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我,”柳红枫摆了摆手,像是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云霄殿可是赌命的地方,没有我助你,你可别丢了小命。”
“放心吧,”晏千帆重重点头,“方才一番观战,使我受益良多。”
在对方的目光打量下,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站得笔直,摆出一副与赌坊全然不相称的挺拔身姿。
“如此便好。”柳红枫终于收回视线,转身欲离去。
“慢着,柳大哥,你等等,”晏千帆抢了两步,把方才赢来的两袋银子塞进对方手中,“这些你都拿去吧,”见对方不接,便又抬手指了指上方,苦笑道,“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指尖所指之处,烟云缭绕,宛若云霄。
柳红枫简单谢过,接了他的银子,一面拿在手里掂弄,一面缓步走远。
晏千帆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自从踏入赌坊,便如影子一般陪伴在他左右,直到周遭重归安静,影子也才跟着摇曳的微光凝固成形,使他鲜明地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冯大哥。”
他刚唤出声,后者的浓眉便扭成一簇,打断他的话道:“怎么了,你该不会连我也打算赶走吧。”
晏千帆立刻摇头。
“那就快动身吧。”冯广生催促道,“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现在外面天色如何,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我。”
“我明白,”晏千帆道,“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
“傻小子,”冯广生叹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去劈柴喂鸡不成。”
晏千帆一怔,眼前浮起过去的景象,不禁轻笑出声,但笑容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更加苦涩的愁容所代替,“我虽是孑然一身,可西岭寨的弟兄还在等着你。我不能连累你。”
冯广生抓着他的肩膀,道:“你若不想连累我,就别胡思乱想,专心赢过那个姓赵的,不就万事大吉了。”见对方的眼睛开始闪烁,更追紧了视线,问道,“你方才赶走柳红枫时的气势哪儿去了?”
冯广生的嗓门原就比他粗大,吐出的字句也更直率,用来拷问他的良心,实在再适合不过。晏千帆禁不住对方的拷问,只得低下头。
“行了,”冯广生在他肩上揉了揉,粗糙的掌心力气很大,咯着肌肤的触感倒令人安心,“知道你是个纸老虎,都到了生死关头,就别再婆婆妈妈了。倘若真的出了岔子,我跟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冯广生口吻坚决,三两句便替他做下了决定。他也只能点头应过,只是心下仍有忧虑,便低声嘟囔道:“希望赵潜呈听我的劝才好。”
冯广生一怔:“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晏月华当初是怎么买下赵潜呈的命,要他心甘情愿替你去天牢的?”
晏千帆深吸了一口气,道:“他的命不是买下的,而是赌来的。”
*
两人终于站在云霄殿外。
大约是偷偷塞给店小二的碎银起了作用,后者不仅躬腰缩背,摆出笑嘻嘻的脸色,还不住地劝道:“……说起这位潜龙先生,在赌徒之中也是一条亡命鬼,虽然名叫赵潜呈,却早就堕落成性,没什么前程可言了。客官,我看您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真的要同他对赌么?”
晏千帆心道,这话如今再说未免太迟,便刻意换了个冷淡的口吻,催促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只管开门便是。”
“好嘞。”店小二识趣地闭上了嘴。
三霄楼的构造狭长,每一层的上下台阶都分列在房屋两端,穿过长长的甬道后,便要继续攀登陡峭的台阶,明知这幢楼宇实在算不上高耸,可晏千帆却生出一种攀上云霄的错觉,只觉得喉咙渐渐发闷,一只无形的手正挤压着他的胸膛,仿佛要将他的肺腑挤干似的。
店小二只管推开门,便像幽灵一般消失在黑暗中,晏千帆站在门外,定睛环顾,云霄楼里竟只有一张桌,一个人。
冯广生从旁低声感慨:“看来赌命的说法是真的。”
晏千帆很快明白了同伴的意思,在一楼失了钱财,在二楼断了手脚,总归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但若在这里丢了命,便只能落得一去无返,万劫不复的下场了。
正因为如此,云霄楼里永远只有一个赢家,永远只需要一张桌子。
此时此刻,屋内鸦雀无声,桌旁的人异常沉默,像一滩软泥似的趴在桌面上,长而蓬乱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的脸。
晏千帆心道,这人便是赵潜呈。
赵潜呈听到门外的响动,也只是微微撬动脖子,抬起眼皮,头发分开两簇,顺着左右鬓角耷下肩膀,裂开一条瓜子似的缝儿,缝里露出半张脸来。
晏千帆不禁愣住——跃入眼底的那张脸庞,的确与自己相像极了。
*
赵潜呈生在瀛洲岛,父母在镇上开了一间馄饨铺,老来得子,对他倍加宠爱。赵潜呈五六岁时,脸庞与同龄的铸剑庄二少爷极其相仿,尽管轮廓和眉眼都有细微的差异,组合在一起却如同胞兄弟一般近似,算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巧合。若非两家身份地位悬殊,两人的生辰日期也挨得很近,绝无可能发生通奸的丑事,恐怕还要引发更多的风波。
自古以来,百姓便对名门权贵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赵潜呈从小便被岛上的长工调侃,说他面相富贵,命中有福,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可惜这些期许堆叠在一个小鬼肩上,却起了反面效果,赵潜呈从小不学无术,终日混迹市井,惹上一身地痞流氓的习气,实在看不出半点成才的苗头。几年过去,随着真正的铸剑庄二少爷离开瀛洲岛,大富大贵的话题便渐渐没人提起了。
又过了几年,赵潜呈沾上了赌博的毛病,彻底沦为败家丧子,没过几年便将家里微薄的积蓄挥霍一空。从此索性躲进赌坊,不敢回家,赵家夫妇年事已高,实在拿他毫无办法,也只能自认倒霉。
在今日之前,晏千帆从未亲眼见过赵潜呈的模样,此人的身世,也是他四处打听得来的。
他想,两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却碰巧生着一张相似的脸,这样的缘分实数罕见。倘若换个时间相遇,不必互赌生死,晏千帆倒很想同赵潜呈对酌一杯,畅谈一番。
可惜赵潜呈看起来并没有与他畅谈的打算。
这人虽然容貌与他相近,但却比他更消瘦,一身破布衣衫像是从天牢出来便没有换过,还挂着潮湿的霉点。身上大约是被店小二赶着濯洗过,倒并不脏,只是头发蓬乱,显然不曾仔细打理过,远看好似街边乞丐一般。
晏千帆的到来似乎并未激起赵潜呈的兴致,他的神情好似一滩死水,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如暮霭一般沉重,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虚虚地投向对面的墙壁,像是拼命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晏千帆望着他的脸,仿佛望着一面鬼祟的镜子,镜中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忘却何为快乐,何为振奋,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被藤条缠住手脚,变作一团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他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与镜中人同样的下场。但他很快扬起头,勾起嘴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胆怯。
是赌坊里阴郁晦暗的气氛带走了他的勇气,他本来不该这般胆小。他曾经被困在茫茫大雪里,浑身僵硬,手指冻得发红,仍旧仰天大笑,用热酒浇化肩上的冰霜。他也曾深陷险恶敌阵,在百人的包围中与仅仅两个同伴肩背相抵,挥洒热汗,舞出气势如虹的枪法,从一片血海中杀出去路。他还曾凯旋而归,在盛大的夕阳下沐着晖光,聆听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呼唤着西岭三侠的名号。
那些日子仿佛一口泉眼,时至今日,仍旧源源不断涌出清澈的甘霖,在干涸的荒漠中滋养着他的心魄。
只要泉水不枯竭,他便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忘却快乐,不会坠下悬崖,不会被束缚手脚,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只要他的梦想犹存于世,他便与之一同活着。
眼前的镜子变成一片水面,一阵疾风行过,水中的人影在摇曳的波浪中消失不见。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来到赵潜呈面前。
两人的视线终于相触。
赵潜呈也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脸,只是神色未起波澜,甚至全然没有惊讶的表示,眼睑仍旧懒懒地耷拉着,像是对世间所有的事都丧失了兴趣。
晏千帆也终于看清赵潜呈手边的东西——一只酒樽。
青玉制成的酒樽比寻常的陶杯还要深些,不过樽中的酒却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浮底,还有一些酒液溅到酒樽之外,在桌面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深色印渍。
原来这个人已经醉了。
酒樽里剩下的一层酒浆色泽清澄,却飘着浓郁的香气,实在比楼下的浊酒要好出百倍。晏千帆伸出手,停在赵潜呈的手指上方,捏住酒樽,问道:“可以给我喝一口么?”
赵潜呈凝着他的眼睛,半晌过后,慢慢放松五指,道:“请自便。”
晏千帆高仰脖子,将余下的酒全部灌进喉咙,而后发出满足的感慨声:“真是好酒!”
“晏千帆,”赵潜呈用极不情愿的口吻叫出他的名字,“我已经替你死了一次了,你何必又来抢我的酒?”
晏千帆将酒樽轻轻放下,在赌桌对面落座,脸上又恢复了郑重之色,道:“我有求于你。”
赵潜呈皱眉:“你们姓晏的人都这么不要脸么?自己不敢死,就找倒霉鬼来替死?所谓江湖名门,就是仗着权势,用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吗?”
晏千帆无从反驳。
尽管找替死鬼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尽管他也曾无比憎恶这个决定。可到头来,他仍旧践踏着别人的姓名活了下来,老天留给他的选择实在很少,他何尝不恨,可是心底那一汪泉水再次浇灭了他的恨。于是他定下心神,一字一句道:“晏家果真卑鄙无耻,贪得无厌。可是,你也活该,你也咎由自取。”
赵潜呈终于睁大了眼睛,撑起身子面对着他:“你说什么?”
晏千帆道:“你替我入狱,是因为我的兄长赌赢了你,你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
赵潜呈提高了声调:“晏月华赢我只不过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却勾起嘴角,冷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是侥幸,所以哪怕你快要死了,你仍旧在琢磨那一场赌局,仍旧在苦思赌赢的法子。”
“你怎么知道我快要死了!”赵潜呈道,随即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分明是你在找死!”
晏千帆倾身,越过桌面凑得更近:“我没有说笑,我知道你中了戾毒,却不去寻找解药,反倒闷在这里,是因为你对输给兄长的事情耿耿于怀。”
赵潜呈腾地站起来,指着对面人的鼻子:“你滚吧,我不同你赌!”
晏千帆不予理会,接着道:“当初你欠了太多赌债,三霄楼的老板以你家中父母的性命做要挟,威胁你还钱。晏家替你还清了债务,不过这点恩惠还不足以买下你的命,晏月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要与你赌命。你自恃绝不会输,便答应了他,可是却在这里、在这张赌桌上输给了他!”
赵潜呈听到“输”字,当即浑身一震,将酒樽狠狠摔在地上:“他赢我只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缓缓摇头:“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晏家的人天生便得菩萨保佑,祖宗十八代在赌场上从来就没有输过,往后也永远不会输。”
“呸!”赵潜呈快步踱到晏千帆面前,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赌场上哪来的菩萨!”
“你又没亲眼见过,怎能断定没有。”
“我赌了一辈子,怎么就不能断定。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输,世上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晏千帆勾起嘴角:“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试试真假。”
*
“你要跟我赌?”赵潜呈问道,口吻将信将疑,因而听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晏千帆在咫尺外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对,我以铸剑庄二庄主的名义跟你赌一场,我若是输了,不仅命给你,名声也一并给你,往后你可以随便宣扬,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晏家人是不要脸的骗子。”
赵潜呈似乎被说动了,原本空洞无物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像是燃在黑夜里的爆竹一般,亮得突然,灭得也很迅速。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对面的人,问道:“若是你赢了呢?”
晏千帆道:“若是我赢了,你就把命交给我。”
赵潜呈冷笑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我快死了,还要跟我赌命,这就好比花大把银子买快要腐烂的桃果,你是傻还是闲得慌?”
晏千帆摇了摇头,道:“赌命不一定非要取命。”
赵潜呈哼了一声:“不取命,难道还要救命不成?”
晏千帆道:“倘若你真的把命输给我,我会竭力救你的命。”
赵潜呈眯起眼睛:“你把我当傻子吗?”
晏千帆凝着他的眼睛,道:“我若是赢了你,你便要把你中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
赵潜呈张圆了嘴巴,满腔的话语仿佛卡在喉咙里,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原来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晏千帆点头:“正是。”
赵潜呈大笑出声:“看来你不只是傻,简直是失了智。我这个替死鬼还没找你索命,你却举着脖子往刀口上凑。若换做是我,早就逃得远远的,绝不会再来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