝隙里看,团扇打在胸前。
只见水边见光处有半人高的假山,山旁站着两名女子,一个是陈弜漪认识的,是归荣王陈弥勫的夫人,叫游寒,另一个侧着脸站,样貌年轻,穿戴得轻便漂亮。
陈弜漪偷看入神了,手上的扇子也不忙着打了。
“那时金玉得宠,在枫树林居住,杳和帝说了要赐一处新宫给她,可没多少时间,金玉就被杀了。”游寒话毕,急吸进一口气。
一旁年轻的女子忙问:“为何被杀?”
游寒答:“关于她的死,有许多离谱的传言,我知道她死于杳和帝之手,可没多少人真的信,他们自然乐意觉得金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阳光打在人脸上,游寒皱起了眉,她的眼睛是半透的琥珀色,正盯着身旁女子的脸看,她唤了一声:“容桑。”
“王妃,你与金玉是不是很熟悉?”
容桑取了帕子揩汗,她热得颊上泛红。
游寒说:“除了我,此处无人熟悉她,她入宫得一子,死前又得一女,儿子是玉澈王,说是有封号,却一直被压制,各碑牌、庆典、史书皆查无此人,如今不知去向,女儿当时不幸也幸,被送去汾江寻人抚养,后来,就不再有联系了。”
容桑显然有些惊异,她也是自小长于汾江的。
“她在汾江哪里?”容桑问询。
除了这里二人的说话声,四处全是寂静的,陈弜漪弓着腰,汗浸在额头上,她又默默打起了扇子。
游寒沉声,眼睛往宽阔的水面上瞧,她道:“铁匠娶了卖油人的女儿顺梅,顺梅因称得老嬷嬷一声姑母,就收了那公主。”
容桑的眼皮发起抖来,她咬紧牙关,一手攥着薄丝绢的帕子,脸从红润到苍白,摇着头,道:“王妃,你不要说些玩笑骗我。”
“今日带你进宫,并非休闲赏景,而是要与你说这些往事的,那时在汾江随军,我听闻王爷与一乡间女子混在一起,起初未多在意,但后来在庆功宴会上见到你,我便瞬间记起了金玉的模样,你与你母亲长得几乎一样,无多少差别。”
容桑眼下含着两包泪,她看着游寒镇静也沉重的眼睛,她颤抖着,问:“如此说来,王爷实则是我异母的哥哥?我不会信的,一定弄错了。”
风从脸上拂过,带着清凉的感觉,这不是盛夏时候,太阳还未能让人走向极端的烦躁。
游寒抬手,一旁过来个她的丫鬟,把两巴掌大的卷轴递上来,就退下了。
卷轴展开,是洒金黄纸上作的画,画中有一年轻女子的头像,她未戴钗佩玉,只着了一件鹅黄色披风,整头乌黑的发丝披散着,她眼底含水,唇上漆丹。
就是个略微丰润些的容桑。
落款上有游寒的红章,又题两句诗: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致骨血匀。①
“我为她画的,那时候你还在肚子里,才四个月大,”游寒并未激动,她显然早已消化了全部的事实,她又说,“我越来越无法将事实告诉你和王爷,但你们的孩子是绝不能留的,我送你的香,有通经下胎之效。”
游寒,自小泼辣漂亮,曾无比地风光过,于她,归荣王是夫君,可也是外人,能恭敬相候,亦能够因其他原因端了联系。
容桑身体有些后仰,她向前挪了两步,她不知所措,说:“你该一开始就跟我说的。”
“在汾江边陲,若是我真说了这些,也许被他杀了抛尸,都无人察觉,他是何种人,你应该最清楚的。我总得为自己想一想。”
游寒声音一顿,继续道:“该回去了,容桑,你可以继续过你的日子,你也可以离开,我不想瞒着你,你得知道你的母亲遭遇了什么。”
陈弜漪预备躲开了,以防被迎面来的两人撞见,可就在游寒迈开两步之后,只见容桑那纤瘦似柳的身子前倾去,她的黑发撒开在肩头。
她像一颗呆滞的石头,刹那间,便落进了涟漪层叠的水里。
“救人!”陈弜漪转头,冲身旁的内侍大叫,她也拎着裙子出去了,站在水边上,着急得跺脚。
内侍是会武也会水的,什么都没脱,便“扑通”进了河里,他把容桑捞了起来。
容桑闭着眼漂浮,她羸弱、凄惨,像一朵贸然落水的残花。
/
颜修站在客栈的床前,整好了包袱。
他的伤将要好了,与陈弼勚商议过,因而,为了自证清白,要回营地里一次。
“我听说了,如今大延军队快到奇山北坡,军营换了驻地,我们是不是不能回去了?”陈弼勚从外进来,撩开衣裳的下摆,在凳子上坐下,倒来一杯水喝。
颜修脱下手上的镯子,也放进包袱里,他简单地梳了头,身上什么配饰都未戴着。
颜修到陈弼勚身边,坐下,他说:“这种状况,回去了也找不到他们在哪里。”
“我知道你想解释清楚——”
“不想了,不用了,若是再涉险,将是得不偿失的,”颜修起身去了陈弼勚身后,给他按着背和肩膀,手劲不大不小,正有舒适酸麻的感觉,颜修继续说,“我觉得你近日像个大人。”
陈弼勚舔了舔沾水的嘴唇,低声道:“我本来就是大人。”
话还未落,颜修指头上使了个怪力,以至陈弼勚缩着肩惊呼了一声。
外头天气是好的,云彩多,天也蓝,街上的人比前几日更多了。
颜修轻笑一声,道:“不可逞强处,就不要冒险和坚持,觉得可疑的事情,哪怕承受损失也不能深陷其中,你的聪慧谁都知道,但不能由于某些事而忘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