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就是命吧。
狗吠的声音钻入耳朵,很是聒噪。
这饥饿的畜生吠闹不止,并不是因为天降馅饼,恰恰相反,是因为送到嘴边的美餐平白无故地飞走了。
楼顶的两个人并没有坠下屋檐,摔成一滩烂泥。
他们被第三个人拦住了。
那人如一阵风似的,踏着墙壁与翼角飘到楼上,刚好拦在两人之间,一只手勾过吕顽的肩膀,将他从龙脊边缘扯回几步,另一只手提腕推掌,用掌风化开关野凌厉迅疾的攻势。
吕顽绝处逢生,嘴巴张成个圆形,尖声问道:“柳红枫,你来这里作甚?”
柳红枫偏过头,道:“我有话要问你,哪知你们两个跑到屋顶上乘凉,叫我一通好找。”
这两人当然不是来乘凉的。
吕顽虽松了一口气,关野却沉下脸来:“乘凉个屁,我是来找他算账的。”
柳红枫的目光在关野身上游走,从年轻盛怒的脸庞,到起伏不止的胸口,最后停在鲜血殷燃的断腕上:“你赌输给了他,被他砍掉一只手,所以打算私下报复他?”
关野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抬起头,用更加蛮横的口吻道:“我与他的恩怨关你屁事?”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的确与我无关,但我有要紧事同他打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你的剑下,不如这样,若是我帮你剁他一只手,你能不能留个情面。将他的人交给我。”
关野怔了一下,道:“好啊,那你这就动手!”
吕顽前一刻还幸灾乐祸,下一刻便觉背后发凉,原来柳红枫并非天降神兵,擒住他肩膀的那只手也并非救命稻草,而是禁锢他的枷锁。他的脸色煞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这……这不成啊,我和他的恩怨,不过是赌坊里的龌龊,哪能……哪能脏了枫公子的手。”
柳红枫闻言,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回关野身上:“他的话很有道理。你说让我替你动手,可有报酬给我?”
关野黑着脸,不耐烦道:“没有,我早就身无分文了。”
柳红枫摊开空闲的手:“那就恕我不能代劳了。”说罢,便将臂弯里的吕顽夹紧了,做出要走的态势。
“回来!”关野从两人背后高呼,“你敢!你敢带他走!”
没等柳红枫回答,那一柄缠绕着鬼气的剑便又突袭而来。
关野出手便是狠辣的杀招,飞叶剑漫天扬舞,漆黑的剑花四处绽开。
柳红枫当即闪身,在龙脊上连连后退,吕顽被他夹在臂里,也随之一路向后,只觉得头昏眼花,稍不留神,腰间的金刀便进了他的手心。陡然出刀,与关野的剑势针锋相对。
柳红枫处于弱势,又带着累赘,几招之内便被逼至末尾,脚跟已经贴上边缘,再退一步便要坠下。可偏偏这一步的距离,关野却怎么也踏不破,任由飞叶剑如何蓄势猛攻,对手依旧岿然不动。
关野的脸上浮起愕然之色,惊讶甚至盖过了愤恁。
柳红枫足底犹如踏歌一般,富有节律。歌行至谷底,才徐徐扬起,俯仰之间,便已牢牢缠稳对方的剑,将势头夺回自己手中。他凭着一只手,使出灵敏如蛇行般的刀法,屡屡袭向对手的死角,逼得关野连连后退,终于退回到龙脊正中央的位置。
他收刀入鞘,面不改色,只是呼吸暂快,但关野却已体力不支,肩膀起伏,嘴角噙出一条血丝。
任谁都能看出,若是再纠缠下去,落败的一定是关野。
柳红枫收刀入鞘,扬了扬方才那只反颓为胜的手臂,道:“你瞧,就算只用一只手,我一样可以同你较量,一样可以赢过你,你年纪轻轻,怎地就草草断了自己的路。”
关野的脸色骤变。
他凝着柳红枫,像是在绝路尽头遇见一座高山,仰目而眺,山巅的金光在一片黑暗中莹莹跳耀。
他又最后看了吕顽一眼,摇摇头道:“罢了。”
剑尖滑入剑鞘的那一刻,仿佛有新叶从锋芒中生出,初崭头角的翠色尚且孱弱,却驱散了附着在他周身的鬼气,使他的神情焕然一变,如获新生。
“这个你拿去吧,”柳红枫扬手,将满满一袋银子扔给他,“治伤也是要钱的。”
关野接过,脸上露出踟蹰之色,却听柳红枫接着道:“你从这儿往南去,找到段氏天极门的竹院,那儿有个小郎中会帮你治伤,说不定还会造一条义肢为你装上。”
关野一怔,而后低头道了一句:“算我借的,来日再还。”
*
柳红枫望着关野跃下三霄楼,落进附近的狭巷。
候在巷子里的野狗嗅到血腥味,撒着欢跟在他的身后,他视而不见,只管一路疾走。
人一旦找到了方向,眼里便容不下旁骛了。
柳红枫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终于松开吕顽的臂膀。
吕顽方才被柳红枫夹进臂弯,好似一只软塌塌的布袋,在左右摇摆中亲历了一场较量,虽然毫发无损,但却像是刚挨了一顿揍似的,抱着双臂咿咿呀呀地呻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贼眼却东张西望,躁动不止。
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笑道:“老人家,你可别误会啊,我没打算放你走。”
吕顽猛地后退,脚后跟踩碎了一块脊瓦,瓦片沿着屋顶的斜坡滚落,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好似要在干燥紧绷的空气中擦出火花一般。
吕顽缩紧肩膀,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你要干嘛?”
柳红枫笑盈盈地迈了一步,消灭两人间的距离:“我只是想跟你推心置腹,好好谈一谈。”
吕顽还想再退,然而脚后跟踏在豁口上,脚下没底,心里更加没底,他只能抬起头,迎上咫尺外那一道柔和平缓、却格外灼眼的目光。
活脱脱地演绎何为笑里藏刀,绵中带针。
便是在此时,吕顽觉出对方身上的异状。柳红枫的神情一派从容,但脸色却并不好看,额上挂了一层汗水,嘴唇也褪去了血色,脚步虽稳,但足底叩出的声音却甚为虚乏。胸口起伏的节奏比平时更快些,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石头塞住了喉咙。
吕顽也是习武之人,这些细微征兆骗过了年轻冲动的关野,却逃不过一双久经江湖、善于察言观色的锐眼。
满头白发的老江湖勾起嘴角,问道:“枫公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伤未愈啊?”
柳红枫也不急,只是淡淡答道:“不瞒你说,我的确是有伤在身。不过你可千万别放松警惕,你想想,那山里的老虎若是受了伤,咬人岂不是比平时更疼。”
吕顽:“……”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笑,眼睛笑成两条弯弯的细缝,缝里却透出阵阵凛寒。
吕顽心里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这道目光当头浇灭了。他欲哭无泪,双膝一软,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屋檐上。
风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皱着眉头,耷着眼角,道:“小祖宗,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记得在哪儿跟你结过梁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柳红枫也在他身边落座:“我听三霄楼的人说,你并不是这儿的常客,三日之前,你突然带着大笔钱财,在赌坊中大肆挥霍,这件事可是真的?。”
吕顽一怔,随后答道:“我的确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吧。”
“哦?”柳红枫挑眉,“敢问你这笔横财是从哪儿得来的?”
吕顽道:“我没偷也没抢,是捡来的。”
“捡来的?”柳红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锭,举到吕顽眼底,“我特地问店小二讨了一枚,拿在手里细细看过,这银子表面沾了一层盐粒,闻起来又咸又腥,该不是从海里捡来的吧?”
吕顽瞧见熟悉的银锭,顿时慌了神,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颤意:“是啊,我瞧见海面上飘来一个宝箱,顺手捡起来了,不行吗?”
柳红枫大笑出声:“倘若海里真有宝箱,也该是出海的船夫第一个发现,怎么会飘到你的眼皮底下。”
吕顽争辩道:“因为那些船夫已经丧命了啊。”
柳红枫脸色一沉:“雀背坞船夫遇害惨死,所以他们的宝贝就落到了你手里?”
吕顽大惊失色,摇头摆手道:“不是,跟我没关系!我可没杀过人啊!”
柳红枫望着他:“既然没杀人,你又何须慌张辩解,难道不是怕冤鬼来索命吗?”
话毕,一双手已扣住吕顽的腕上,两指抵在命脉处,微微施力。
“你若是从这三层楼顶坠地,脑袋不幸摔开花,赌坊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冤鬼索了你的命吧。”
吕顽吓白了脸:“不是啊,我……我只是碰巧看到有人杀了船夫,才趁机去雀背坞里偷了些银子,反正人都死了,银子放着也是平白浪费,不如留给活人享用。”
柳红枫听得光火,语气中也带了火气:“你看到有人行凶,不仅不出手救人,甚至不投案,不求援,而是只想着偷死人的银子?”
吕顽垂下眼帘,道:“出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算出手也只是平白送死。投案?瀛洲岛上的官老爷不是也叫人害死了么,我难道去找老天爷投案不成,老天爷早就不管我了,我不过是个老废物,身无分文,饿死冻死都没人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挨完剩下的日子罢了。”
柳红枫没有作答。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吕顽的样子——白发枯槁,酒痕沾衣,浑噩失意,穷困潦倒。在那一枚扳指被晏千帆击碎后,这人的尊严也随之一同变成了碎片,此刻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卒看。
吕顽说完一番话,见对方不驳,胆子更膨胀了几分,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倾倒出口:“你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你年轻气盛,自以为力拔吆吆千钧,侠气盖世,可我在赌桌上与你交手过,看得出你是哪种人,等你年老体衰,你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柳红枫不禁一怔。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冥冥苍天,碧蓝的天穹高渺无垠,遥不可及。十年前,尚是孩童的他趴在母亲的棺材旁痛哭落泪。时至今日,他个头长高了,肩膀也变硬了,可是与天地之间的距离相比,他这一丝一毫的成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地寿数无疆,与之相比,凡人从生到死也不过须臾一瞬,他的意气又能支撑几时。
面对吕顽胡搅蛮缠的苛责,他的心底竟浮起几分恐惧,将满腔的愤慨与诟怨压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将吕顽的脉门放开,转而低下头,手肘撑在膝上。
吕顽重获自由,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观察柳红枫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凶手蒙了面,黑灯瞎火我也看不清,你叫我指认我也指不出,我可没骗你啊。”
柳红枫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叹了一声,脸上浮起疲惫之色,道:“看来雀背坞中的七条人命,注定只能当冤鬼了。”
这次倒是吕顽怔住了。
许是这番话的分量太过沉重,吕顽沉默了一会儿,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其实我有些眉目,但我怕妄加揣测,惹火烧身……”
柳红枫霎地将视线转向他,却不做声,只是牢牢盯着他的眼睛。
吕顽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挠了挠头,道:“那人的声音,身形和模样,与你们今日的同伴很是相像。”
柳红枫心下一凛:“你说的是谁?”
“就是和你们一起来赌,却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我瞧见他就觉得纳闷,这人来瀛洲岛之前,分明也在别处的赌坊露过脸,分明比晏家的小少爷会赌得多,怎地一直不出手帮忙呢。”
柳红枫皱紧眉头,低声喃喃道:“宋云归啊宋云归,你果真还是死性不改,非要将人玩弄在鼓掌间……”
“你说什么?”吕顽不解。
然而,待他问出口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将他独自留在原地,坐在坚硬冰凉的龙脊上,拂着冷风,茫然地望向远处,神情宛若置身梦中。
第二十章 南天星
远处的天际浮起一抹霞光。
镶金的云层翻滚好似波浪,将天尽头推得更远,更高,也将瀛洲岛挤衬得更加狭窄,更加渺小。可便是这样一片不起眼的土地上,仍有人头攒动,暗潮汹涌。
夜色尚未降临,躁动不安的气息便在人群中四处弥漫。
晏千帆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躲避着铸剑庄护剑使的四处搜寻,几经迂回辗转,才终于摸到回川畔的磨坊。
离开之前,他将磨坊中的情形牢牢刻在脑海,再度推开门的时候,除了漏进窗棱的日光更加倾斜之外,其余都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吻合,并无异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招手唤赵潜呈一同进门。
赵潜呈初次到访,脸上隐隐浮起兴奋之色。这一路行来,他醉醺醺、病恹恹的颓态改善了许多,像是一口枯井里突然有新泉涌出似的,两眼泛起凛凛波光,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催促道:“你将宝贝藏在哪儿了?”
晏千帆不敢怠慢,即刻答道:“你稍后片刻,我这就去找。”
他虽叛门出逃,但仍是一身锦衣缎袍,为了找剑,非得俯身蹲在角落里,半个身子埋进草垛之中,很快便沾满了满头满身的枯杆与尘灰。
赵潜呈站在一旁,抱臂旁观,嘴角难以遏制地向上扬起。对生于瀛洲岛的百姓而言,晏氏本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壁,然而此时此刻,晏家的二当家却对他言听计从,百般客气,叫他如何不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