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辛鸾总觉哪里不对,邹吾看他的眼神很凶,哪怕黑暗中也看得出双眸湛黑发亮,如此凶悍,哪里是有一点睡意的样子。
“你……睡糊涂了吗?我是阿鸾。”
他像个小鸡崽一样被他抓着,邹吾这样的眼神让他莫名地害怕。
只见邹吾目色浓沉,眯着眼看了他一阵,沉声道,“我知道是你。”说着甩开他,低哑道,“含章太子终于得空出来了。”
一张脸,难看至极。
那戒备疏远的样子像一根刺一样扎住了辛鸾。
他蓦地一振,顿时就有些期期艾艾:“我,我不是……我一直想来,是……”
“是太忙了。”
他截断他的话,扭过头,看都不愿意看他,“不用解释,有人都替你说了。”
辛鸾垂下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他想说他这些天的确被牵扯住了,好多人都过来他面前,好多人都过来烧他这口热灶,一个一个地和他说这说那,一个一个过来打不知所谓的哑谜,便是今晚,他都是偷偷跑出来的……可是这许多话兜兜转转,他又无从说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只问,“我……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说完他像是生怕邹吾拒绝一样,立刻补上一句,“我轻轻的,我就是看看。”
可邹吾动都没动。
沉默得像一座山,浑身都是拒绝的意思。
辛鸾有些气苦,想一走了之,又不敢走。他知道今天他要是走了,邹吾之后才是真不会理自己了,可是他又真的害怕邹吾再把他的手腕甩开一次。
他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指头,心口像是被塞了团棉絮,饱胀绵密,他犹豫了一刻,最后还是想:甩开就甩开吧,他都受伤了,我怎么还磨叽这种可有可无的小事呢?想到这,他又对邹吾说了一遍,不过这次不是询问,是陈述,然后也不等邹吾的反应,直接膝行了过去,大着胆子就去掀他的外衣,拆看他胸口的绑带绳结。
邹吾鼻息蓦地重了一下,但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
辛鸾心里撩起恍惚的雀跃,细瘦的手指激动得甚至有点抖。因为靠得很近,辛鸾能感受到极为浓烈的血腥味,热度,还有邹吾身上的味道,他并不敢直接触碰他,一圈圈白布缠开的时候,因为姿势别扭,他的手要小心地穿过他的腋下、后背,一点点展开,因为离得过近,辛鸾甚至感觉晕,并不好闻的味道充斥在逼仄的一隅,他感觉呛,但是他浑身发抖,无法自拔。
到最后一圈的时候,辛鸾才看见贴着车壁里侧放置的诸己,那把剑被邹吾挡住在车角,夜色中盈盈发光,辛鸾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他不把它化进体内,手上一揭,白布已经和邹吾分离。
这一下几乎的拉扯感实在非同小可,辛鸾只听得邹吾轻轻“嘶”了一声,脖颈上的动脉猛地浮凸了出来。
“疼……?”辛鸾声音发颤。
邹吾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辛鸾这才看清他的伤口,一共五道,伤口上的缝线肿得吓人,周边的皮肤干涩无光,他刚才没轻没重地一揭,纱布和伤口处的血肉黏连着脱落下来,红色的血里还混着黄色的浊液。
辛鸾有些手足无措。
邹吾拧着眉头看他一眼,轻抬了下巴,“你右手边第三个盒子,里面有药。”
辛鸾得了指令,如蒙大赦,慌手慌脚地就去翻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这么笨,整个人越急越抽不开那些小盒子,叮呤咣啷地弄倒了一排瓶瓶罐罐,最后他干脆一边哭一边拿药瓶,眼泪流了满脸,他却没哭出一声来,拔开盖子靠过去就想给邹吾上上。
邹吾古怪地看着他,格开他的手,忽地就抬起了辛鸾的下巴。这孩子哭得真可怜,可是他满是怀疑地看着他,拇指压在他嘴角的刀疤上,好像想看看他的眼泪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为什么不来看我?”邹吾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又含混。
辛鸾不说话,只是哭。
那一刻,他不是傲指群雄的含章太子,他就只是个某个失家的、胆小畏怯的小动物。
邹吾被他哭得不忍心,可是他心里也有一团火,烧得他浑身都疼。
他固执地开口,问,“知道伤我的是谁吗?”
千军万马的艰难当时都没有击溃他,但是辛鸾知不知道,生死关头的他喊的那一声“哥”,当真是把他伤得体无完肤……并且他不知道的,是当时辛襄冲得太急,领口撞出来一块玉石来,邹吾那一瞬间一颗心都要被拧碎了——那是和辛鸾身上同样的玉饰,所差只是一个是绿色,一个是紫色,辛鸾明明跟他说是无意中遗失了,可垚关对峙的前一晚,不知道为什么,辛远声就又把它送了回来……是他邹吾无知,当日在南阳的白屋中居然还侃侃而谈,夸那玉石有化形护体之效!
邹吾气苦,忽地也不顾伤口,两只手齐上,去撕辛鸾的领口。
含章太子的衣服层层叠叠,紧得邹吾几乎要暴力地扯开,那一瞬间,辛鸾误会了,他哀鸣着抽泣一声,手掌徒劳地来抓他赤裸的手臂:他怕,他很怕,男女之事他懂又不懂,他以为邹吾要对他做些什么,他混沌不堪地面对,混沌不堪地拒绝,他哆嗦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可是他衣服打开的刹那,他一声啜泣,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
没有玉髓。
辛鸾的脖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可他的脖子在撕扯中早已漫上整片的绯红,邹吾屏息着看着眼前阿鸾的这副样子,心惊肉跳地发现,那一瞬间,他对他有欲望,他闭上的眼,他的反抗和纵容,无一不让人,邪念横生。
第89章 渝都(4)
邹吾眯着眼看他,眉心皱到酸疼。
黑暗里辛鸾被他撕开了衣服,碧色的锦罗,金色的是吴绫,妃色的是丝缎,邹吾甚至有一瞬的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为何这衣裳的颜色在这晦暗的车厢里竟还如此清晰?辛鸾在他的眼前,紧紧闭着眼睛,颤抖中脖颈上曝出明显的青筋,衔住他雪白伶仃的锁骨和胸膛,浓稠华美的衣料遮掩着他,触感简直如水一样,衬得他的身子在夜色中光华流动,竟如珠似宝。
那一瞬间燎起来的欲望简直让人无法抵挡。
想亲他。邹吾脑海里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晰的念头,他想亲他,想咬着脖子把人圈进怀里,想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反复揉搓他的脖颈和胸口,就这么一直摸下去——那种强大的冲动,简直排山倒海一样,邹吾抓着辛鸾,那一刻,辛鸾没有反抗,而他,只感觉血都沸起来了一样!
那一刻,他在想:这个人,会不会……对我也有一丁点的……喜欢?
哪怕是一丁点呢?……我能不能,也奢求老天一点点的福气,奢求这个人也爱慕我一点点,让这世上我珍惜爱慕的东西,也可以抓一件在手里……邹吾握着他的脸靠近,想:我要是知道他怎么想的就好了,他肯睁开眼睛就好了,只要他肯把眼睛睁开,我不用他说话,就算他怕我,眼里有九十九层的恐惧,只要有一层的期待,我也能确定……
辛鸾抖如筛糠,他感觉得到邹吾的鼻息,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因为这个知道,他整个身子不可抑制地哆嗦,他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可就在那一瞬间,邹吾又迟疑了。他在辛鸾紧皱的眉头里找到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晴天霹雳一样把他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或许,或许他抖成这样,根本就是因为……
不接受,不喜欢,不乐意。
刹那的念头急如电转,邹吾粗暴地,伸手就推开了他。
辛鸾刹那间都懵了,他毫无防备,直直被推得一个趔趄,一下子就瘫坐进一堆杂物之中,“我,我……”
他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惊得得不知所措。
“……你出去。”
邹吾弓起脊背,急促地喘了口气,那声音艰难痛苦,仿佛是一次呛水。
辛鸾懵了,眼睁睁地承接这份喜怒不定,心里疯狂地大喊:他刚刚是他亲他的对吧?他,他是想亲他的吧?!他在摸他的嘴唇,可是……可是为什么?!他脑子里一团浆糊,蹭了下嘴角的刀疤,恍惚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
“邹,邹吾……”
他声音轻轻地,轻轻地,害怕他嫌弃一样伸出手,本能地趋近:他觉得他没有看错……如果他没有看错……有那么一转念,这个男人……是想要他的……
辛鸾急得要哭了,夜色误人,空气里一团混乱。辛鸾一身锦绣,毫无章法地在车厢里膝行,想要朝着邹吾爬过去,那瞬间,邹吾呼吸道错,简直都不敢看他,只见他衣襟打开,一绺红缨从他的发间垂下在他的肩头来回摇晃,他踉踉跄跄地朝他爬过来,姿势惊心动魄得,几近不堪……
“你没听到嚒?”
邹吾觉得自己真要克制不住了,他低喝一声,倒持诸己,剑尖对准自己,剑柄抵住辛鸾。可辛鸾注意不到这些,他只看到邹吾的眼睛,那一刻,他避他仿佛在避开什么毒蛇虫蚁,冷硬道,“辛鸾,我叫你出去!”
·
“你说什么?”
翌日清晨,向繇对着满桌的早点吃得斯条慢理,越听得亲卫汇报,越一头雾水,“所以是生病了?”
“应该是,殿下晨起还好好的,洗漱完说没胃口,又回去睡了,不让叫医官,卑职猜想应该是昨天殿下回来的时候淋了雨,身上不太爽快。”
向繇更奇:“淋湿了?那伞呢?不是说他出去的时候带伞了?”
“他落在邹吾车上了。殿下从车上出来的时候还慌里慌张的,意识到伞落下了,也没折返。”
向繇摇了摇头,“果然是小孩子,丢三落四的。”说着问:“你们就没听到他俩说了什么?”
亲卫露出为难神色来,“向副您忘了?您不让我们靠近邹吾的车驾的,说我们的身手太容易被发现了,您之前还说我们关注殿下的动向即可,其余不可阻拦,所以我们也没拦着他去见邹吾,不知卑职有没有影响您的韬略布局。”
“没事儿,知道你们拦不住,小太子这么有心,漏夜前往,就是当时我在,我也没有立场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外人,向繇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咽,宽和从容处竟露出淳淳的少年神态来。此时雨过天晴,窗口看去青山在丰沛的水汽中显得氤氲而饱满,向繇心情不错,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负责起居的女使的琐碎小情了。女使来报,说殿下今日因身子不畅快,脾气有些起伏,一会儿发怒,一会儿没精神……还问了她们一句……”亲卫有些迟疑。
向繇好奇了,“问了什么?”
亲卫神色尴尬,“殿下问女使们……’他是不是很丑?’”
“嗯?”向繇不太能理解地皱眉,鼻子皱出一条褶皱,“不该啊,他一团孩气的,还没张开,计较什么样貌?虽然说肯定比不得他叔叔吧,但也差不了哪里去啊……”
向繇一时又觉得这个思路有问题:辛鸾和他叔夺天下又不看脸,他问这个做什么啊?
向繇愁眉略展:“然后呢?”
亲卫道:“女使们当然不敢回答,殿下就紧接着问了另一句,他问……”亲卫一言难尽地看了上司一眼,“殿下问女使们,’你们觉得向副好不好看?’”
“哈?”
向繇撂下筷子,饭也不吃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靠脸吃饭的啊?”
亲卫低下头,“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向繇心事重重,忽然没胃口了,手指也有些不安地敲起桌子来:美丑妍媸,小太子说这话这是不是另有深意啊?他是发觉什么了?是察觉出他在分化他与他的班底了?最后思绪越转越偏,有些生气地想:他干嘛要和我比美?有病吗?我都多大年纪了?仪仗着自己年轻欺负人吗?
就在他有的没的想一圈的时候,亲卫呈上来一份文墨来。向繇瞥了一眼,忽然觉得,说它是文墨也是抬举它了,上面不知写的是什么,乱如狂草,正待他接过去细看,夏舟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迎面便道,“向副,大喜啊,大喜!”
向繇长眉一挑,眼露亮意,“何喜?”
夏舟掐了桌上的一个包子塞嘴里,一手把纸笺交给向繇。果然,向繇见了那纸,立刻眉开眼笑,夏舟边嚼边说,煦然道,“向副这步棋可走得太妙了,我那如意馆输得心服口服!要我说这小太子真是好生厉害,他前脚一走,简直是卸了辛涧的小半壁江山!……这些都已经确定要来和我们接触的,您看这这金光闪闪的好几排名字,向副,这可都是军需,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此时,向繇难得的喜形于色,只见他压着嘴角要拢不住的笑意,道,“让咱们的人嘴严实点,先别跟小太子透露,边嘉,你这事儿办得好!要赏!我还正愁赤炎几番的军队进来,这南境养不下他们,这样一看——”他食指一掸那“金光闪闪”的纸页,“我们什么做不到?”
“辛涧那厮重伤,等他想着整肃,只怕钱啊财啊兵啊,都已经溜走了,咱们就等着吧,水路打通这个预备,是向副有先见之明。”
向繇却也还没被一时的优势冲昏头脑,他沉吟着,吩咐道,“不过你那边,还有古柏那边,还是要安排靠得住的人来接触。现在东南两方边事收紧到最严峻的形势,水路上我还是他们会截留,你要多注意,尤其是这些贵客,千万不要出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