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耐心解释:“可是他总得告诉你们与他取得联络的法子,倘若有人拿到了莫邪剑,总该知道如何交给他。”
这次赵潜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瀛洲岛东坡,朝向外海的一侧,有一座碣石堆砌的灯塔,叫做南天塔。”
晏千帆两眼一亮,他生在瀛洲岛,当然知道南天塔。瀛洲岛整体沿南北方向狭长分布,状似枣核形,东坡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朝向外海一面,碧蓝无际,巨浪滔滔,海边地势陡峭,礁石嶙峋,而近海也有许多暗礁,涨潮时被海水淹没,对航船而言十分危险。所以,先人在海边的礁石上砌了一座石塔,塔中并不住人,只是竖立旗缨,入夜后还要点上灯烛,为出航的渔船指引道路。
这石塔刚刚修建时并没有名字,后来某个晴朗的夏夜,守塔人登上塔顶,发现往南天的方向能够看到明亮的参星,就为它取名作南天塔。
瀛洲岛东坡毗邻外海,大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因着近日大潮封海,也不会有行船经过,就连守塔人也放了假,在岛上的确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偏僻、便于避人耳目的场所。
晏千帆面露喜色,追问道:“这么说只要去南天塔就能与他会面?可是如何才能让他知晓,难道他一直躲在塔里不成?”
一番话问得急切,可赵潜呈的目光却冷下来,并非出于恐惧变冷,而是渐渐浮起一片猜度之色。
“我不能马上告诉你。”
“怎么?”
“你叫我信你,可你却先诳了我一次。”
晏千帆一怔,道:“的确如此。但我这次绝没有诳你。我真的打算去南天塔找人,莫邪剑就在我手里。”
赵潜呈打断他的话,道:“给我看一眼。”
“什么?”
“我要先看一眼莫邪剑,确认你没有诳我,才能告诉你剩下的秘密。”
赵潜呈说得不紧不慢,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在度过震惊与慌乱之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了属于赌徒的本色。
晏千帆没料到节外仍有旁枝生出,带着困惑回过身去,同冯广生交换了目光,后者也只是摇头,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答应你。莫邪剑被我藏在别处,我这就带你去看。”
赵潜呈点点头:“好,我跟你走。”
话毕,他像是甩开了包袱,脚步竟然变得十分轻盈,如擂动鼓点似的迈着双腿,转眼便出了云霄殿,步下台阶,一路不停地穿过两层楼,在众人悚然的注视下,终于推开囚锢他人生的大门。
清风拂面,恍如隔世。
晏千帆紧随其后,终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像是从刀山火海重新回到人间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起眼睛,迎上刺眼的阳光。
阳光渐渐往西天偏斜,天边的层云边缘浮起几分霞色。
冯广生第三个出门,一只手拍上晏千帆的肩膀,凑到后者耳畔,低声道:“我看天色不早了,西岭寨的弟兄都在等着我回去,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吧。”
晏千帆问道:“如何分头?”
“你带赵潜呈去取莫邪剑,我去找安大哥,动员西岭寨的弟兄随我一同赶去南天楼。之后我们明暗配合,待你将那青面獠牙的人引诱出来,我们再伺机下手。”
西岭寨三个字落进晏千帆耳朵里,化作令人振奋的讯号,他重重点头道:“可以,就这么办吧。”
冯广生身形比晏千帆更高大些,一只手勾住后者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对方的额头上拍了拍,就像从前三人赶赴战场前所做的那般。
只是,他很快皱眉道:“晏老弟,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
“啊?”
晏千帆带着茫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奇怪的是,他对此并无任何觉察,眼前没有敌人,四周也没有危险,方才他并未消耗太多体力,更不觉得疲惫。
他尝试攥起手指,再次松开,没有用,指尖仍在不住抖动,像是擅自摆脱了身体的控制,兀自发出微弱的抗议声似的。
他的脸上浮起愧色,低头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话毕便把手背向身后,试图从对方的臂弯中钻出去。
冯广生却揽紧了他的肩膀,像幼时安慰受挫沮丧的小鬼似的,在肩胛处轻捏:“本来瞧见你一脸沉稳,像换了个人似的,还觉得奇怪,原来你也是会心慌的嘛。”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发烫,抬起空闲的手摸了摸鼻子,道:“冯大哥你别笑话我,我也是第一次上赌桌,第一次出千诓骗啊。”
冯广生轻笑道:“方才连我都被你骗过了,说不定你是个赌桌上的天才,只可惜被枪术埋没了。”
晏千帆听出对方话中的调笑之意,也跟着摆手道:“可不敢当,我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方才我一直看着柳大哥的赌局,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凭运气在赌,譬如他用手指敲桌面的时候,其实是在控制骰子的走向。”
冯广生挑眉:“原来赌桌上还有这样的技巧?”
晏千帆将头点得郑重其事。
冯广生又道:“难怪我当年唯一一次去赌坊就输光了所有的银子,看来还是我的手法太嫩了。”
晏千帆噗哧地笑出声,笑过之后,便又露出几分黯然之色,道:“其实赌博并没有那么难,人生处处都是赌,豁出得越多,便赢得越多,胆子越大的人,越是能赢到最后。”
冯广生也敛去笑意,沉默了片刻,道:“那是因为输家已经离场,你看不到他们的痛苦罢了。”
晏千帆却点了点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我看得到。”
冯广生露出诧色,偏过视线凝向他,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对你太过严苛了,你为西岭寨豁出所有,他却不领情,连我也替你感到委屈。”
晏千帆眨了眨眼,以出乎意料的干脆速度摇摇头,道:“没关系,我的脸皮厚。”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脖子,手掌最后一次在他肩头抚过,撤离时在半空中比了个拇指:
“下次重聚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儿,替你狠狠教训他一顿。”
晏千帆一怔,随即笑道:“好啊。”
冯广生终于转身离去。
深巷里无人烟,只有赵潜呈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直到晏千帆走向他,才抬起眼皮道:“总算依依惜别完了?”
晏千帆耐心解释道:“只是暂时分头行动,稍后他会带西岭寨的弟兄来支援我们。”
赵潜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眸子从墙壁投下的阴影中露出,径直望向他:“你当真打算去送死吗?”
晏千帆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不是去送死,只是去赌命,若是我赌输了,或许会死得很难看,但我是为了赢才入局的。”
赵潜呈微微一怔,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用带刺的目光拷问着他。
他全然猜不透这人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只能安静等待,脑海中飞快盘算诡辩的说辞,但赵潜呈只是耸耸肩膀,道:“行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次轮到晏千帆怔住。
他不禁望着对面的人,这人被他带出赌坊,似乎还无法适应阳光,缩着肩膀,下颚往脖颈里缩,看人的时候眼皮上翻,眼圈明显露出青黑色,全然没有赌坊里的霸态,倒像是路边鬼鬼祟祟的窃贼。
可他却觉得,这人的话语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黄昏前夕,阳光尚且未被暮色染红,光芒剔透而纯粹,从小巷的两堵高墙之间漏下,洒在他一侧的肩上,像一条明亮的瀑布似的,沿着手臂一直淌到手掌心。
沐在阳光下的五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的颤抖停住了。
他攥紧五指,像是要把阳光攥在掌中,可流淌的东西怎么攥得住,掌心只有指甲留下的刺痛,空乏绵软。尽管如此。他仍感到一阵满足,好像这双不中用的手真的抓住了什么似的。
这时,耳畔隐约有铮鸣声传来,不知哪儿的刀光剑影划破了寂静,不知又是什么人,即将押上什么,掠夺什么。
江湖仍是那片浑浊的江湖,他沉下心,不再理会旁侧的纷扰,往属于他的赌局中迈去。
*
刀剑声是从三霄楼的屋顶上传来的。
瀛洲岛上贫贱分明,山顶是名门世家的高堂阔院,山下却只有低矮朴素的民宅,三霄楼虽然只有三层,却已是鹤立鸡群的一座,因着屋形狭长的缘故,有一条长长的房脊,脊瓦好似龙骨一样逐节排列,两侧的瓦片如龙鳞一般铺展,倾斜的角度比寻常的房屋更陡峭。尽头向上翻起,远看好似大鹏振翅。
三霄楼里未能了结的恩怨,时常在这条龙脊上继续清算。
此时此刻,关野便在龙脊上追着吕顽。
年轻的,追着白发的,诡异的场面。
关野在二层琼霄楼里赌输给吕顽,被后者活生生地砍去一只手,断腕上裹了厚厚一层纱,在出门时还是洁白的,此时已经被血色彻底染红。而被砍断的那只残手早就丢在巷子里,被野狗叼去大朵快颐,此刻已经变成一团骨头渣。
关野并不在意残手的去向,他的眼里只有仇恨,仿佛被两团火焰烧灼着,惨白的脸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浑身透着病恹恹的鬼气。
在赢下关野之后,吕顽本来也输了一局,但他遇到的对手是个善人,放了他一码。双手完好的吕顽本不至于输给关野。但关野一路穷追不舍,很快耗光了吕顽的体力。
吕顽站在一块脊瓦上,斑白的发稍上挂了一层汗水,布满皱纹的两腮剧烈翕动,喘着粗气。他的手中握着金刀,可扳指被击碎之后,引以为傲的刀法使不出来,武艺骤减,就算有两只完好的手,也没能把穷追不舍的仇家甩在身后。
再长的龙脊也有尽头,他的脚底已经踩上最后一块脊瓦。
他的目光四处搜寻,背后却传来关野的声音:“上来的路已经被我拆了,你尽管跳下去,看看会不会把腿摔折。”
他回过头,脚下已经有些发软。
关野发出冷笑,嘶哑的笑声也透着鬼气。“若是乖乖让我砍下一只手,我就饶了你。”
他扯着嗓子争辩道:“你疯了吗?愿赌服输,你凭什么报复我?”
“好个愿赌服输,你也输了,凭什么你就相安无事?”
吕顽没有答,他活了五十年,早就知道嫉妒是世间最寻常的情感。在妒火面前,就连金钱都要让路,言语更是苍白得很。
他隐约记得,这个年轻人的看家本领似乎叫做飞叶剑。只可惜飞叶裹在肮脏的妒意中,早就不再轻盈,不再碧绿,如漆黑的鬼爪一般朝他袭来。
他想,自己年轻时放浪形骸,众叛亲离,蹉跎半生,到了垂暮时分,还会有谁来救他呢。
不会有了。
与其跪地求饶,苟且偷生,倒不如与这人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白发人拉黑发人一同见阎王,白白赚到三十年的光阴,实在划算得很。
*
吕顽心意已决,顿时浑身轻松,饶是屋顶的疾风呼啸不止,他的脚下却稳得如履平地。
他转过身去,面朝关野的方向,两人仿佛站在一条孤桥的两端角力,吕顽已被逼至边缘,眼看背后已无退路,可他却缓缓勾起嘴角,脸上浮起笑意。
关野瞧见他的神色,眼神顿时一紧,哑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吕顽的从喉咙深处挤出嘻嘻嘻的笑声,声音好似阴沟里的老鼠一般鬼祟:“小伙子,反正你断了手,往后只能当个废人了,不如与我同归于尽吧。”
关野脸色一暗,怒斥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说什么疯话!”
吕顽仍旧笑着,道:“你不妨来试试,看我说的是不是疯话。”
话毕,吕顽便沉下双臂,如鹰隼一般摆出应敌的态势,与方才慌忙逃窜时判若两人,一双灰色的眼睛盯在对手身上,顿时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关野先是一怔,很快皱起眉头,奉还以更加凶狠的目光,脸上的阴霾也更深了。方才他还只是打算砍掉吕顽的一只手,此刻他的眼里却腾起了杀意。
杀意犹如山顶的雪球,一旦开始翻滚便愈来愈大,奔下坡道速度也愈发地快。
“果然我该早点杀了你。”
关野留下这句话,纵剑而起。
他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数,像是将满身的鬼气倾注在飞叶剑上,飞叶的轻盈沁翠被他的杀意染得泥泞污糟,剑尖所及之处,迫不及待地散布痛苦与死亡。
但吕顽看清了剑路,他没有躲,反倒两脚前后开立,往脊瓦上重重一踏。瓦片不堪重负,发出咔嚓声,从接缝处断裂坍塌,而他的双脚好似老树扎根似的,牢牢地嵌在缝隙里,双臂则如枯瘦颀长的藤蔓一般张开,化作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关野面露惊色,但那一招刺得太急,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吕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他凝着关野,可余光却瞥见了楼下那条陋巷里的狗。这是一只又脏又丑、骨瘦如柴的野狗,方才叼走了关野遗弃的断手,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显然吃得满足愉快。他想,待会儿若是两人一起摔下去,摔成一团烂肉,大约它的全家老小都能沾光享福,饱餐一顿。
不知为何,到了生死关头,他看到的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这一生无亲无故,不论喜乐悲欢,都是一个人品尝滋味,一个人嚼碎咽下,与旁人撇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却在死的时候,平白缔结了一些甩不开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