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知道柳红枫绝不会停手,既然他们是一样的,那么便只有拼个你死我活,绝没有第三条出路。
须臾间,生死已成定局。
他翻起眼皮,瞧见背后的长枪,那正是他方才扔下的一柄,枪尾卡在两截铁架之间,尖端微微翘起。
他吼了一声,猛地蹬腿,仰面向枪尖扑了过去。
锋利的枪尖从后颈穿入,从下颚钻出,将他的脖子穿了个窟窿。鲜血从喉咙处涌出,沿着侧颈淌到背后,和枪身上的红缨沾在一起。
唐真已翻着眼白,彻底断了气,脖子插在枪上,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后垂着,像是熟透了的果实即将从枝头坠落。
柳红枫站起来,将短剑扔在地上,掸了掸袖口,低声喃喃道:“还算有几分骨气。”
公堂重新亮了起来,是最近处的一盏灯泛起淡光,给晦暗的室内重新带来光明。
灯是段长涯点的。
他匆匆地点起一盏灯,然后快步往柳红枫身边走去。孤火在他背后跳跃,地上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一直晃到柳红枫的面前。
柳红枫抬起头,刚好看到一张端正的脸庞,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白衣湿淋淋地贴在肩背上,湿漉漉的发丝间好像藏着雪。
真是一幅美景。
这样一个人,竟完好地活在浊世上,从未受到中伤与玷污,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不禁浮起几分怨妒。
但细微的心思很快被殷勤的笑容所盖去。
他扬起脸,笑嘻嘻道:“感谢这盏灯,总算让我重新看清了美人的脸。”
段长涯并未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是急匆匆道:“你没事吧?”
柳红枫冲他笑道:“不好意思,这厮输不起,我还没想动手,他就先一步自行了断。”
段长涯一怔,瞧见地上扭曲的尸体,隔了一会儿才道:“如此便好,我担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说到此处便止住,轻叹一声,改口道,“是我方才太优柔寡断,像唐真这等恶徒,应当立刻诛杀才是。”
柳红枫的目光一直凝着他的脸,问道:“我若是没赢呢?你是不是担心我,打算为我破规矩啊。”
段长涯道:“你救过我一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遇险。”
柳红枫的眉毛挑得老高:“段公子,我没听错吧?我这心血来潮的一救未免也太值了,我实在是喜上心头,甚至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眼前怎么冒气金星来……”
他的语气越说越是虚弱,说到最后,身子一颓,便要倒下去。
段长涯大惊,立刻上前将他接住:“你这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好在脑壳没有砸到冰冷的地上,反倒垫在温暖的臂弯里。他艰难地睁开眼,道:“那厮的刀口淬过毒,我被擦到一点……”
“伤口在哪儿?”段长涯将他护在臂弯里,慢慢蹲下身,使他半躺在地上,而后迅速检查他的浑身上下,最后目光停留在肩上,手指将他染血的衣衫从肩头扒开,“在这儿?”
衣衫是红色的,就连沾了血也不甚明显。只有扒开后才能瞧见伤口,像一条狭长的蜈蚣趴在皮肤上,两侧泛着骇人的青紫。
柳红枫脸颊苍白,额头沁出薄汗,一边低喘一边道:“嗯……是个小伤口,但毒得快点取出来……不然还真是不太妙……”
“别动,”段长涯命令道,将他左肩附近的衣衫拉开,顺着小臂褪下去,赤裸出臂膀,而后低头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条深黑色的束带,从他的腋下穿过,捆在手臂的根部,牢牢地勒紧。
“你……干什么?”
柳红枫的话还没说完,段长涯已俯下身,将嘴唇贴在他的肩膀上。
*
柳红枫万万想不到,自己百般勾引段长涯不成,对方却主动投送怀抱,将又湿又暖的嘴唇贴到自己的手臂上。被毒药侵蚀的伤口顿时释放出一阵愉悦的信号,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麻痹中苏醒,以便好好享受此刻的销魂滋味。
天之骄子的嘴唇,果然和普通人不一样。
当然,柳红枫对投送怀抱的定义也和普通人很不一样。他半躺在地上,看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自己肩窝里。段长涯的神色很是专注,因为腰间的系带少了一根,他的衣衫有些散乱,领襟向外敞开,露出紧实的微微凸起的胸膛,整齐的头发有几缕从发冠中跑出来,顺着肩膀垂到胸前,一下一下地蹭着柳红枫的锁骨。
柳红枫像是被蜜罐浇灌的蚂蚁,不安地躁动着,脑海里闪过无数不可告人的下流念头。
段长涯倒是没有任何下流念头,一心一意埋头务实。他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便立刻付诸实施,很少犹豫。他绑住柳红枫的胳膊,是为了防止毒性沿着血行继续扩散,用嘴唇吸吮伤口,是为了把脓血从里面吸出来。
脓血粘稠而顽固,他不得不数次抬起头换气,再低下头继续吸吮,吸出的血泛着紫黑色,吐到一旁,很快汇聚成一滩。
他的发冠随着肩膀起伏而晃动,唇上不住地发出吸吮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厅中,甚是响亮。
长厅只有一盏灯,他的影子埋在柳红枫的影子里,暧昧地融作一团。
柳红枫没有作声,一颗心却快要跳到房梁上,他垂下眼,刚好瞧见段长涯的后颈,从洁白的领口露出,肤色竟隐隐泛红,仔细看去,他的脸颊也带着相似的红晕,不知是吸吮得太久太用力,一时气亏,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的手抵在柳红枫的肩上,牢牢地压着,若非如此,柳红枫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随着脓血渐渐离开身体,中毒带来的痛苦也渐渐减轻。
许久,段长涯终于抬起头喘气,伤处的血已变成普通的鲜红色,而他的薄唇上也沾了同样的色泽,看上去比平时还要艳丽饱满。
柳红枫怔了一下,似乎有一瞬失神,迄今为止瀛洲岛上发生的各种是非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只除了眼前这一部分。
他的血沾在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上。
而那人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忽然倾身向前,啄吻上那人的嘴角,将舌尖贴在染血的唇上,飞快地舔了一口。
而后,他迅速撤回原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胳膊撑着身体,从冰凉的地板上坐起来,向段长涯露出微笑。
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他的表情一片灿烂平和,段长涯凝着他许久,脑袋微微歪着,几度欲言又止,像是在怀疑自己方才的经历。
这就是赤裸裸的耍流氓了。
柳红枫笑而不语,任由段长涯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改口问道:“你觉得好点了么?”
柳红枫摇头道:“还不太好。”
段长涯脸色一沉:“怎么回事,莫非身上别处也有中毒?”
柳红枫抬起一只手,手掌往自己的胸口一捂,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我这儿中了相思蛊,终日不得解脱,得你亲我一口才能好得彻底。”
段长涯:“……”
柳红枫眼看段长涯要走,急忙将对方的胳膊一把扯住,道:“我开玩笑的,我已经没事了,相思蛊不解也罢,今日段公子为我宽衣解带,亲自献上芳唇,我当真受宠若惊,天大的毛病都好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段长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直等他说完一长串话,才叹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油嘴滑舌?”
柳红枫还撑坐在地上,仰起头,咯咯地笑道:“因为漂亮的姐姐告诉我,舌头要油滑一点,才会讨好男人的喜欢。”
唯一一束火光从侧墙投下,落在他的身上,他一侧的肩膀半裸着,半湿的红衫盖着另一侧,散乱的长发铺在上面,泛着柔软而又饱满的光泽,随火光轻轻摇动,使他看上去好似一支燃烧的红烛。
……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将自己燃烧殆尽似的。
段长涯摇摇头,甩开脑海中奇怪的念头,冲他伸出手:“快起来吧。”
他怔了一下,随即攀上段长涯的手臂,刚要发力,便感到肩上一阵抽痛,五指一松,屁股跌回到地上,脖子缩到肩窝里,龇牙咧嘴地发出嘶声:“莫非这好毒跟好酒一样,入口浅,后劲儿足……”
段长涯露出惊色,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且在这里稍候,不要妄动。”
柳红枫点点头,偏过视线审视左肩的伤处,毒虽已经被段长涯吸走,但伤口太长,又处在关节附近,稍不留神便会被拉扯影响,委实有些麻烦。
他皱着眉,寻思是不是找柳千给治治,奈何那死小子只懂得查验尸体的法子,却从未医过活人,一身本事尽往歪了长,关键时刻派不上半点用场。
这时,段长涯已端着一盆水,晃悠悠地回到他面前,除了清水之外,手里还拿着一只青色的小瓶。
段长涯在他身边蹲下,将瓶中粉末倾倒在手心,边倒边说,“会疼,你忍着点,”说完顿了片刻,又补充一句,“不会亲你的。”
柳红枫的嘴角抽动:“好个言简意赅循序渐进的箴言,不愧是读过书的世家公子,哎呦哟哟疼疼疼……你这药是不是南疆的?”
段长涯短暂地停下为他敷药的手,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柳红枫道:“江湖人都知道令堂出身南疆,是平南王的爱女。”
平南王的出处要追溯到先皇开国之初,彼时南宫大将军助先皇攻破南疆,平定叛乱,立下军功赫赫,被先皇招作驸马,赐婚于平南公主,并获封平南王。从此,南宫氏便常驻于南疆,镇守边藩,藩王的位置也顺理成章地代代袭传下去。
到了这一代,平南王育有一子一女,爱女南宫裳是举国难觅的大美人,由当今圣上亲自做媒,嫁入段氏,与段氏家主、天极门掌门段启昌完婚。这桩皇亲与庶民间的婚事,是当时轰动江湖的大消息。
然而,南宫裳却在诞下一子不久后病逝,噩耗传千里,江湖之中人人皆知。
段启昌爱妻心切,不曾再嫁娶,一心抚养遗子。那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便是段长涯。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不错,这药的确是母亲留下来的,治外伤很是奏效。”
柳红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口道:“瞧我这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
“老实说,想要一直保持油嘴滑舌,还真的不太容易。”
段长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便不要保持了,多说几句真话,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柳红枫眨了眨眼:“好,那我就说句真话……我能不能问问,你和那唐真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长涯道:“我没勾引过她。”
“这我当然相信。”柳红枫轻笑一声,偏过头望着唐真死状凄惨的尸体,神色又沉下来,“只是,人是死在我手里的,总得有个像样的缘由。”
段长涯微微露出惊色,目光落在他身上,隔了一会儿才说:“唐真是唐家掌门最小的儿子,却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深得掌门宠爱,本来是下任掌门的人选,然而唐家以暗器毒蛊维生,常年酿出诸多命案,朝廷终于不堪忍受,但又不方便直接干涉江湖事务,便派遣段氏代为清肃。”
柳红枫道:“这事我有耳闻,段氏当真雷厉风行,利用世家的威望,未动一刀一剑,便迫使唐家关闭了所有生意,从此半衰半隐,鲜少再过问江湖事。”
段长涯点点头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随父亲一道去蜀中拜访,无意中在武馆见到他的表妹。那姑娘是分家的侧女,从小许亲给本家当儿媳,这是世家之内常有的事,但唐家所说的‘许亲’却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陪武。”
“陪武?”
“唐家的内功心法大都以毒蛊为催动,剑走偏锋,修行时也有诸多凶险,所以本家的弟子常常需要分家人做陪武。”
柳红枫撇嘴道:“原来如此,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试毒试蛊的工具。”
段长涯点点头,很快又皱起眉心:“然而唐真的表妹年纪尚小,修为并不到家,唐真又急于冒进,让她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那一日我看到她被毒虫噬咬,半条手臂都青了,实在看不过,便出手砍了那毒物,顺便将清肃唐家的事由告知与她,劝她摆脱唐真的控制,重新考虑婚娶之事。可是我没想到,后来唐真竟对她做出那般禽兽行径……”
“我明白了,”柳红枫道,“你做得并没有错,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见过光明的人,如何还能够回到黑暗中去。
段长涯的眉头紧紧皱着,面露苦色:“那时我尚且年轻,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想要摆脱出身的桎梏,竟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我若早些觉察她的处境,她便不会惨死了。”
柳红枫凝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遇到你之后我才发觉,原来世家公子也有诸多难处。可惜你虽然身正,却改不了旁人眼斜,将诸多冤罪加诸于你。”
段长涯道:“若是我的责任,我承着便是。”
“你的责任?”
“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生来便有天命优厚,自当竭力匡扶弱小。”
柳红枫望着他平淡的侧脸,惊讶道:“可是旁人看不见你的好,只追究你的恶,你不觉得委屈吗?”
段长涯道:“旁人的好恶本就与我无关,我与旁人互不亏欠,只求问心无愧。”
柳红枫道:“可惜这世上大多数牵绊都是从互相亏欠开始的,你总是如此超脱,未免活得太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