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寨众欢呼着,脚步汇作一条河,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柳红枫也紧随其后,被人潮裹挟着,终于脱离火海,重见天日。
竹林中凉风习习,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腑,死里逃生的人们卸下力气,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将胸膛中残余的火焰扑灭。
关野在一旁看着,也露出疲惫的神色,他今日才断了一只手,方才又动得十分剧烈,难免体力不支,露出疲态,余下的一只手垂在身侧,五指微微颤抖。
颤抖的五指很快便被人握住了,齐顺紧紧攥着他的手,仰起头,用少年般脆亮的声音道:“多谢恩公救命!”
关野怔了一下,他当惯了地痞流氓,一向不做好事,自然也不曾被人道谢,少年人的灼热视线,对他而言堪比大火,他很快避开目光,道:“不客气。”
不料人群中竟传出一串清晰的笑声:“稀奇啊稀奇,不过是一介赌鬼,居然也有脸自诩恩公。”
做声的竟是吕顽。
吕顽既答应为柳红枫作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攀附柳红枫到底,遂一路跟随至竹院。
所谓冤家路窄,两人都没想到重逢来得如此之快,好容易死里逃生,竟会和天敌再次打上照面。
关野见了吕顽,立刻换了一张臭脸,道:“我方才可是救了人命,比你这糟老头子有用多了!”
吕顽也不甘示弱:“我当众作了要证,功劳可比你这小兔崽子高多了!”
“你这老不死的,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让你多烧一会儿也活该。”
“我能得救也是因为枫公子足智多谋,你不过是个扛水缸的莽夫,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两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你一言我一语,无需第三者助力,很快便吵得热火朝天。只是在唇枪舌剑漫天飞舞的时候,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兵刃,谁也没有动武。
比起在三霄楼里剑拔弩张的时光,眼下的两人要开朗得多,也畅快得多。
他们的人生何尝不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他们终于在赌坊之外找到了寄身之所,就连既往结下的仇恨,都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消解殆尽。
这里也是他们的江湖。
西岭寨众从方才的惊骇中渐渐恢复,被两人面红耳赤的样子逗乐,哄然而笑,柳红枫置身于人群中,眯起眼睛,视线虚虚地扫过周遭陌生的脸孔。
许是起死回生的经历格外醉人,他竟像个微醺的酒鬼,撑着地面仰起头,嘴角微微地勾起,浅淡的眉眼舒展,眼底有氤氲闪烁,在黎明破晓前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明亮。
柳千就在他身旁,绞着手指,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他难得坦率地揽过柳千的脑袋,把毛躁的小鬼往怀里摁。
“你这一身衣裳可脏死了……”柳千反复抱怨着,却难得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山洞旁的柴火终于燃尽了,火势变小,浓烟的味道也随之淡开,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地面,昭示着一场阴谋的谢幕。
与此同时,燃烧了整晚的峥嵘阁也终于熄灭,山巅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天穹,天海相接处鼓起深蓝色的微光,是朝阳升起的先兆。
漫漫长夜总算要结束了。
待到心绪平复后,柳红枫敛正神色,询问关野:“方才你与小千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关野答道:“我在三霄楼与你分别后,便依着你指的方向,来到竹院找这位小友瞧病。他说要寻找制作义肢的材料,于是我们便离开竹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我们折返时,竹院的妇孺便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狼藉。”
柳红枫皱眉:“所以你们也不清楚是谁带走了她们?”
“确实如此,”关野道:“我们在附近寻找线索的时候,就看到山洞的方向突然起火,小千立刻拉着我赶来救人,若不是他眼尖看到了你,你们恐怕凶多吉少了。”
柳红枫点点头,又问:“我方才在火海中,隐约瞧见一个人影逃走,你们可有看见他?”
柳千道:“没看见,我一心担忧你的生死,哪里还有心思瞧别人……”
关野却道:“我倒是有看见!方才我在竹院打水的时候,似乎看到一个人沿着外墙遁走,背影有些熟悉……莫非山洞里的火是那人放的?”
柳红枫精神一振,追问道:“你瞧见的人可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
关野摇头道:“并不是段掌门,不过的确是天极门的人。”
柳红枫露出诧色:“是哪位?”
“平南世子南宫忧。”
*
黎明前夕,段府的气氛从未如此沉重。
峥嵘阁失火的消息很快传遍天极门上下,门中弟子彻夜无眠,希望见掌门一面,释清心中疑惑,然而,段启昌的寝院紧闭着,院内彻夜点着灯火。一群人围在寝院外,没有一个敢高声讲话,但没有一个忍得住窃窃私语。
在人们的印象里,段启昌素来性情和善坦荡,待人煦如春风,待事光明磊落,就算遇到天大的难处,也从不遮掩隐瞒,因此才备受门下弟子尊崇爱戴。
但此时此刻,紧闭的门扉却将每个人拒于千里之外,不论是充当左膀右臂的常昭,还是侍奉府内多年的翠姨,谁也无法敲开这扇门。谁也猜不出段启昌究竟有什么打算。
常昭总归知道得多些,于是向众人解释道:“方才我在夜巡时,看到掌门将一群百姓带进府中,似乎是寄居在天极门避难的老幼妇孺。”
人群中有个老园丁,在段府做了几十年工,第一次见到这般蹊跷的场面,操着浑浊的嗓音问道:“避难的百姓不是安置在竹院么?怎么会突然来老爷府上。”
常昭摇头道:“我也不知,许是竹院出了变故,无法再住人了吧。”
园丁不死心,追问道:“既是如此,只要将百姓安置在客房就好,府上有的是空屋子,住十几二十个不成问题,为何偏要带进寝院,还要避开咱们呢?”
常昭眉心的褶皱更深了:“掌门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许是那些人之中有人犯了罪责,需要盘查一番。”
“罪责?不会吧,那些都是瀛洲岛的百姓啊,我常常去买姜老婆子种的茶,还有那个酿豆腐的阿斗,他女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群人里除了几个不检点的青楼女子,大都是好姑娘……”
常昭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话,问道:“你难道怀疑掌门有恶意吗?”
园丁立刻摇头道:“哪里的话。”
常昭接着道:“你跟随掌门的时间比我久,他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当初梁州地界的悍匪抢劫商旅,接连谋害了几条人命,当地官兵胆小怕事,不愿意管,他便带着我们深入密林,将悍匪悉数缴清。还有一次,渝州一带闹了罕见的虫病,乡民们都说是鬼上身,要把病人架在火上活活烧死。是他及时赶到,将病人救下,然后带着我们渡过云梦泽,将养蛊害人的恶徒抓到光天化日之下。”
一番话毕,园丁的神色也有些动容,抽着鼻子道:“这些我都记得。我怎么会怀疑老爷呢,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有什么难处,不能让我们分忧……”说着说着,语声中便夹杂了抽噎。
常昭瞧见园丁的浊泪,也不禁长叹一声。许多双眼睛看着他,许多双眼中写着同样的问题,但他答不出,他只能在园丁的驼背上拍了拍,道:“且等等吧,天总会亮的。”
常昭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万众景仰的段掌门,被他视作人生明灯的师长,正在闭锁的深院内微微颤抖。
段启昌也不曾料到,自己竟会陷入如此狼狈的境遇。
这些年积攒的名声,荣耀,财富,仿佛贴附在身上的箔片,只要稍作抖动,便纷然脱落,徒留下单薄而丑陋的躯壳,和十年前相比,竟没有丝毫长进,依旧惶恐失措,依旧束手无策。
从竹院带来的百姓共有二十二个,其中有七个年轻女子,被带进客房深处,屏风背后。另外一十四个被请入地窖,饮下苦口的清茶。
地窖原是用作储物的场所,阴暗拥挤,潮湿的空气透着一股霉味。清茶之中掺了迷药,十三人在角落里七倒八歪,昏昏入睡,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除了这两批人外,还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药铺的刘掌柜。
刘掌柜并不是大夫,只是在经营药铺之余,学了一点粗浅的医术。于是段启昌将他留下,命他协助自己采血炼药。刘掌柜吓得面色惨白,动作缓慢笨拙,但段启昌别无选择,毕竟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侯郎中了。
段启昌的视线落在屏风上,望着背后忽明忽灭的灯火,不禁陷入沉思。十年前,倘若自己再心狠一些,事成之后除掉侯郎中和血衣帮的性命,利用瀛洲岛的地势将死者的踪迹消匿,血衣案便不会暴露于世,十年之后,他的爱子也不至于再遭劫难,重陷僵局。
他已隐约有所觉察,瀛洲岛上的变故决不一般,有人故意设下一个局,牵着他的鼻子往陷阱里跳。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他纵横江湖数十载,树立的敌人有成千上万,可段长涯却只有一个。
他决不能允许段氏的血脉葬送在自己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刘掌柜从屏风背后现身。他的神色惶恐,像是受了惊吓的绵羊,躬腰缩肩,颤颤巍巍,说话时甚至不敢直视段启昌的眼睛。
“……段老爷,五更血已、已经采到了。那些罪……罪大恶极的女人,都已经……已经……”
刘掌柜没能说出口,但段启昌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采到五更残血,女人们的性命想必已经不在了。他忍不住探出头,窥探屏风背后的情形。
他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眼底残留的惨状令他心惊胆战。
尽管有施过迷药,但求生本能作祟,人在濒死时仍会竭力挣扎。布条塞住的嘴唇附近挣破了皮肉,血丝顺着嘴角淌落,肩颈处青筋暴起,衣衫在扭动中挣脱,袒露出胴体,然而,胴体也毫不美丽,四肢因着绳索的捆缚而拗成怪异的形状,似人非人,全无尊严可言。
十年前,逝者的残躯尚有棺材容纳,十年后,残忍的死状完整地暴露在段启昌的眼底。
过往的时日里,他也曾出生入死,浴血而战,降敌无数,哪怕双手被血染红,仍旧一笑了之。这一次,他的身上明明没有沾上一滴脏污,可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刘掌柜偷瞄他的神情,磕磕绊绊地问道:“老爷……您要的药方我已经调好了,保准没有差。”
他答道:“辛苦了。”
“我……我可以走了吧……”
话音未落,段启昌猛地抬起头,眼底泛起凶光。
刘掌柜几乎吓破了胆,一面打哆嗦,一面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要不然我……我不走了,我下去和他们一起……”
刘掌柜颤颤巍巍地迈开腿脚,往地窖的入口去。一步,两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只觉得胸前一热,胸口正中央,竟探出一截明晃晃的锋刃。
他的身子僵住,像被掏空的布袋似的,颓然扑倒在地上。
*
段启昌不会再犯十年前的错误。
他不再存有妇人之仁,不再心慈手软,干脆利落地拔出佩剑,对刘掌柜下了杀手。
一方是名誉天下的剑客,另一方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段启昌杀死刘掌柜,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费力。
刘掌柜甚至没能喊出一丝声音,他的面颊扭曲,嘴巴呈圆形大张着,声音堵在喉咙里,他的脸永远凝固在呐喊前的一刻,凝固在震惊、愤怒与恐惧混杂的表情里。
段启昌的剑贯穿了他的胸口,利刃将心脏绞碎成片,他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他死前的话语凝成三个简单的字——为什么。
为什么段启昌会逼他杀人采血,又对他暗下杀手?天极门不是名门正派么?他不是来寻求庇佑的么?
在他的印象中,天极门便是武林的一面旗帜,克己自律,强而不戾,光明坦正,行侠仗义,是神秘莫测又引人入胜的江湖图景中,至为浓墨重彩、辉煌灿烂的一笔。
他怎能料到,光鲜的面皮不过是囚禁魔鬼的牢笼。一旦世道翻覆,牢笼破损,真正的魔鬼便要横行人间。
人心之鬼祟,魑魅魍魉犹不能及。
领悟到这些的时候,刘掌柜已经死了,死得轻若鸿毛。段启昌将他的尸身抛下,快步来到房内,凝着他留下的药壶。
五更血终于采集完毕,用十年前侯郎中留下的偏方调制而成,是维系段家的血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段启昌决不允许先祖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他一定要救活段长涯,不惜一切代价。
长涯……长涯就在院落更深处,与他的寝殿有近路相连,只要穿过一条走廊便能到达。
段启昌迟疑了片刻,南宫忧仍在竹院附近逗留探查,理应等他归来后一同行动,但段启昌已经等不及了。
他心急如焚,就算峥嵘阁里的火熄灭,竹院山洞口的火熄灭,他心里的火依旧燃着,将残余的理智蒸腾殆尽。从昨夜到现在,他不曾阖过一次眼,无数焦灼的念头反复碾压脑海,几乎将他逼疯,唯有亲眼看见段长涯苏醒,他才能够安心。
他的脚步飞快,身子甚至有些摇晃,他像是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去往南宫瑾面前求爱的男人。那时,他们在广袤的原野上纵马放歌,在黄昏夕阳下彼此依偎,拉起对方的手,枕着星辰一同入眠,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只有青草与鲜花的味道,即便在深深黑夜里,他的生命中依旧充斥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