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晏千帆终于起身,将藏在最深处的冷铁攥进手心,徐徐提起,道:“你看,这便是莫邪剑。”
  赵潜呈凑到他面前,低头观看。
  数月之前,莫邪剑由东风堂堂主宋云归从南疆的石矿中掘出,继而送来铸剑庄品鉴真假。剑鞘与镡柄已经经历一番打磨,凸出的棱角处由于打磨次数偏多,漆色有些褪去,而凹陷的缝隙处则是相反的情形,因为磨石难以触及,还残留有深红色的锈迹,细密的锈斑挤作一团,好似冬日里窗上的冰霜花。
  与沐浴光华从炉中脱生的新剑不同,莫邪剑毕竟是前朝旧物,在战事中遗失,深埋入土,由时光所烙下的痕迹,凭借凡夫俗子的手很难轻易抹去,更不用说仿制出一模一样的赝品。
  内行人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此剑的真假。
  可惜赵潜呈只是个外行,毫不识货,瞧见剑身上有色褪斑生之处,当即露出鄙夷之色:“你这破铜烂铁怎地就算是名剑了,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晏千帆微微皱眉,露出不悦之色,但仍用和善的口吻答道:“你若是看鞘不明白,那么看一眼锋芒便该明白了。”
  话毕,他抖动手腕,将剑心从鞘出抽出少许。
  饶是剑鞘表面被时光侵蚀,然而,收拢在鞘中的剑心却不曾有半点折损。名剑出鞘,就连声音也非同凡响,冷铁划过内腔,仿佛划过一块光洁的鹅卵石,“哗”地一声过后,激起一片清冽明亮的水花,是剑锋上跳跃的碎光。
  习武之人都知道干将莫邪的故事,这剑出生时便失了爱侣,命途多舛,忍辱负重,就连锋芒也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好似凛寒而立的战士一般,凌厉与厚重并存。
  晏千帆到底是晏家人,对名剑的喜爱仿佛刻在骨子里,目睹这般盛景,打心底里由衷赞叹,发现对面的人一直沉默不语,便主动开口道:“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莫邪剑真正的风采。”
  说罢,他将持剑的双手举得更高,几乎凑到赵潜呈的眼前,盼着对方的赞同。
  赵潜呈仍是不答,反倒攒起眉毛,嘴巴抿成一条线,露出奇妙的神色,叫人猜不透所以然。晏千帆这才想起此人本来不会功夫,又怎会懂得品鉴兵刃,他沉下视线,露出几分索然之色,道:“既然你不用剑,也难怪识不出真假。刀剑是凶煞之器,往后你也不要碰的好。”
  说着,便要收剑入鞘。
  然而,他没有听到剑镡上那一声轻响,却先听到耳畔如山崩一般猛烈的嗡鸣声。
  嗡鸣是假的,是体肤的痛楚所引发的幻觉,痛楚来源于腕上,他的半条手腕像是突然麻痹了一般,骤起的剧痛冲上脑门,使他两眼发白,喉咙深处一阵反胃。
  有外敌!——他的本能如此叫嚣着,片刻的头晕目眩后,他定睛环顾,然而,门仍旧好好地关着,窗口之外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影子。
  又一次刺痛传来,沿着手背漫遍全身。这一次,饶是不愿相信,他也不得不承认,暗算他的人正来自他的眼底。
  颈侧的脉搏凸起如柱,牵带着整张脸颊都扭曲了。他睁大了扭曲的眼睛,凝向咫尺外的赵潜呈。
  赵潜呈的手里拿着一根雪松针。
  晏千帆对雪松针再熟悉不过,这本就是他的发明,西岭寨的功夫以枪术为主,注重近身,但却不善远攻与暗计,于是他便借着铸剑的本领,仿用高山雪松的枝叶形状造出一种掷物,轮廓如扇,芒刺如梳,平日里可以藏在袖底,作防身暗器而用。
  他不知道为何赵潜呈会拿着雪松针,更不知为何针尖会啐了毒,不偏不倚地扎进他的手背。
  “你要干什么……?”
  无需此问,莫邪剑已从他的掌心滑脱,像个背叛了主人的使役似的,迫不及待地奔入赵潜呈的指间。
  他的耳畔再一次响起流水击石般的出鞘声,而后,至为锋利的上古名剑便彻底摆脱剑鞘的束缚,展露出夺人的锋芒。
  锋芒的尖端恰巧抵在他的喉底。
  赵潜呈道:“果然是一柄好剑,看来你没骗我。”
  晏千帆大惊失色,背后生寒,莫邪剑是如此锐利,抵得他下颚泛起阵阵凉意,饶是对方持剑的手法稚嫩生疏,毫无章法,但以眼下的态势,只要简单翻动手腕,便能轻易抹断他的喉咙。
  可他还不能死,他挣扎着,忍耐着毒剂带来的不适,竭尽全力伸出双臂,用颤抖的五指扳住赵潜呈的肩膀,竭尽全力往外推。
  两人如小儿一般扭打成一团。
  晏千帆质问道:“你从哪儿拿到的雪松针?你莫不是暗算了冯大哥?”
  赵潜呈不答,只是卯着眉头与他角力,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姓晏的!你的宝贝归我了,你去死吧!”
  *
  晏千帆的脸上浮起震惊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遭到背叛。他在抵抗的间歇大声道:“放开我!我不会害你,我是为了救你啊!”
  但赵潜呈回答他的只有冷笑:“你当我傻吗?解药只有一份,就算你拿到手,也绝不会留给我。我已经被姓晏的利用了一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你误会了!”晏千帆竭力争辩,“我从来没打算独占解药,我是要把幕后黑手揪到台前来,我要救你们每个人!”
  赵潜呈像是听了个精彩纷呈的笑话,哈哈大笑出声。
  晏千帆趁他松懈的片刻,一把抓向他的手腕。
  雪松针上的毒药并非上乘,虽然瞬时效用强烈,但后劲儿很浅,他暗中运功调息,臂上的力量已经恢复七成,对付一个不通武艺之人,也有七成的把握。
  于是,他不顾危险,毫不犹豫地出手反击。
  赵潜呈虽不尚武,但反应足够机敏,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劣势,在手腕被抓住的前一刻,果断向后撤开,放弃了杀人的念头,转而提起莫邪剑,不顾一切地转身,迈着莽步朝门口奔去。
  晏千帆扑了个空,踉跄着站稳脚跟,发现对方已经逃走,急忙驱策轻功,健步疾追。
  赵潜呈的手触到门扉,立刻将门闩拍掉,用力拉开,这个动作迫使他原地停顿,顷刻的功夫,晏千帆的影子已经追上他的头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肩膀一热,从背后伸来的手好似虎钳一般,将他的肩胛牢牢锁住。
  不通武艺的外行人就算侥幸拿了剑,也敌不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晏千帆如拆卸货物一般,用麻利的手法卸下赵潜呈的力气。赵潜呈的肩背痉挛,一手松开门把,另一只手放开剑鞘。莫邪剑再一次从他手中滑出,剑鞘带着剑心,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晏千帆一边用脚底踩住剑身,一边扳过赵潜呈的肩膀,麻利地将他扑倒在地,而后骑跨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门扉失了控制,借着方才的余劲儿,吱呀呀地绕轴摇晃着,门缝时宽时窄,使得漏入磨坊的光线一明一暗,仿佛有一盏烟花在头顶炸开,闪烁不止。
  赵潜呈被压倒在地,皱紧眉头,剧烈咳了几声,脸上浮起一片痛苦之色。晏千帆居高临下地瞧见他的神态,立刻放松了手上的力量,道:“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想伤你。”
  “呵……呵呵……”赵潜呈挣脱一只手臂,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灰尘,从鼻根处发出讪笑的声音。
  他的眼睛半闭着,眼睑却闪过一片凌杂的影子,门扉处的光线原就明灭交叠,此刻又平添了一层扰动,仿佛有一双手伸进清池,将池水搅得一片纷乱。
  远处有人来了。
  赵潜呈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忽地仰起脖子,脑尖冲着门缝敞开的方向,高喊道:“来人啊,晏二庄主动手杀人啦!”
  “闭嘴,不要喊!”晏千帆在慌张中伸出双手,两只手心叠在他的唇上,拼命压紧,仿佛他的嘴巴变成了船底的豁洞,不堵住便会招致灾祸,沉入水底,万劫不复。
  赵潜呈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张大嘴巴,牙齿好似野兽一般,毫不留情地往晏千帆的手指上咬。
  落在两人身上的影子愈发凌乱,门扉的摇动已经止住,可纷杂的脚步却全无停止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有人要来了。
  来者何人?为何而来?该如何应对?
  晏千帆心下已慌张到极致。他将脚边掉落的莫邪剑提起,抖开剑鞘,用锋利剑尖抵住赵潜呈的脖子,命令道:“将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放你走。否则……”
  “否则?”赵潜呈反问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持剑的人声音颤抖不已。
  被剑锋胁迫的人却面色从容,嘴边甚至浮起一丝笑意。
  “你不敢死,却也不敢让别人死,晏千帆,你还真是个懦夫。”
  晏千帆僵住了。生来懦弱,左右摇摆,无处可归,他何尝不曾恨过。
  远处的人影已经逼至门口,听取脚步声,少说有十数人。交叠的影子将漏进门缝的日光彻底遮住。
  晏千帆多想刺下这一剑,而后转身逃走。
  现在还来得及。
  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这一寸的距离,夺走赵潜呈的性命。倘若善良即为懦弱,他比剑下之人还要弱小得多。
  磨坊的门被撞开了。
  他感到一阵绝望,煞地抬起头,跃入眼帘的却是冯广生的脸庞。
  “你在做什么?”
  他的眼底浮起一丝希望:“冯大哥,你帮帮我,他……他……”
  没等他说完,冯广生便已冲至他的身边,熟悉的体温随之贴上他的肩膀。他长舒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缓缓放松,大口地呼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与这人并肩共战,生死相护,他甚至没有细思为何冯广生会出现在此处,只是遵循本能,将悬着的心放下。
  仅存的一只眼睛被汗水模糊,在时明时暗的视野中,他看到赵潜呈似乎望着冯广生,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话,下一刻,他便觉手上骤然一沉。
  赵潜呈突然抽搐,僵硬的四肢抬起又落下,像是草扎的娃娃从高处摔向地面。胸膛处漫出一片红色,好似一朵绽开的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腥烫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像极了晏千帆曾经在战场上、在火海中嗅过的味道。
  莫邪剑插在赵潜呈的胸口。
  上古名剑锋利如斯,即便撕开人的胸膛,竟也没有留下太过艰涩的触感,好似斩断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绵软的云朵,稀松的泥土。
  可剑锋过处,涌出的却是鲜血,是鲜活的生命。
  晏千帆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赵潜呈的面颊渐渐扭曲,那样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拧成骇人的形状,瞳孔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好似墙壁上的污点,而眼白却像是要夺眶而出似的,蔓延得格外远。
  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在镜子里死去。
  晏千帆睁大了眼睛,而冯广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身边,站在一旁,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你为何要杀人?”
  杀人?是他杀了赵潜呈?
  莫邪剑还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僵在原地:“我,我没有……”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终于止住了,摇摆错动的影子也随之停下来。
  他的目光茫然四顾,越过冯广生的肩膀,触到了一张意料外的面孔。
  安广厦。
  *
  安广厦目光如炬,落在晏千帆的身上,将后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灼烧成灰。
  晏千帆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他仍跨坐在赵潜呈的身上,手中仍旧执着剑,剑尖仍旧埋在对方的身体里。
  赵潜呈已经不再说话了,嘴唇已蜕变作紫青色,唇间泄出一注脓血。
  西岭寨众接连涌入,很快将这间偏僻的茅屋塞满大半,脱缰的水车轮仍在窗外飞转,卷起哗哗浪涛,冯广生的声音夹在其中,听上去也比平日更加慌乱:“大哥,方才我瞧见晏千帆带着一个人从赌坊出来,行踪诡秘,当时就觉得蹊跷,没想到果真叫我猜中了。”
  安广厦瞥了冯广生一眼,而后快步上前,在赵潜呈面前蹲下,一双手按压胸膛,喉咙,最后摸到鼻底,像是在竭力挽回此人的生命。然而,半晌过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摇头长叹。
  人群中传来一声呜咽。
  紧随安广厦而来的,还有镇上开馄饨铺的赵氏夫妇。一双年过半百,发色苍苍的老人,忽地看见儿子胸口插着剑,倒在地上,当场吓丢了半条魂儿。听到安广厦的宣判时。虚弱的老太头一歪,昏了过去,同样瘦矮的老头则卯足了力气,不顾一切地冲向死者的尸身,中途被冯广生抱住了肩膀。
  “大爷,危险,您不要过去……”
  “呈儿,我的呈儿啊。”凄惨的哭声回荡在低矮的屋檐下,“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晏千帆呆然望着眼前的乱象。
  他认出这个恸哭的老人的脸庞,这人原本有一双慈目,煮出的馄饨滋味香甜,使他忆起往昔快乐的岁月。此时此刻。低哑憔悴的哭声却化作一只利爪,穿透他的胸膛,将那些闪光的回忆撕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愤然之色。
  冯广生指着他的鼻子:“晏千帆,这位姓赵的兄弟与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与你长相接近,就要替你去投牢顶罪,如今好容易活下来,你却还要杀人灭口,难道晏家的名誉比人命还重要吗?”
  “杀人……灭口?”
  “人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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