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没了可以再造,船夫遇害才是真正无可挽回的祸乱。
人群里传出惊呼声:“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出声的人带着满脸惊恐,抬手指向清光涯。
清光涯在渡口以西,大约百丈开外,是瀛洲岛海岸线的转角处,正迎着东方的阔海,每日清晨,海上的第一缕旭日便从这里登岸,灿灿朝辉洒满水面,清光粼粼,故而得名清光涯。
不过此时此刻,清光涯只是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凸石嶙峋,浊浪滔天,浪头拍案的声音从百丈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崖底的阴霾中,隐约能瞧见几个浅淡的影子,远看像鱼漂似的,被浪头卷起,打在嶙石上,又沉回水面。
仔细看去,那些影子似乎被一条铁索卷着,铁索附近的海面似乎泛着斑斑的殷红。
柳红枫露出惊色,道:“那些影子莫非是人影?”
“人影?!”酒鬼从石头上蹦起来,“你说他们是……是……”
柳红枫定睛凝神,透过雨幕竭力远望,他的眼力原就比普通人更好些,能从一团团模糊的影子里分辨出头身和腿脚。那些影子毫无疑问是人,只是衣衫已被海水泡烂,五官模糊,很难辨出原来的样貌。
他叹道:“是人不假,只是溺在那么大的浪里,恐怕没救了。至于他们的身份,还是等雨停之后,到近处探查一番,再做定夺。”
酒鬼的眼睛瞪得大如圆豆,听了他的一番话,哭号得更加厉害,拳头不住地往石头上砸。
酒鬼的嗓音嘶哑而低沉,回荡在黑暗中,好似一只粗粝的锯条,将每个听者的心挫得血迹斑斑。
在一片沉默中,段长涯开口道:“我要将那些人尸身带回来。”
柳红枫大惊:“现在就去?”
段长涯点头:“现在就去。”
“现在海水涨得正高,岸上根本没有路,你怎么去?”
“踏着礁石去。”
“太危险了吧!”
“船夫都是无辜之人,就算是死,也该有个全尸。”
没等柳红枫反驳,段长涯便将手中的伞推给他,道:“你在这里等我。”
柳红枫怔住了,这是段长涯第一次开口对他提出要求。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段长涯便已抛下他,独自步入雨幕中。
“……好么,连个舍命陪君子的机会都不给我。”柳红枫自言自语,一面目送段长涯的背影远去。
段长涯踩着礁石,施展轻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掠行,身形轻盈而稳健,像是一条黑背雪腹的燕,在暴雨中穿梭,向着漆黑的山崖扑去。
风雨愈是飘摇,柳红枫便愈是移不开眼。他的心也随着那身影一起浮沉,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走在海面上的人是自己,每次段长涯的动作发生偏差,都使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他平生第一次如认真地凝视一个人。
若非他凝视得足够认真,他绝不会发现黑暗中异样的一闪。
银光从身后的人群中钻出,以飞快的速度掠过水面。柳红枫心下咯噔一声,那分明是暗器的寒光。
二十载出生入死,一条命悬在鬼门关上,押给阎王爷做赌注——这样一个人,对天底下的暗器可谓了若指掌。
他几乎是本能地纵身跃起,跃至最近的礁石上,落地的同时张开手中的伞。
岸边的众人纷纷露出惊色,他们只看到红衣的青年人忽地开伞,像一团火似的降落在海面上,刚好隔在段长涯与人群之间。
谁也没能看清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除了柳红枫自己。
柳红枫用双手擎住伞柄,一阵剧烈的冲击落在伞面上,将他的手腕震得生疼。他将内劲倾注手心,使伞柄迅速旋转,在周遭卷出一只看不见的漩涡,如此才挡住飞蝗般密集的攻势,避免了人和伞双双被扎成筛子的结局。
方才的须臾间,他所挡下的针比挡下的雨还要多,这些银针倘若落在身上,每一根都足以致命。
唐家暗器,一夜梦。
以箭翎为形,将千根银针收拢在筒中,一经射出便在空中散开,细如发丝,使人无法察觉,无从躲避,就像梦境一样了无痕迹。但一根箭翎只能使用一次,因为银针极软,完全仰仗发针的劲力维持动势,只能支撑短短顷刻,一旦错过良机,便与废铁无异,仿佛一夜梦过,梦中的情境便再也无法寻回。
唐家世代研究暗器毒蛊,虽为江湖正道所不齿,却积攒了深不可测的实力。一夜梦是唐家最精密的暗器之一,需要独门内功配合方能驾驭,所以,驱使它的一定是唐家的关门弟子。
有唐家的人潜伏在人群中,试图用一夜梦暗取段长涯性命。
段长涯也感到了背后的杀机。
他猛地回过头,刚好瞧见柳红枫开伞,一片鲜艳的红衣翩然而落,落进他的眼底。
他被惊涛和暴雨包围,像是陷入一座巨大的囚笼,水声漫天遍野,充斥着他的耳朵,使他听不见任何其他响动。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那抹鲜红的影子舞动,好似注视着一页纸,一张画,一场遥远模糊的梦。
梦中之人微微转回头,越过迷离的雨幕,怔怔地望向他。
他的心弦剧烈悸动,好似看不见的手搅动了一潭死水,将他的心搅乱。
柳红枫没能凝他多久,很快便转回身,因为第二次攻击已经来了。
一掷三翎。
柳红枫将伞面收起,捻着伞柄甩出一条回旋,伞尖和伞尾依次擦过一根翎的轨迹,将它们从空中扑开。
他听到一夜梦骤然散了形貌,次第落进海面所掀起的细密的轻响,好似一串徒劳的脚步声。
但只有两次而已。
第三根翎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往更深的夜色中扑去。
他大惊失色,回身高喊道:“段公子当心!”
他的语声快不过暗器本身。
柳红枫眼睁睁地看着银光撕开夜色,锋芒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迸起漫天火树银花,往段长涯的周身疾驰而去。
段长涯站在一块孤礁上。
他已无处可躲。
*
段长涯并没有躲。
在瞧见柳红枫开伞的顷刻,他便明白自己无处可躲。行凶者动用精锐暗器,等待天时地利,赶在此时此刻出手,为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遇上这样的敌人,他还能往哪儿躲。
但他并不慌乱,他自幼武修,熬得半生清苦,摒除万般杂念,锤炼出一颗坚韧的心魄,为的便是应付眼前的局面。
躲不过便战。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手伸向背后的剑匣。
佩剑如行云流水一般鱼贯出鞘,横在他的身前。
这剑身极长,长过了常人所能驾驭的极限,若是常人耍弄它,别说杀敌,就连避免自伤都不容易。
但他的身法大开大阖,剑在手底舞动,犹如一条灵动的银鞭,哪怕脚下仅有方寸的立足地,仍无法压抑他的剑势。
剑势如虹,他已辨出暗器的轨迹,在侧身的同时扬臂递剑,就在翎筒散开的前一刻,长剑的剑锋划出一条弧,刚好抵住其尖端。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剑镡处一弹。
震动顺着长剑扩散开,好似黄昏时分城楼里的钟鸣,在疾雨中荡出壮阔的波澜。他周遭的空气被压紧又迸开,好似弯弓放矢,将暗器的轨道生生地弹了回去,重新向岸边驰去。
一来一去,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一夜梦已失了控制,银针散落满天,骤然亮起的银光像蛛网似的罩在人们的头顶。人群登时惊呼连连,作鸟兽状四散,争先恐后地避开银光落下的地方。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慢了。
那人置身于众目嘈杂处,本来并不起眼,现在人群四散奔逃,只剩下他还站在原地,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身上看不到一处外伤,但却像是刚刚遭受了一次重创。
柳红枫一惊,即刻纵身而起,掠过水面,跃至那人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银针落处推开。
那人被他冷不丁地一推,仰面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银针悉数落进岸边的砂砾中,很快便被雨水盖过,不见了踪迹。
那人突然从地上跃起,手底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径直刺向柳红枫的喉咙。
柳红枫侧身一闪,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兄弟,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你就这么报答我的恩情吗?”
那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挣动手腕,从柳红枫的钳制中抽身,再次提剑刺来。柳红枫即刻出手,在咫尺外拦下他的攻势。
掌功对剑法,两人出手极快,转眼便过了十数招,剑刃的锋芒在柳红枫的五指间交错闪动,数次贴着他的指根划过,只要稍稍偏离少许,便能将他的手指割断。
然而,柳红枫平日里总是翘兰花的尾指此刻突然争起气来,灵巧地翻动,一面躲闪一面佯攻,那人从未见过这般掌法,愈发落得下风,终于手心的穴道被对方戳中,登时五指一麻,短剑滑脱,转眼便到了敌人的手里。
柳红枫将剑锋转了半圈,抵住对方侧颈的死穴。
那人偏头瞪他,满面尽是凶光。
柳红枫道:“唐兄弟,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你怎知我姓唐?”
“你的暗器是一夜梦,你的功夫是唐家独门心法,你若不出手害我,或许我还没有实证,但你已经对我出手,还指望我又聋又瞎吗?”柳红枫说着,将手里的短剑压得更狠了些,在那人颈上压出一条红痕,“顺便提一句,唐家擅远攻,弱近战,你在我面前没有胜算的。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是不是将唐家的蚀骨散卖给一个黄杉的娼妓?”
唐家子弟露出惊色,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不错,是我卖给他的。”
“敢问那姑娘是哪路人?”
“她是哪路人关我屁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知道她用你的毒犯了命案。”
“她出钱我就卖毒给他,她愿意杀谁就杀谁,我唐家的生意自古就是这么做的。顺便提一句,你口中的命案断然与我无关,因为若是我给人下毒,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
那人说完,眼中凶光毕露。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以为唐家已在十年前金盆洗手,不再接伤天害理的生意,原来还留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叛逆小主。我看还是等段公子回来,再与你一起算总账吧。”
段长涯已经回来了。
他浑身已被大雨浇透,原本洁白的衣衫和浅淡的发丝上,都沾着殷红的血迹。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尸身,左右肩各抬着两个,背后还驮着另外两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绑在铁索上的七个人全都带了回来。
死者一共七个,高矮胖瘦各异,都穿着相似的衣服,不过衣料都被铁索勒成了破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的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瘀紫,没有受伤的地方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肚皮和脸颊都肿了不止一圈,脸上的五官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样。
他们都是雀背坞的船夫,从死状上看,他们曾被绑在沉甸甸的铁索上,活生生沉到水里,清光涯底礁石密布,大浪滔天,他们被卡在礁石之间,手脚受缚难以脱身,在浪头的反复击打下,被活活拍晕淹死的。
死状如此,已经很难勘查出行凶者的线索。
尸身横铺在岸边,仍旧被雨水冲刷着,淌着深红的血。人群纷纷避让,只有酒鬼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将自己哭得和尸体一样溃不成形。
柳红枫在唐家子弟耳边质问道:“你该不会说,这些人命也和你无关吧?”
那人道:“当然无关,我才不会用这么费劲的法子杀人。”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用毒的蛇蝎,你为何要暗算我的朋友?”
那人咬着牙根道:“因为他是段长涯。”
段长涯已来到两人面前,点头道:“我是。”
那人五官扭曲,脸上凝出一抹狞笑:“所以我非得杀了你不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面前,但我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悔不当初!”
这番话像是他咬破自己的舌头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含着血。
段长涯眨眨眼,只说了简短三个字:
“你是谁?”
*
瀛洲府府衙。
柳红枫押解着唐家弟子,跟随段长涯一路来到府衙,刚一推门便傻了眼。
公堂上空无一人,早先段长涯带去莺歌楼的衙役好似蒸发了似的,全都不见踪迹。从莺歌楼抬回来的三口木箱,歪歪斜斜地堆在墙角,无人问津。
段长涯快步踱到堂前,拿起桌上的公簿翻了翻,簿上哪有今日的案宗记录,最近的一行字还是三日前写上去的。
柳红枫啧声道:“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该不会都跑光了吧?现在可好,偌大的公堂,只有三个死人老爷坐镇了。”
段长涯低叹道:“虽然对瀛洲府衙的腐败早有耳闻,但我没想到他们竟散漫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目无法纪。”
“是啊,这些年他们白吃了多少的皇粮,应该叫他们一口一口吐出来。”
这番话倒并非只为附和,多少也是柳红枫自己的心声,如今国运倾颓,边乱连年不止,先帝辞世,刚继位的新皇势单力薄,面对内忧外患,力不从心,朝纲紊乱,黎民受苦,若非如此,江湖也不会兴盛至此。
实在是老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
但武林也并非净土,一面是名门正道尊卑森严,高不可攀,一面是三教九流鱼目混珠,乱象丛生,江湖割裂由来已久,就像峥嵘山上的灯火和山下的浊流,泾渭分明,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