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不知情?”鹰旗冷笑道,“你们坐享权势财富,将我们踩在脚下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今天的下场?只想占便宜,却不想担责任,你们的脑瓜可真是精明啊。”
  常昭反驳道:“我师父是犯了错不假,但也做过许多好事,救过许多好人,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现在反倒假情假意地跳出来,一个个心怀嫉妒,急着落井下石,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一番争执,将双方的伪装彻底撕开,赤裸裸地道出了本意。所谓名门望族,屹立时宛如一株参天大树,耸入云端,高不可攀。可一旦倾倒,一旦堕入凡尘,便会成为众人践踏蛀蚀的对象。
  有多少人都在翘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鹰旗勾起嘴角,对身后的拥簇者道:“今日咱们便砸了天极门的招牌,扒了这些禽兽的衣冠,看他们还怎么诡辩!”
  常昭将剑横于身前,道:“你们谁敢动师父一根头发,我便要他的命!”
  双方像是干燥的火种,一触即发。
  “常昭,住口。”是段长涯的声音。
  “各位都收手吧,这般胡搅蛮缠,未免太不成体统。”是柳红枫的声音。
  上前来,扳着肩膀,像是没用什么力气,但却将常昭从人群前方拉开,向后几步,退到同伴之中。
  柳红枫也挥动手指,一声默令,西岭寨众立刻上前,流水似的列成横排,将暴怒的人群拦在身后。
  西岭寨虽然没落,但总归曾是名门正派,训练有素,整齐划一,鹰旗瞧在眼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暂时收了攻势。
  手上的攻势虽收了,可嘴上却丝毫没有饶人的意思,鹰旗不再与常昭纠缠,转而质问始作俑者,道:“枫公子,我们是来替百姓讨公道的,你该不会打算替段家说话吧?”
  柳红枫并不恼,只是淡淡答道:“哪里,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公道?”鹰旗毫不客气地反问,“你与段长涯私交可不浅,你们两个在青楼里苟且私会的事,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今日所作所为,当真撑得起公道两字么?”
  人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将目光投向段长涯。就连天极门弟子,也颇为意外地望着自家少主。
  段长涯没有做声,只是微微低头,匆忙避开视线,生怕掩不住神色中的慌乱似的。
  但他的慌乱并未落进柳红枫的眼,因为柳红枫根本就不曾看他,只是对着鹰旗,答道:“我想你是多虑了吧。我这个人的确是风流成性不假,但与段长涯攀交情,只不过是为了取证罢了。他害死了我的母亲,他是我不共戴天仇人。我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两人都不看彼此的脸色,但两人的神情却叫旁人一五一十地看了去。
  柳千看得尤其清楚,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几乎像是要哭出来。
  少年人尚不懂得,谎言与欺瞒都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萍水相逢的一线缘分,就算走到尽头,断成两截,各自零落,也不值得为之叹惋哀悼。
  毕竟人世间还有更多不幸的故事,生命的分量早就被仇恨与罪孽填满,哪里还有余地容纳幸福与快乐。
  不过是在伤痕累累的心头,再平添一道新疤而已。
  区区一道疤,不痛也不痒,只是恰巧戳在最柔软处,将最后一片完肤撕破,显得有些许遗憾罢了。
  *
  柳红枫的辩白,显然比鹰旗的盘问更有分量。
  在这场搅动武林的局里,柳红枫原本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但血衣案遗孤的身份将他同昨夜的受害者紧紧联系起来,送葬的百姓将灼灼的视线投向他,武林众人也对他翘首以待。
  没有什么比相通的痛苦更能笼络人心,一朝之间,他便被共命运的人们寄予厚望,鹰旗的质询在这沉甸甸的分量面前,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就连鹰旗也觉出理亏,沉默了片刻,终于收起蛮横的态度,好言追问道:“你若不打算帮段家说话,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柳红枫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微微摇头,道:“当然是为了你。”
  鹰旗一怔:“为了我?”
  柳红枫挑起眉毛,反问道:“你拿手的兵器可是腰间那把刀么?”
  鹰旗闻言,立刻将一只手覆在刀柄上,用炫耀的口吻道:“没错,这是我大哥留给我的宝贝。”
  鹰旗的大哥便是臭名昭著的悍匪头目,杀人劫财,劣迹斑斑,鹰旗会败给天极门之后,便被官府绞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
  大哥留下的刀,自然也是悍匪常使的凶刀,明晃晃的刀刃又宽又深,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血盆大口之中不知饕餮了多少无辜人命。
  鹰旗本打算抽刀亮芒,哪知只抽到一半便再也提不动手指。任由他几度施力,刀身却像是裹了胶似的,卡在刀镡处纹丝不动。
  方才的片刻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打在刀镡上,大约是一颗细小的石头,发出清亮的一声脆响,又回弹到他的手指节间,留下微微一痛,像是被蜜蜂的芒刺蛰了一口。
  他低头瞥了一眼,当即睁大了眼睛,难掩诧色。原来在他抽离刀鞘的短短一截刀身上,赫然留着一个深深的凹痕,像是用铁钉和重锤反复敲出的,刀身顺着凹痕的方向弯曲,拱出一座桥似的倾角,所以才卡在鞘口,怎么也拔不出来。
  鹰旗的确有惊讶的理由,因为他很清楚,构成刀身的材料是淬过几遍的精钢,又沉又硬,钢刃竖起时,斩骨削肉就像切豆腐一般轻松,钢刃横倒时,又能当做盾牌一般使用,格挡敌人的刀枪剑戟。倘若没有相当的力道,绝无法将其撼动。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难以相信,将刀身凿弯的仅是一块小小的石头。
  石头是从柳红枫指间弹出的。
  柳红枫丝毫没有掩饰动作的意思,胳膊还半举在胸前,甚至故意翘起一只兰花指,赤裸裸地挑衅着鹰旗的尊严。
  鹰旗憋了一肚子火,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兵刃,竟被一只细如枝桠的手指轻易毁去。偏偏柳红枫面含浅笑,轻浮地望着他,使他又是恶心,又是害怕,恨不得立刻将眼睛闭上,从这个娘里娘气的兔儿爷面前逃开。
  柳红枫不给他平复心绪的机会,接着道:“倘若真的动起手来,你一定不是天极门的对手,身为同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送死。”
  鹰旗不甘就此落败,伸长脖子争辩道:“我们有这么多人呢!”
  柳红枫仍是摇头:“你们未免太小瞧天极门的本事,我亲眼看过他们演武的情形,就算你们一起上,我保证没有一个人能撑过三招。”
  “那你说怎么办?”
  “各位百姓是为讨回公道而来,可不是来胡搅蛮缠的。既然双方都不肯退让,不如就用江湖人的办法,光明正大一决胜负。”柳红枫说着,将目光徐徐转向段长涯,道,“我与他比试一场。若是我赢了,便让我们进门去,将掌门的尸身交给我们处置。若是我输了,各位便随我一同离开。”
  双方都没有人作声。只有鹰旗答道:“光明正大?我看你就是想邀功罢了。”
  “是么?”柳红枫挑起眉毛,道,“你若是觉得不公平,不妨代我出手,与段少主切磋切磋,我保证绝不会从旁打搅。”
  鹰旗怔了一下,而后移开了视线。
  柳红枫在心里冷笑,他早就看透鹰旗是仗势欺人之辈,扯着侠义的旗号公报私仇,趁火打劫,他的威严不过是虚张声势,好似田垄畔的稻草人,一旦殃及自身,便会露出贪生怕死的本性。柳红枫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十年,像鹰旗这样的小人,他早就见怪不怪。
  他的视线扫过人群,问道:“还有谁想代替我出手么?”
  没有人作声,鱼目混珠者自不必说,真正怀有深仇大恨的百姓都不通武艺,自知没有一点赢面,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送葬的百姓彼此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地弯下腰,深深鞠躬,道:“请枫公子代我们出手。”
  在一片情愿声中,柳红枫点了点头,道:“好。”
  他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他绝不会将自己的仇恨,轻易移交到旁人的手里。
  他转向仇人,问道:“段少主意下如何?”
  常昭一直站在段长涯身边,此刻终于按捺不住,抢过话头道:“少主,你不要听他的鬼扯!他根本就是个骗子,我们将他奉作上宾,以礼相待,可他却背叛你,利用你。少主,我愿意替你出战!”
  在对方热烈的注视下,段长涯缓缓摇头,道:“常师弟,多谢你,不过还是由我来吧。”
  他上前一步,终于抬头迎上柳红枫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交汇。
  柳红枫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颤,不过是短暂一瞥,竟将他悉心准备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
  段长涯率先开口道:“几天前,你在回川畔说过一句话。”
  他不禁怔住:“什么?”
  “你说想跟我较量一场,比一比谁的剑术更强。现在机会来了。”
  段长涯的声音好似一支笔,重新勾勒出那一夜如画似的情境,回川水声再一次回荡在耳畔,立于水畔的人影白衣皎皎,宛如月光洒落世间。
  柳红枫摇摇头,将眼前的幻影打碎,而后冷冷道:“都是谎话罢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我只想要你的命。”
  *
  柳红枫的话音落去,段长涯的神情并没有生出太大变化。就连他身后的常昭都比他更惊讶一些。
  但柳红枫却能看出段长涯的心境,他一向擅长观察这人的神情,从一张木然的脸上读出最细微的波动,或牵起嘴角,或抖动睫毛,都在透露着独一无二的讯息,仿佛两人间的暗号一般。
  偏偏在这时候,隔着泱泱人群,他读出段长涯的失落,失望,他看到那一双明眸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看到两人初次相逢时、如朝阳一般冉冉生辉的意气终于被乌云吞没。
  乌云遮蔽的又不是他的心,他为何竟会感到心痛。
  他短暂闭上眼,掐断心中每一条蠢蠢欲动的软弱念头,倘若在此刻退却了,他如何对得起亡故的母亲。他早在十年前便发下誓言,要犯下血衣案的恶徒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装在生命中的仇恨早已超出了生命本身的重量,好似纸糊的风筝,乘着气流才能飞上天际,倘若扯断风筝线,下一刻便会歪头坠落,摔个粉身碎骨。
  他回过头,对柳千说:“将剑给我。”
  柳千怔了一下,不大情愿地走上前去,将一直系在肩头的行囊解下,将缠裹在行囊中的粗布一层层褪开,终于露出囊中之物。
  众人纷纷发出惊叹声——那一团絮布之中,竟藏着莫邪剑。
  人们断然猜不到,武林人争相竞逐的上古名剑,何以落在这小鬼的手里,为柳红枫所用。
  只有柳红枫清楚,这柄剑是宋云归亲手托付给他的。
  那是几个时辰前,朝阳尚未爬过海平线的时候,宋云归亲自策马而至,亲自在他面前躬身,双手将莫邪剑奉上。
  他方才从火舌肆虐的洞穴中死里逃生,瞧见那冰冷沉重的名剑,只觉得好笑。他对宋云归说:“起初你带上面具,扮成恶人,要我们挤破脑袋抢夺这柄剑,换一个活命的机会,现在,你反倒亲手将它让给我。”
  宋云归答得很平淡:“剑是什么好剑,是不是锋利,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意义。今夜之后,武林一定会天翻地覆,陈旧的秩序即将没落,而崭新的权势就在这柄剑中,你要拿着它,去夺取你自己的位置。”
  柳红枫没有接剑,而是站在原地,问道:“宋堂主,你忘了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若是死了,想必你也会更轻松些。”
  宋云归不愧有一手老练话术,立刻听出他言外之意,立刻答道:“昨晚我不该让你只身前往竹院,以身涉险,你遭到段启昌的暗算,完全是我的疏忽,这莫邪剑你拿去,权当是我赔罪吧。”
  柳红枫沉默了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莫邪剑果真很沉,很冷,沧桑古朴的纹路抵着掌心,抵得太用力,留下些许疼痛。
  宋云归拍拍他的肩膀,道:“剑与解药我都已经交到你的手上,往后我会与你并肩共战,希望你能相信我。”
  再一次,他从柳千手中接过这柄沉甸甸的古剑,而后抖动手腕,振剑出鞘。
  鸣声铮铮,清脆又嘹亮,好似尖啸的疾风,使人群为之一震。
  古朴的鞘沉重得像是浓郁的黑夜,而将黑夜劈开的,却是无上耀眼的锋芒。
  不论世外高手,还是无名小卒,只要将这剑拿在手上,都难免被它的分量慑住。莫邪剑是一柄怎样的剑。它从烈火中托生,降临人世之时,便经历了一场劫掠,铸剑师被昏君杀害,雌雄双剑被迫分离,铸剑师的遗孤从降生起便肩负亡父的悲愿,千锤百炼而成才,但却毫不吝惜地献出生命,以自己的头颅为祭,终于与暴戾昏庸的君王同归于尽。
  弑君之剑,复仇之剑。
  像极了柳红枫人生的缩影。
  他想,人生一场,也不过就是手中的些许分量。若将生命献祭便能得偿所愿,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在这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段长涯也拔剑了。
  天极剑,与泥土深处含恨长眠的莫邪不同,它从诞生于世的那刻起,便沐在朗灿的阳光下,见证了天极门世世代代兴盛繁荣,饱饮恩泽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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