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明亮如瀑,蓄满了无暇的银辉,顺着段长涯的指尖倾泻而出,在那一瞬间,段长涯身上残留的污垢仿佛都被驱散了,那些来自俗世的诋毁与轻蔑,再也无法遮掩他的光芒。
对峙双方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给两人让出一条路。
段府门前的空场,成了一座天然的擂台,周遭没有任何机关障碍遮挡视线,也没有一处可供藏身的摆设,更没有不识好歹的旁观者胆敢踏入两人之间,破坏这紧绷如鼓面的战场。
偏偏这一天,天光亮得惊人,在澈风的吹拂下,苍穹之上没有一团乌云积聚停留,所有的阴霾都被旭日驱散蒸干。
所有的,都在不遗余力地促成这一场死斗。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出手,唯有竭尽全力,置对方于死地。
他们就像光与影,注定无法共生。
段长涯率先起势而攻。
段长涯的剑术,便是天极剑术历经数百年积淀、集聚大成、臻入极境的模样。好似险峰之巅,兀然而立,傲视群雄,放之四海皆无人能匹敌。天下武功门类之多,如百花齐放,数不胜数,但不会有哪一家的剑法比段长涯的天极剑更纯粹,更骄傲。
柳红枫也出手相迎。
柳红枫的剑术杂糅百家,变幻莫测,叫任何人都看不透。那是他吃尽苦头,偷师百家武艺,而后在无数个深夜里苦苦思琢,反复打磨,终于去芜存真,悟出的独门功夫。没有人能看出全貌,就像没有人能够体察他的境遇和痛苦。他的剑路孤独又疏远,却又无比执拗,不知何为退缩,何为放弃。
两人的较量何等精彩,观者甚至忘了言语,忘了呼吸,只是专注着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寻常的眼睛甚至跟不上两人的速度。只见锋芒交错,形影追逐,剑花灿若星辰。偶有高手看清了两人的招式,仿佛拨开云雾,窥见峰顶的绝景,心中更生钦畏。
倘若两人并非分率两营,针锋相对。
倘若这一场较量在真正的擂台上展开,由千人品鉴,万人见证。
以两人的身手和志气,他们一定会成为惺惺相惜的对手,不论谁胜谁负,都足以赢得满堂喝彩。
可惜的是,这幅愿景已无实现的可能,武林将在今日天翻地覆,而他们只能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唯有以命相拼。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追上他们的招式,但每个人都能看出他们倾注在剑中的绝意。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这场较量仿佛无休无止。
越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便越是难以分出胜负。就连观者也全神贯注,天极门弟子惊愕于柳红枫的深藏不露,百姓与武林人则被天极剑法的精妙所慑。不论哪一方,都难以从这场战斗中移开视线,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但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持续,饶是武艺再高再强,人也有疲累的时刻。
柳红枫渐渐感到那个时刻在迫近。
他的身上还带着前日积攒的旧伤,伤痛毫不留情地挤榨他的筋骨,使他愈发难以集中精神。万幸的是,他的对手也不比他更从容,剑路中透出的疲意是遮不住的,方才从昏睡中苏醒、又经历了一场家劫的段长涯,此刻还能纵剑应战,已是奇迹。
虽然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但偏偏谁也不肯退让,反倒变本加厉地使出凶劲儿,倾尽所能,将残余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剑上,像是随时准备赴死一般。
冷铁无情,蚕食着鲜活的生命。
武林中人少有善终,或死于争斗,或殒于阴谋,就算侥幸避开外祸,也常常亡于病症。追求超乎寻常的力量,便要付出超乎寻常的代价,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然而,身在局中的人,却总是心存侥幸,不肯相信。
天极莫邪双剑交错,飞舞的剑影淋漓地演绎着江湖人的宿命,竟勾起了每个观者心中的恐惧。
战局愈发激烈,任何一个疏忽都是致命的。两人惊险地避开每一个杀招,但却避不开接踵而至的轻伤,剑锋抹过处,牵出狰狞的筋骨,模糊的血肉。很快,他们便落得伤痕累累。
身边没有风,只有剑光化作凌冽的风。
身边没有雨,只有血水化作淋漓的雨。
在这般残酷的景象面前,苍穹却依旧澄明如洗,高远莫及,浑然不在乎人间的悲欢冷暖。
柳红枫且战且退,一直退至墙壁下方。
后面再也没有路,他卯足劲力,蹬踏墙壁,沿着陡峭的砖石纵身攀爬,攀出一人高距离。
段长涯的剑很快追过来,如影随形地咬着他的脚跟,凌厉的锋芒贴着脚踝掠过,将来不及避闪的衣袂切断。
绛红色的布料纷纷扬扬,在剑花中碎成无数细片,在两人之间翩然而落,好似漫天的槿花翻飞。
许是这景象太过熟悉,竟使段长涯生出一瞬犹疑,动作稍有迟钝,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拴住了似的。
在这一瞬之间,柳红枫已经从墙壁的方向翻起,身体轻盈地划出一条圆弧,以肩为心,越过段长涯的头顶。而后借着下落的势头,提剑直击,刺向段长涯后脖中央的位置。
背后是最宜进攻的方向。
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击,柳红枫使出全部力气,动作迅疾如风,五脏六腑在撕扯中发出无声的哀鸣,这也是破釜沉舟的一击,倘若落空,便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
然而,一片红色的花瓣从他眼前飘落,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睁大双眸,花瓣划过后,段长涯已经回过头,明亮乌黑的眸子迎上他的视线。与此同时,天极剑也调转锋芒,剑锋贯出一条长虹,将他手中的莫邪剑拨开。
柳红枫失手了。
聚敛在一处的剑气也被拨散,随着莫邪剑一起偏移了轨迹,好似被戳出漏洞的口袋,外状与内劲皆失,面目全非、干瘪无力地坠往地面。
柳红枫感到一丝绝望。他太急于进攻,才不慎落入对方的陷阱,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叫对方抓了个正着。但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濒临极限,方才若是不攻,或许会失去最后一次机会。
进退两难间,天极剑的锋芒已经近在咫尺。银色的长剑饱饮朝阳的辉光,皎洁而明亮,不愧对天下第一剑的美誉。若以宝石作比,它便是一块无暇灵玉,无需任何额外的雕饰,便透出高贵之气,抛却一切外因,仍旧令人深深着迷。
一瞬错愕之间,他仿佛听到柳千的尖叫声,人群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更远处传来的,风拂过庭园时扬起满地落花的声音。然而,这些声音纷纷离他而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他忽地感到一阵释然,倘若能够被此剑杀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使命也好,仇恨也罢,在如此锐利的剑锋面前,只要一瞬便会支离破碎,溃不成形。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也就解脱了。
可是,胸口却没有痛楚传来。
天极剑划过眼底,锋芒近在咫尺,柳红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一瞬间,理应贯穿心脏的锋芒分明偏开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虽然只有一分一毫,但足够一个高手调整身形,避开致命一击。
柳红枫落地的瞬间,天极剑擦着他的肩膀驰过,他顿觉肩上一热,锁骨附近绽开一片血花,是血衣帮留下的旧伤重新撕开的结果。然而,只是皮外伤罢了,并不足以致命。
段长涯在出手的顷刻犹豫了。
一个人的嘴巴可能说谎,眼睛可能说谎,举手投足都可能说谎,唯独手中的剑不会说谎,忠实地映出持剑者的心。一剑递出,是为索命还是救命,是为毁坏还是袒护,每一个秘密都将昭告天下。
段长涯错失了杀死柳红枫的最好机会。
围在周遭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见了段长涯的心思。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一向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天极门少主,竟会在关键时刻退缩,放过对手的命。
对于柳红枫而言,这实在是天赐的运气。段长涯和他一样,也在方才一剑中倾尽所能,毫无保留,一旦失手,便等同于将弱点暴露在敌人眼底。
柳红枫的双脚稳稳踏在地上,几乎没有停歇,便再一次纵身跃起。
他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段长涯难以挽回败势,甚至来不及撤剑防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阴影逼向眼底。
死亡是一抹鲜艳的红色,好似一团火焰,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生命,将一切焚烧得面目全非。
莫邪剑锋芒一转,吻向段长涯的侧颈。
*
只差一步,柳红枫便能割断仇人的喉咙。
就连莫邪剑都已急不可耐,为复仇而生的上古名剑发出尖啸的声音,一路斩气破风,如游龙般摇首摆尾,迫不及待,几乎要从柳红枫的手底挣脱。与。熙。彖。对。读。嘉。
剑上映出段长涯的影子,在疾驰中变得扭曲,那一瞬间,柳红枫仿佛窥见了未来的景象,段长涯就像段启昌一样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铁青,浑身布满瘢痕,人们擎着火把,举着刀剑,叫嚣着要踏过这具丑陋的尸身,将它背后的亭台楼宇付之一炬。
柳红枫的心脏猛地抽紧。
高手过招,机会只有一瞬。
他的犹疑已使他错失一瞬的良机,段长涯向后闪避,莫邪剑避开脖颈,转而擦着小臂掠过,在手腕处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锒铛一声,是天极剑与青砖石相撞时击出的澈鸣。
段长涯的腕上淌着血,被血染红的指尖微微抽动,手中的佩剑已掉落在脚边,血滴落在剑身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是枫公子赢了!我们赢了!”
送葬的百姓振臂高呼,在整夜的嚎啕哭泣过后,这嘹亮的一嗓宛如黎明破晓,格外令人振奋。
更多的欢呼声和拍手声接踵而至,仿佛点燃了爆竹的引线,牵出一片回响,人群迅速被胜利的喜悦所淹没。
喜悦?他应当感到喜悦吗?
柳红枫扪心自问,可心底却只有一片空白,肩上的旧伤裂开,叠着新伤,使他痛不欲生,捂着肩膀半跪在地上。他将莫邪剑竖起,试图撑住地面,然而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汗,竟叫剑柄从指间滑脱。
又是锒铛一声,莫邪剑也坠向地面,微微弹起,恰巧停在天极剑旁边。
柳红枫有一瞬错愕,下意识抬起头,刚好触上段长涯的目光。
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好似燃尽的蜡烛,丧失了希冀,即便四目相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赢了么?输了么?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不论结果如何,柳红枫全然不觉得快乐,没有一场较量使他如此空虚,他的心底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原本盛放在心间的喜怒哀乐,悉数漏进晦暗无光的深渊。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与段长涯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但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走到这一步。
他的身后传来源源不断的叫嚣声:“我们赢了!让我们进门!把段老头的尸体交出来!”
天极门弟子也不甘退让,怒目圆瞪,争执道:“你们算哪门子赢!柳红枫分明已经倒下了,方才若不是少主手下留情,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在一片混战中,他辨认出常昭的声音,比起质询,更像是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少主,为什么要留情,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骗子……”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仇人,道:“段长涯,你方才应当杀了我的。”
他听到段长涯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刻意压抑得很低,但仍旧像是垂钓的钩饵,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牵动他的心神。尖针刺破他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令他的心骤然缩紧,疼得战栗。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段家的少主是个势利小人,伪善君子,是个骄纵放肆的纨绔子弟,该有多好。如此一来,他便能够毫无愧疚地将其送入毁灭的道路。
但段长涯不是。
一直那么坚韧,那么无畏的人,在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前。竟然丧失斗志,抛却尊严。天下第一的段长涯,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剑。
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段长涯也想死在自己剑下么?
柳红枫凝着对方的眼睛,片刻过后,便找到了答案。
他突然觉得可笑,他与段长涯的较量精彩绝伦,足以傲视武林之巅,可到头来,不论被逼上绝路的人,还是咄咄相逼的人,不论寻仇者,还是受害者,全都是输家。赢家究竟是谁呢,难道是冷漠无情的老天爷么?苍天无垠,悠悠万年,难道还在乎人间的一抹冷暖悲欢么?
风穿过他的胸膛,裹挟着身后的喧嚣声。一切都太晚了,他看到段长涯的脸上浮起一片诧色,眼底映出一片振奋激亢的人影。
在他们沉重悲恸的生死面前,人群却欢呼着,赶赴一场畸形的狂欢。
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天极门的牌匾摇摇欲坠。
“只要我还活着,便一定会让段家身败名裂。”
柳红枫留下一句话,而后将视线从段长涯身上移开,忍耐着痛苦,徐徐站起身。
他身后的同伴受到了他的鼓舞,由鹰旗带着,蜂拥冲向段府大门。
常昭慌忙挥手,带着天极门弟子列成一排,拦下愤怒的人群,将段启昌的遗躯护在背后。
双方列于阵前,谁也不肯退让,战意一触即发,只听常昭提声质问道:“方才一战明明是平手,你们凭什么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