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来过”四个字说得轻巧,可江湖中哪有许多机缘留给声名扫地的人,别说是倾尽钱财,就算赌上性命,恐怕也远远不够。
只是小小的希望一旦冒出个尖儿来,就再也不忍下手去掐了。琼香点燃的火光隐在一片昏黄黯浊中,化成许多橙红色的点,摇摇晃晃,晃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景致,闭塞的旧楼仿佛真的升上寰宇,化作天际的宫殿,在这里,死灰也能复燃,破镜也能重圆,即便是被一场大火烧尽的家园,也能回到从前生机勃勃的模样。押上手足所换来的希望就悬在眼前,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纵身扑去。
他用仅存的眼睛紧密注视着两人的牌局。
牌桌上风云变幻,令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就像一个不通武艺的门外汉旁观高手过招拆招,脑子全然跟不上眼睛,只能从吕顽的神情来分辨局势。吕顽的脸越绷越紧,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鼻尖上的绒毛扇动,将短促急躁的呼吸暴露无遗。
晏千帆按着自己的手腕,将所有的念头悉数放空。
最后一张底牌翻开的那刻,吕顽拍案而起。
晏千帆有些懵懂地睁大了眼睛,偏过头时,刚好迎上冯广生的视线,后者正大笑着看向他,一双粗劲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晃,他才缓缓地放松了手指,也松开紧绷的心弦。
又是柳红枫赢了。
吕顽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腾地站起身,碰倒身后的椅子,引出一声闷响,随后他又将手中的牌重重地摔在地上,让更洪亮的脆响取而代之。
骤起的噪声响遍了琼霄楼。
柳红枫弯下腰,将吕顽扔下的底牌拾起,用手掌擦拭干净,而后迎上对方的眼睛,在尖刺般的视线中微微欠身道:“吕老先生,论资排辈您排在我们三人之前,我斗胆问一句,您不打算反悔吧?”
吕顽一怔,拱起下巴道:“谁说我要反悔。区区一只手罢了,让给你也无妨。”
柳红枫将底牌重新摆回桌面,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吕顽攥紧五指,抬起左手,缓缓向前伸出,脸上仍带着迟疑的神色。柳红枫并不催促,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茫茫紫烟中浮起一阵异样的躁动。
晏千帆适才从狂喜中回过神,便听到周遭的异响,鬼祟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来,使他生出一种深入敌阵的错觉,不自觉地摆出防御之态。
然而周遭并没有敌人,只有栖身在琼霄殿的赌徒,他们方才一动不动,此刻却忽地从萎靡中清醒,带着半梦半醒的神情,将赌桌团团围住。
晏千帆很快发现,这些人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在赌局中落败的吕顽。
柳红枫和吕顽的赌局本来与他们全无干系,可他们却像是嗜血的恶鬼一般,循着腥味纷至沓来,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吞食旁人的骨肉,以填补自己饥渴的胃袋。
许多双手从黑暗中伸出,在一阵叽叽嘻嘻的笑声中,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吕顽的肩膀。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吕顽顿失冷静,来回摇晃着手臂试图挣脱,然而,后颈却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掌,干裂发皱的嘴唇中喷出一口白沫。
晏千帆背后生寒,只见这鬓发斑白的老者被钉在桌面上,虾米似的弓着腰,脸颊被冷硬的木料咯得变了形,胸膛仿佛被楔子穿透,动弹不得,几双强有力的手臂扭着他的胳膊,强迫他的手臂沿着耳侧向前递出,刚好递到柳红枫的眼底。
冯广生就站在柳红枫身后,目睹了众人自发而为的暴、、、行,皱眉道:“真是一群食腐的蛆啊。”
晏千帆虽未说出口,但神色中同样流露出厌恶之情。
方才的一番喧闹,将赌桌附近的紫烟驱散,晏千帆也得以看清这些赌徒的面目。他们的衣着虽然比楼下的赌徒更体面,但身上却都有残缺,有的缺了耳朵、鼻子,脸庞好似画歪了的图画一样令人难受,有的缺手缺脚,走起路来又瘸又拐。尽管如此,神情却不像是受伤的病患,反倒比楼下的赌徒还要狰狞得多,恶毒得多。
他们制伏了吕顽,就像是赢了一场胜仗似的,满面红光,七嘴八舌地催促柳红枫用刑。
吕顽被斩断手脚,对他们而言全无益处,他们只不过以吸食别人的不幸为乐,因此才聚集在此处,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牺牲者。
若非亲眼所见,晏千帆实在难以相信,这些烂泥般的禽兽竟也同他一样,浸在同一片江湖中。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命是这样赌的。”
面对一张张沉湎于快乐的脸庞,他突然觉得愤恁难当,在西岭寨外为保卫南疆临寒奋战、苦苦支撑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在纸醉金迷中流连忘返,轻掷生命呢。
人生之苦无边无涯,只是为了所谓极乐,便能够将灵魂与尊严也一并押上赌桌吗。
一柄金刀适时递到他的眼前。
是吕顽的刀。
柳红枫将这柄刀缴下,转身递到他的手心:“既然你这般愤怒,不如你来动手吧。”
*
赌徒们看到晏千帆伤了一只眸子,便将他视作自同类,投向他的目光中更加多出几分狂热。
晏千帆在众目睽睽下,接过柳红枫递来的刀,沉甸甸的分量抵上手心,使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低头打量,细密平整的皮鞘表面缝入了金丝镶线,皮革的质地陈旧,更加衬托出金线的光泽,鞘底隐约露出一截刀锋,冷铁质地厚重,色泽偏黯,只有刀刃处极薄,也极锋利。
这是一柄很有年头的刀。
它没有名兵利器的品格,与晏家铸剑阁里的珍藏相比,选材的质地,锻造的手法,都粗糙得不值一提。但它的锋芒却很出众,并非靠着工匠的锤炼,而是凭借经年累月的斩杀砥磨才得来的。
能够滋养刀锋的只有鲜活的血肉,每个枕在刃上过活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在方才,它刚刚斩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因而刀光也比平日更灿烂。它没有显赫的出身,泯然于众,只是靠着割开数不清的伤口,掠夺数不清的生机与希望,才变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晏千帆再一次打量吕顽,他见过的老人虽有很多,但落入如此凄惨境地的却不多,而在凄惨的境地中仍旧不改乖戾顽冥的,唯有眼前这一个而已。
吕顽受制于人,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只剩下嘴巴,于是他的嘴巴快速翕合,吐出极肮脏不堪的词句,咒骂着身边这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言语之污秽,就连柳红枫也忍不住皱眉。
尽管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仍旧无法掩盖吕顽手上的颤意。
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黯淡的皮肤上带着褐斑,骨节突出好似鸡爪一般,在扭曲中微微抽动。
他的眼睛浑浊,脸上的皮肉松懈,脸颊在挤压中变形,皱纹贴着桌面层层堆叠,浸在嘴角喷出的唾液里,实在难看至极。
若非口中不住吐着污言秽语,他看上去就只个无依无靠、惨遭欺凌的老者。
但晏千帆不会忘记,吕顽就在不久前犯下恶行,将一个青年人的手活生生地砍下,断送了后者的前程。
可晏千帆又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砍断这只苍老的手,这人往后该如何过活。会不会受尽欺辱,横死街头。
两股念头拧作一团,相互拉扯,最终把晏千帆身上的力量消磨殆尽。
他持刀的手垂落到身侧,转向一旁,道:“柳大哥,算了吧。”
柳红枫没有立刻发话,吕顽却抢着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反悔不成?”
晏千帆不禁一怔。
吕顽啐了一声,用方才咒骂般的口吻道:“你今日若是敢反悔,往后我走到哪儿便骂到哪儿,只要我活一天就骂你一天,我骂你一辈子。”
晏千帆也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伤你罢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吕顽闻言,放声大笑,一直笑得浑身抽搐,周遭都露出愕然之色,才终于停住,用嘶哑却清晰的声音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老子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赌博的材料,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进赌坊,就算你侥幸赢了我,早晚也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晏千帆断然没有料到会被这人戳中痛楚,当即怒喝道:“满口胡言!”
吕顽笑得更凶了:“哈哈哈哈,你还有心思可怜我,我看你比我可怜得多。”
晏千帆脸色一沉,手中的刀陡然出鞘。
刀刃很沉,常年的把持让刀柄也有了形状,落在陌生人的手里难免别扭。仿佛在大声宣告它的主人最后一丝残留的骄傲。
吕顽也勾起嘴角,同时阖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面目忽地没有那么可憎了,而其他人被他咒骂后的怒意也如紫烟一般散去,留下几分敬意,几分悲哀,几分属于是同类间的、澄澈无拦的惺惺相惜。
就算化成烂泥,也终有留有一丝无法动摇的尊严。
刀锋骤落,一阵疾风贴着吕顽的手腕擦过,尖锐好似毒虫蛰咬,但痛楚转瞬即逝,并没有留下持久的伤痕。
刀尖没有割断吕顽的手腕,而是稳稳地扎进他手旁的牌面上。
吕顽睁开眼,视野中出现了一张裂成两截的扁木,漆色乌黑,正是害他输掉的一张底牌。
他睁开眼,手指微微抽搐。
他的拇指上原本挂了一枚扳指,也和他的金刀一样上了年头,平日里用一根鞭丝与刀环拴在一起,借助扳指,便可以使用投掷往复的刀法。这是他琢磨几十年才练出的本领,虽是旁门左道的招式,却已练得炉火纯青,成了傍身的绝技,因而扳指戴在拇指上,也有十几年没有摘过,杂质密布的劣玉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碧绿发亮,隐隐透着油光。
此刻,这碧玉扳指代替他的手指,咔嗒一声从正中纵裂,断成两条半弧,落在他的手边。
他趴在桌上,眯起眼,视线刚好对上半截扳指整齐的裂缝,缝隙好似切割打磨过一般,没有半点凹凸棱角,也和原本的表面一样平整油滑,浑然一体。
一个人该有怎样的功夫,才能用一把不称手的劣刀,使出如此精湛的刀法。
吕顽望向晏千帆的眼神终于变了。
晏千帆收了刀,迎上吕顽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来赌的,所以也不必恪守你的规矩,既然我赢了,你若是不服,尽管出手对付我。”
吕顽无言以对,不仅如此,就连钳着他手腕的赌徒也纷纷将他松开,自发地向后退开,纷纷沉默不语。
只有伺候在角落里的店小二忙不迭地冲上前来,费了吃奶的力气,将吕顽从桌上搀起,而后低声道:“这位小爷菩萨心肠,你还不赶紧低头谢恩。”
“谢个屁,”吕顽甩了甩僵硬的胳膊,仍是满脸不快,“他分明是在侮辱我。”
店小二见他态度不客气,登时也黑了脸:“哎呦你这个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说你赖在三霄楼里多久了,欠下的赌债不求你能还上,可你还要招惹祸端,节外生枝,不砸我的生意就不罢休。究竟是谁的赌品不好,你心里没数吗?”
吕顽瞪了对方一眼,似乎无言以辩,只能快步走到晏千帆身边,从后者手里抢过佩刀,怒而离去。
店小二草草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晏千帆面前,鞠躬道:“这位爷,您别与老人家计较。”
“无妨,”晏千帆道,“本来就是我的朋友赢了赌局,随他如何说道,我不会介怀。”
店小二陪上笑脸,点头哈腰:“听说您想上楼去玩?我这就带您和您的朋友上去。”
晏千帆没料到胜利来得如此迅速,怔了片刻,答道:“稍等,我还有些话要说。”
“好,好,您慢来。”店小二鞠躬行礼,知趣地退到一旁,远远地候着。
他来到柳红枫面前,清了清嗓子,道:“柳大哥,接下来不必再劳烦你,我自己应付就好。”
*
柳红枫转了转眼珠,浅淡的眉眼中浮起一丝诧色,但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问道:“怎么,不打算陪我一起找乐子了?”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店小二似乎更换了房间里的熏香,紫灰色的烟幕更重了几分,气味也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化作团团氤氲盘踞在屋顶,犹如乌云遮蔽天空一般,短暂的清朗过后,赌坊再度笼进一片令人昏沉的阴霾中。
“不是,”晏千帆挠了挠头,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终已失败告终,他耷下视线,像是个犯错的孩子,道,“其实吕顽说得对,我来赌坊不是为了寻乐子的。”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柳红枫答道,口吻如玩笑一般轻盈,眼睛却沉沉地望着对方。
晏千帆一怔,只觉得胸口要被那一双灰黑色的眸子望穿了似的,临时拼凑的借口都逃逸到九霄云外,留下一片空荡荡,他答道:“其实我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是来找人的。”
“哦?”柳红枫挑眉,“人已经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很快了,他就在三楼云霄殿。”
晏千帆答得有些艰难,许多年来,他不会说谎的毛病似乎从来都没有治好过。
好在柳红枫勾起嘴角,道:“放心吧,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接下来我找我的乐子,你找你的人。咱们有缘再见吧。”
晏千帆长舒一口气,而后又敛去笑意,露出郑重的神色,道:“多谢柳大哥慷慨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