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月华手中的佩剑华美韶秀。冯广生尚不知晓,这柄剑是他十年前闭关整月,不眠不休,亲手锻造的,天下间绝对找不出第二件赝品。
十年前,也是晏千帆被送离家门的年岁。晏家人天生短寿,彼时,两人的父亲已经露出衰弱之态,自知命不久矣,于是便用剩下的精力定下两子的前程,一走一留,正如晏氏历代家主所做的抉择。
晏月华与弟弟并不亲近,所以也未前往码头送行,在那个雾霭浓郁的清晨,他只是站在瀛洲岛最高处,站在巍峨的峥嵘阁顶,远远地望着海面上的孤帆离岛,随风渐渐远去,他依稀看到晏千帆稚嫩的背影站在船头,渐渐被迷雾吞没。
他知道这是一场诀别,两人的前程如同两条岔开的直线,再无交汇之时。倘若铸剑庄与西岭寨的盟约安然无恙,两人便注定终生不能相聚。倘若两人重聚于未来,势必到了盟约崩解,时局溃乱,江湖飘摇的危难关头。
两人的命运系成了一条死结,不论重聚与否,都注定无法善终。
尚且年幼无知的晏千帆并不知道,这个从不曾与自己亲近的兄长,在自己离开瀛洲岛的那一日,站在峥嵘阁顶眺望了整日,望着海潮涨落,浪花卷起的贝壳滞留在沙滩上,在正午的日头下褪去水汽,又被黄昏的潮汐重新没入海水。
晏月华就像这座南天塔一样,孤独地矗立在天海尽头,眺着生命中那颗渐行渐远的双星。
相见还是不见,晏月华从来无从选择。他生来便被身份所累,能选择的事很少,但他手中的剑是其中之一。
次日,铸剑庄举办继任大典,为成年的晏月华披冠加袍,而那柄璀璨的剑也得到了一个与之相衬的洗练名姓——参商。
大约那时起,他便冥冥预见了兄弟两人的命运吧。
晏月华一向内敛,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爱与恨,他将爱与恨悉数藏在心底,打磨秉性,他的剑法就像他的心性一般,妥帖典致的剑鞘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锋芒。
参商剑就像他人生的缩影,现在,他将生命倾注于剑上,一往无前。
冯广生自诩枪法精湛,比起惯常的西岭枪术,更多出几分阴险狠辣,常人很难与他为敌,然而他的攻势却被晏月华如绵似水剑招紧紧纠缠,全然失去了用武之地。
晏月华的招式错综繁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冯广生心底大骇,出手愈发迫切,策动长枪在敞阔的空间里回转,送出一串连绵的招式,试图撕开对方的防御。塔底这片空场好似一座天然的擂台,本是最适合他施展身手的场所,但他竭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逐一化解于无形。
晏月华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可以与他消磨整个长夜,但他却输不起,这一场恶战拖得愈久,变数就愈多,对他的处境愈是不利。倘若无法奠定眼前的胜局,往后的路只会更加崎岖。
话虽如此,冯广生却迟迟找不到突破的办法,他且战且退,在焦灼中打量周遭的情形。不远处有一排简陋的木桩,作拴马而用。方才马儿被晏月华放走,此刻木桩都空着,被割断的半截绳索垂叼在桩上。
冯广生打定主意,故意退却几步,将晏月华引到木桩附近,一面交手,一面绕行穿梭。晏月华使的是长剑,剑意势如虹贯,却不易收放。冯广生便借用地形阻住他行云流水的步法,为自己挣回片刻先机。
在这片刻间,他用枪头挑起一根绳索,往对方颈上套去。
将人当做马匹,以绳圈套之,实在是出其不意的阴招,任何一个光明正大较量武艺的人,都断然不会想到这样龌龊的法子。但冯广生并不在乎颜面,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生死的分界,饶是敌人的剑法再强,脖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只要有一瞬得手,他便能够当场勒断这人的脖子。
长剑一闪,鬼祟的绳圈仿佛扑火的飞虫,顿时碎成数段,残骸七零八落,铺了满地。
他听见晏月华冷峻的质询:“你使的当真是西岭寨的枪术?”
冯广生只觉得喉咙一酸,像是胸口受了一记重创,剑尖径直戳进他心中最软弱的一处。他为取代安广厦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在这赤裸裸的鄙夷面前化作泡沫。
晏月华再一次纵身而起,在星辰与天火之下,他仿佛得了神明的眷顾,脚步像是飘在地面上。所过之处甚至没有足印,只有一片波浪似的细纹。
剑似游龙,身若惊鸿,此刻别说是木桩,就算是潮汐倒灌,天地颠倒,也未必能阻拦这人的步伐。
冯广生心下的惊骇悉数写在脸上,江湖传闻晏家世代积弱,为保全江湖地位,不得不周旋于名门之间。他实在想不到,铸剑庄庄主竟藏了如此精湛的剑法,就算是自诩武林第一剑的天极门,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只是,这登峰造极的本事,是以血骨为薪,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晏月华的脸色异常苍白,眼底像是燃烧着一团无质的火焰,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烧成灰烬。
冯广生终于明白,这人绝不能用一般的法子来对付。他的背后渗出一阵冷汗,问道:“晏月华,你疯了么?”
晏月华的嘴边勾起一抹淡笑,道:“不疯怎么要你的命呢?”
冯广生不禁战栗,晏月华可以不要命,他却不能。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万丈深渊面前,恐惧沁入髓骨,再也无法遮掩。
晏月华脚踩深渊之底,清绝孤傲的身影却仿佛立于云端。
他如何能胜过一个疯子?
参商剑已经逼至喉咙,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远处,在慌乱中索求同伴的帮助。
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同伴像是已然将他遗忘,一心一意围在安广厦的周遭。
*
冯广生的目光触及之处,一场死斗正在上演。与。熙。彖。对。读。嘉。
天穹为幕,荒野作台,拍岸的浪涛代替了人群的叫吆喝彩,经久不衰。
西岭寨以六敌三,肩背相抵,围成一张网,将安广厦护在中央。
安广厦意图出战,却被同伴摆手拦下:“少当家,今日你不必再勉强,让我们来保护你吧。”
我一介将死之人,实在不值得你们回护——安广厦本想对他们说,然而,其余几人却剥夺了他坦言的机会,转过身去,将六个坚毅不移的背影留给他。
“我们六个对付他们三个,绰绰有余。”张独眼如是说。
可惜,这不过是他说来充场面的话,虽然西岭寨的人数是对方的一倍,但在铸剑庄三名护剑使面前,全然没有优势可言。
头顶皎月皓皓,火光熊熊,可护剑使三人像是站在阴影里,行踪飘忽鬼魅。三柄剑仿佛由同一只手挥舞着,招式之间衔接无痕,浑然一体,剑风交错,璀璨的光辉迅如流星过境,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生灭灭,循环往复。
刚劲郁勃的西岭枪法落在这飘渺的剑阵之中,就像是猛禽一头扎进迷雾,举目茫茫,饶是有一双健锐的羽翼,却连对手的尾巴也追不上。
月下像是有无数个交叠的人影穿梭,冷剑从四面八方发出,难琢难测,只是每一次剑光亮起,都是一场致命的危机。
张独眼已经满头大汗。
他既要自保,又要护人,左右彷徨,疲于奔命,像是被猎人围剿的猎物,在牢笼中挣扎,看不到半点胜机。他只能竭力保持冷静,高声喊道:“大家当心暗剑!”
然而他的警告来得太晚,只听身边一声惊叫,有什么从眼前飞过,末端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线,竟是一条血淋淋的臂膀。
臂膀从肩处被割断,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在几步开外发白的滩涂上。
鲜血洒了满地,他看到同伴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却无法上前帮助。为了维持六人织出的一张网,他决不能轻举妄动,倘若他的网溃散崩离,那么,被护在网中的安广厦将面临比断臂更加可怕的命运。
张独眼总算明白,方才护剑使在抢夺晏千帆的时候,实在给他们留足了情面。现在对手不打算继续留情了,于是递出的每个剑招都是险峻的杀招。
“不成,不成啊……”他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颤抖的喃声,“我们真的打不过,打不过……”
张独眼在脸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三个敌人的模样,幽魅的影子罩在黑色的衣衫下,如鬼似神。
“呸!”他提亮嗓门,高高喊了一声,“打不过就不打了吗?你们这群棒槌,出息就只有一截长吗?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难道还要继续当乌龟不成?”
“你才是棒槌!”身边人立刻敛去畏色,高声回敬道,“大不了一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少当家!”
尽管六人已经精疲力尽,深陷窘境,却仍说着豪放的粗话,装出无畏无惧的模样。
他们当然看得出,对方早就动了杀意,眼下若是不逃,多半凶多吉少,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阵中脱离。就连方才断了手的可怜人,也提起一只独臂,牢牢握紧了兵刃。
视死如归——西岭寨的风骨便是如此,他们都是不善言辞的粗鄙武夫,若论话术,并不比安广厦高明多少。他们各自有一身的毛病,嗜酒嗜烟,好斗喜赌,实在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他们心底却有着炽热的情与义。他们虽然动过策反之心,也贪图财富名利,渴望东山再起,但从来不曾背弃安广厦,哪怕一个念头都没有。
天地之间少有完人,恶总是无孔不入,难灭难止,善也同样有着顽固的一面,并非一朝一夕的诱惑所能除尽。
生死关头,正是显露出真心的时候。
六个人的真心,正是舍命相护。
晏月华与冯广生隔岸观火,目睹了悲美壮丽的一幕。然而,两个人的反应却大为不同。
晏月华望向西岭寨众的目光虽然冷漠,但眉眼却比方才缓和许多,甚至流露出几分赞许之意,是对旗鼓相当的劲敌的钦佩。
倒是冯广生眉头皱紧,望着那六个曾被他视作同袍的武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憎恶,口中默念道:“凭什么,凭什么!”
他感到屈辱,感到不甘,他花费数不清的钱财和精力,不惜代价地讨好他们,一心只为赚得他们的信任,为什么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仍要回护安广厦,他们的眼里仍然只有安广厦一人。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不过一片真心。冯广生充斥着谎言的心已然被妒火淹没。
他不明白个中缘由,就像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执意要为保护安广厦付出性命。倘若一日之前,安广厦死在擂台上,死于血衣帮的无耻暗算,他的父亲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安广厦的位置,成为新的当家,将统帅西岭寨的权力握在手心。如此一来,他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不至于非要算计赵潜呈,构陷晏千帆,一路陷进手足相残的困局。
因果环环相扣,为什么每个人都和他过不去,都要在他的生命里系一只死结?
惘然化作恨意,恨意从脚底攀升,一点一滴将他淹没,将他心底的空洞用更加污秽的黑暗填满。
另一边,护剑使仍在全力迎战,剑起之处,血沫横飞,六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然变得狼狈不堪,遍体鳞伤,仅靠一口意气吊着,执拗地不肯放下手中的武器。
晏月华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冯广生,道:“他们实在比你还要勇敢得多,你怎么不与他们并肩作战?”
冯广生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他们不听我的劝告,活该白白送死。”
晏月华低叹一声,眼底浮起失望之色:“你是叫冯广生吧?”
“是。”冯广生答道。
曾几何时,他独自仰眺夜空,在心底默默起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江湖人永远敬畏这个名字。
但晏月华只是摇了摇头,道:“你根本没有一丝领袖之才,像你这样的人,若想成为第一,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身边的人都杀光。”
冯广生一怔,对上晏月华的视线,顿时打了个激灵,被一个旁观者羞辱的屈丧伴随着震怒,从脚底升起,一瞬便填满他的头脑。
“够了!我要你们姓晏的先死!”他高喝一声,便提枪往对方的喉咙袭去。
这毫无章法的招式,无异于自取其辱。参商剑一闪,便将他手中的枪杆一分为二,斩成两截。
冯广生被一股罡风推着,仰面倒在地上,下一刻,晏月华的脚底便踩上他的侧脸,参商剑的剑锋抵住了他的心口。
“且慢,先不要杀他!”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晏月华的剑顿了片刻,但他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微微皱眉,再度施力。
锋芒穿透骨肉之前,一块石头从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击在剑上。
与此同时,冯广生挣扎着翻过身,从剑下逃开,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捂住脸颊上的淤青,半跪在地上,张开嘴巴大喘粗气,活像一条从砧板逃生的鱼。
晏月华有些恼怒地抬起头,迎上来人的视线:“宋堂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见宋云归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拱手一让,道:“晏庄主息怒,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杀了他,谁来还你弟弟一个清白呢?”
第二十一章 炎光谢
晏月华打了个激灵,终于将心思从冯广生身上挪开,转而观察来人的模样。
宋云归还是那个宋云归,个头不高,排场倒是不小,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东风堂弟子簇拥在人群中央。他因着坡脚的关系,站姿总有些歪斜,可他身后的随从却个个站得笔挺,精神抖擞,叫人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