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着眼睛问:“一年两次什么?”
顾风弦就站在卫峋身后,和卫峋拖着老虎走不同,他直接把那头被他一箭射死的野猪扛在了肩膀上,当然,这只野猪退过毛了,还少了一条腿,下午上山的时候,他顺便就把那只野猪腿原地烤着吃了。
咣当一下,顾风弦也把野猪扔在了地上,他望向二皇子,同样问道:“一年两次什么?”
卫峋和顾风弦,一高一矮,一冷一严,一个是杀伐果决的皇帝,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将军。这两人,平时单独一个出去,就能用眼神震慑一群人,如今双剑合璧了,同时将威压放在二皇子身上,二皇子竟然有种忍不住想逃的感觉。
二皇子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本能告诉他,此时绝不是说实话的时候,如果想活着回到宿日,他最好还是闭紧嘴巴。
二皇子趋利避害,一言不发的转过头,想让江遂替自己说两句话,然而他身后哪还有江遂的影子。
……
最终,这场围猎的胜利者还是卫峋,因为他在最后关头猎了一头老虎回来。顾风弦行军多日,经过了那么多地方,他吃的最多的就是自己打来的猎物,自然对今天的打猎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把那头野猪搬下来,算作了自己的战利品。
众人排好,依次领赏,溜之大吉的江遂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端庄的坐在前面,面带微笑的注视着每一个上前领赏的人。
让江遂惊讶的是,左知秋竟然就是那个临危关头射杀公鹿的人,卫峋好像早就得知了消息,一点都不惊讶,当场赏了他一柄金弓,还有御题的“文武双全”四个大字。
左知秋一脸感激涕零的接下,惹得旁人羡煞不已。
走回去的一路上,他已经接收到了不少大人微笑的示好,刚坐下,周围的大人就纷纷拱手,一叠声的对他恭喜起来。
左知秋也总算是扬眉吐气了,感谢迷路的摄政王,感谢横冲直撞的野猪和公鹿,他这一天没白忙活。
左知秋有金弓和题字,射杀了野猪的顾大将军却没得到这些,他的赏赐更加实际一些,十日休假,赏俸一年,以及钦赐的长乐寺最高级别住宿祈福待遇。
卫峋的原话是,大将军为国征战实在是太辛苦了,惹上了不少的杀孽,朕甚是欣慰,唯有让长乐寺的住持亲自为大将军祈福斋戒,才能为大将军获得佛祖的宽恕。
至于祈福,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大将军最好有空就去长乐寺住上几天,用佛经涤荡过心灵,再回到朝堂来继续为朕效力。
江遂安静的坐在一边,他垂眼听着卫峋一本正经的瞎说八道,心里想笑,面上却必须忍着。
全天下,最着急江迢和顾风弦两人事情的,不是江迢和顾风弦本人,也不是跟他们关系最亲密的江遂,更不是住在王府的江追,而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卫峋。
也不知道卫峋究竟是哪根筋没长对,他总是对有情人特别宽容,继位以来修改了不少关于男女之事的律法。前几年他赐婚给两位贵族男女,但是那位贵族小姐有心仪的男子,连夜跟心上人私奔了,他听说以后,不仅没怪罪这两个家庭,还说这位小姐勇气可嘉,撤回了赐婚,恩准她和她的情郎结为夫妻。
当然,事后大家发现,那位小姐的情郎一共有四位红颜知己,而其中有两位是红尘女子,一位还给他生了孩子,小姐的父母差点气到当场去世,这就不能怪卫峋了。
从那以后,卫峋长了记性,坚决不再管别人的家务事,不过顾风弦和江迢的故事,他看了这么多年,还是免不了的想掺和一把。
江遂暗自摇头,也懒得去劝了。
夕阳西斜的时候,皇帝摆驾回宫,众位臣子各回各家,江遂跟卫峋一起去了武英殿,临进门之前,他回头看了看,等到走进去,没外人了,他才问道:“二皇子的腿怎么了,他在打猎的时候受伤了?”
江遂心说,不应该啊,清点猎物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卫峋张开双臂,任由秦望山给他脱下最外层的衣袍,他淡定的回答:“朕的老虎不小心绊了他一下。”
江遂:“……”
一只老虎好几百斤,堆在地上如同小山,这么大的东西,你给我表演一个绊人试试?
江遂无语的望着卫峋,严重怀疑他是把老虎尸体直接砸到了二皇子身上。
有时候江遂觉得卫峋成熟的过分了,可也有时候,他觉得卫峋幼稚的过了头。
江遂摇摇头,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他径自走到偏殿,拿起左相送来摞在桌案上的奏折,快速翻看起来。
脱掉外袍以后,卫峋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不少,身体的线条全部显露了出来,他亦步亦趋的跟到江遂身后,踯躅了片刻,才说道:“朕今天打了两条狐狸。”
江遂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他知道,中午不是看见了么。
卫峋继续说:“一条红色的,一条白色的。”
按常理,京城这附近根本不会有狐狸,这些狐狸都是御兽苑辛辛苦苦从西北抓住,费了大力气培育出来,然后再扔进山里的,不然卫峋哪有这种好运,猎一个就是顶级的皮毛。
江遂照旧敷衍的嗯了一声。
秦望山都不忍直视了,您好歹多回两个字啊。
卫峋倒是比秦望山耐性更好,他继续试探的问:“那,朕把这两条狐狸送给阿遂,一条做围脖,一条做护手,怎么样。”
江遂总算从奏折里抬起了头,他望向前方,拧了拧眉,他突然回头,“哪有男人戴围脖和护手的,娇气至极。”
紧跟着,他又说道:“还是做成枕套比较好,冬天快到了,毛茸茸的,躺上去更舒服。”
旁听的秦望山:“……”
这是什么逻辑,做成围脖是娇气,做成枕套、每晚抱着睡,就不娇气了???
偏偏江遂和卫峋都不觉得这个逻辑有什么问题,卫峋很高兴的就答应了下来,在他看来,江遂就是把狐狸毛做成马桶套都没关系,他只要收下就好,因为这样证????團隊明,他赢了。
江遂不知道卫峋的心思,他挑出几本重要的奏折,又把剩下的按比较重要、不太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以及写个阅了事分好类。用过晚膳,他就准备回去了,虽然天还没黑,但他觉得他能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然而卫峋拽着他,不让他走,非说吃过饭以后,过一个时辰才能睡,于是,江遂只能继续留下,强打精神和卫峋闲聊。
卫峋的话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比如今天的围猎有多好玩,比如二皇子是个多么愚笨莽直的人。
在卫峋嘴里,二皇子几乎一无是处,从长相到性格,再从性格到迷信,处处不如卫峋的意。
尤其迷信这一点,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江遂撑着头,半耷拉着眼睛说道:“太阳神教是他们的国教,受此影响,他自然会发自内心的信仰太阳。仔细想想,他和长乐寺的沙弥们没什么不同,那些沙弥不也是三句话不离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卫峋不喜欢听他为二皇子辩解,他争论了一句,“可是沙弥没有那么吵。”
江遂:“……”
这倒是。
没听到江遂的反驳,卫峋立刻趁热打铁,无论如何都要把二皇子钉在迷信的耻辱柱上,“将图腾信仰演变为国教,又将图腾信仰根植于整个皇室的内心,如果宿日太子也是这个德行,那他的皇位离倾覆就不远了。”
说到这,他扬了扬下巴,指向东边:“东流不就是个好例子。”
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追求精神上的信仰,每个国家都有国教,宿日信仰太阳神教,东流则信仰一种更为神秘的宗教,不过和宿日的全民自诩神的子孙不同,东流只有少部分人信仰那些,而且这些少部分人,都是握有权力的那一群人。
东流前任皇帝就是一个狂热分子,按照东流的规矩,每一任皇帝配一个神官,一个神女,神官神女在皇宫侍奉神,终身不婚。而到了前任皇帝这一代,他把整个神教都搬到了皇宫里,神官神女的数量比他老婆儿子加一起还多,皇宫整日乌烟瘴气,还传出过丑闻。
现在前任皇帝死了,神教也搬出皇宫了,但是新的神官神女还在,显然新皇和之前的皇帝一样,也是这个宗教的信徒。
卫峋尊重自己的两个对手,但这不妨碍他鄙视他们的某些行为。
江遂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可是,咱们的祭坛里,不是也住着一位国师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卫峋回答:“国师为朕效力,而不是朕为国师效力,国师在卫朝,只有一条用处,就是稳定民心。朕不信他,更不会把他的批命奉为神谕。”
听到这些,江遂的眼神发生了一瞬间的漂移。
他若有所思道:“其实咱们的国师,好像也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金玉其表……”
卫峋疑惑:“阿遂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寒芦的三重桃花批命,江遂默了默,呵呵一笑,“没什么,天不早了,微臣该回去了,陛下也早点睡。”
天快黑了,卫峋往外看了一眼,没再拦他,只是跟他一起站起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和亲的事,朕已经想好了。”
江遂转过头,轻眨双眼,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卫峋也没让他等太久,“朕决定,答应他们。”
江遂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站直了身子,“人选呢?”
“酿善。”
又是一个不意外的答案,江遂心中叹了一声,点点头,“陛下英明。”
卫峋是皇帝,他可以自由决定任何事,但盯着江遂的脸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任何外露的情绪以后,他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这是朕多次考量的结果,与私心无关。”
所以,他不是在故意报复酿善。
江遂弯了弯眉眼,“我知道。”
卫峋虽然有时候会冲动、幼稚,但他是个熟知大是大非的人,在这种问题上,他不会草率的做决定。
他选酿善,因为酿善就是最好的人选。
发现江遂真的不怪他,卫峋的心就放松下来了,只要江遂不反对,别人的意见,那就不算是意见。
长公主和酿善没有参加围猎,她们一直待在府里,后面再有宫宴之类的场合,她们也没再去过。每一天,长公主都是煎熬度日,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传旨的太监来到长公主府,点名让酿善进宫,长公主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酿善连忙扶住她,长公主哆嗦着身子,想要跟酿善一起去,但是太监把她拦下了。
哪怕当初连夜带着东流的玉玺逃亡,长公主都没这么害怕过,终于,她等到酿善回来,得知了皇帝的用意。
卫峋叫酿善进宫,亲自对她说明了想要让她去和亲的事情,因为酿善身份不够,所以,他会先把酿善从长公主名下过继到老皇帝那里,由此,酿善的身份就是公主了,而宿日已经说过,和亲之人可以随便挑选夫婿,卫峋对此的回答是,他希望酿善能嫁给宿日的太子,做他们未来的皇后。
卫峋和酿善谈了很久,将近一个时辰,他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以及酿善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他把能讲的、不能讲的,全都讲了,只是少了一句话。
他没问过,酿善愿不愿意去。
这些事情,本该由卫峋告知长公主,再由长公主告知酿善,但是卫峋直接越过了长公主,这是公然不在乎她的存在。
酿善回来后,情绪十分平静,她好像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件事,长公主不知道她究竟明不明白过继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以后她和她的亲生母亲再没有任何关系,酿善以后只能称她为姑母,而长公主若是死了,酿善都不能为她回来为她发丧守孝,只能以侄女的身份,为她上一炷香。
长公主无法接受这些,她几乎是夺门而出,生平第一次,跪在卫峋面前,求他收回成命,即使卫峋拒绝她,她仍然不愿意起来。她放弃了自己一直坚守的处世原则,一次又一次顶撞皇帝,可是不管她说什么,卫峋都不会答应她,最后,她只能失魂落魄的离开。
走出武英殿,半路上,她又想起另一个可以救她女儿的人,她不顾规矩,来到文华殿,求见摄政王,然而这回连摄政王的人都没见到,就被请离了这里。
江遂站在窗边,看着长公主强自镇定,不断温声询问门外的宫女,一次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却还在强颜欢笑着,维持她身为公主的最后一点风度,江遂平静的看着这些,等到她走了以后,他才神情自若的回到书桌边上。
如果卫峋在这,他就会发现,现在江遂的表情,和那天他复述长公主话时的表情一样,一样的不在意、一样的淡然。
他不会被长公主的冷言恶语中伤,自然也不会被长公主的悲苦哀恸感染,人活一世,坎坷非常,旁人的喜怒哀乐,与他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