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的火把渐渐烧尽了,火焰接近体肤,使他不得不放开五指,任由火种落入水洼,在一阵滋滋声中熄灭。
黑暗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肩背,贴在他的耳畔呢喃,好像母亲用温柔的低语催促他入眠。
奇怪的是,在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刻,他反倒不想死了。
一片晦暗中,代替自己的骸骨浮现在脑海的,竟是段长涯的脸庞。
只要想到段长涯,他的心便不再平静,不再安宁,反倒像乱麻似的搅作一团。
一个仅仅相识数日的人,竟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用心欺骗过,所以,在欺骗发生前夕,所有的交汇都是真诚的,竭尽全力的。连骨架上都刻着拥抱留下的印记,就算往后它变成一具空荡荡的骸骨,那些印记也无法磨灭。
段长涯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死结,柳红枫想,至少在生命结束前,他要把这个结松开。
火把熄灭后,他终于失去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在找到通往段府的路之前,他被困在深深地底,四顾茫然。
然而,便是在这时,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鼻底。
竟是槿花的香气。
*
眼睛被黑暗遮蔽后,鼻子往往会变得更加敏锐。
槿花的香气新鲜而真切,掺在山洞中阴湿霉潮的空气里,微微翘起一头,仿佛一条银色的丝线,虽然纤细,却足以牵出柳红枫的注意力。
在柳红枫的记忆里,附近唯一种过槿花的地方,便是段府,南宫瑾住过的院子。
然而,南宫瑾已经逝去十年,槿花也枯萎了十年,曾经花团锦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萧条的空地。
既然如此,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命运作祟,是鬼魂在为生者指引道路?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抬起头,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快步疾走,不顾脚下坎坷崎岖,终于,视野中浮现出一团细小的微光。
微光自高处亮起,越是接近便越是明显,光芒的形状也从一个点变成一条弯折的细线,勾勒出一片四方形。乍看有些莫名其妙,但柳红枫知道,那里一定是段府深处,房间一角,凿开的地板所透出的形状。
他终于找到了方向。
脚底的软泥被砖石取代,砖石呈现台阶排布,沿着甬道向上,台阶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与亮光处相连,踩上去粘稠而滑腻,正如它所承载过的那些不堪的惨剧。
沿着半天然的密道,柳红枫终于来到段府内院。
这间院子是段长涯的住处,此时此刻,段长涯应当在院中休息。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休息的氛围,反倒站了泱泱一群人。天色已经黑了,耸动的人影扇动了灯火,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不止,与嘈杂的讲话声揉在一起,格外使人焦躁。
段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段长涯又在何处?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第一个便听到南宫忧的声音:“你们找到少爷了吗?”
作答的声音有好几个,但每个都是畏畏缩缩的语气:“殿下,我们已经把附近找遍了,可是,少爷真的不在。”
南宫忧的口吻听上去分外急切:“叫你们守备府上,你们怎么不照看好他?”
对方回答得犹犹豫豫,毫无底气:“殿下,以少爷的本事,倘若他想走,我们之中有谁拦得住呢?”
南宫忧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少爷在比试时可是故意输给了柳红枫。他年纪轻轻,又一夜丧父,正是想不开的时候,你们也要体谅他,可不能再将他当做掌门一样看待了。”
“殿下说得有理,那我们再去远处找找?”
“是了,务必要在宋堂主察觉之前,将少爷找回来。你们忘了他是怎么嘱咐我们的,如今并派在即,我们只有将少爷照料好,他才能放心啊。”
说完这番话,双方像是终于达成了共识,一窝蜂似的离开了院子,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这猢狲四散的情形,正像极了天极门如今的写照。
并派的决意宣布后,有少数人不愿接受并派的结局,心灰意冷,写下辞书,黯然离去,留下来的大都是官宦子弟,个个精通趋炎附势之道,才并派一日,便已经倒戈向东风堂,在这些人眼里,如今的掌门俨然变作宋云归,而段长涯不过是一介傀儡。所谓关照与保护,也不过是软禁的借口罢了。
常昭牺牲性命保住的尊严,却被昔日的同伴拱手让人。倘若逝者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柳红枫躲在房间里,听到了院中的对话,心下暗自吃惊——倒并不是因为天极门的现状,而是为段长涯已经擅自逃走的事实。
他千辛万苦潜入段府,想要救段长涯于危难,结果反倒扑了个空。
他低下头,望着鞋袜上潮湿的泥浆,只觉得分外好笑,原来段长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哪里需要他自作聪明的帮助。
倾倒出浑身的淤泥,他便什么也不剩了,徒留一具空壳,早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没有人能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
方才充盈在四肢百骸中的力量荡然无存,他想要藏回黑暗中去,脚步却虚浮不堪,沾满泥浆和青苔的足底踉跄了一步,肩膀一歪,竟碰到了身后的铁架台。
铁架台上挂着一件丝绸质地的外衫,被他一碰,像一股水流似的泻在地上。他望见铁架台后方的情形,险些惊叫出声。
在摊开的丝绸背后,竟藏了一个人。
那人也同时瞧见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珠浑然瞪大。
柳红枫骇然不已,心中为自己的失态倍感懊悔,方才他只顾专心偷听,竟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旁人的气息。
还好那人是个老妇,行动比常人迟缓一些。在她惊叫出声之前,柳红枫已经先行一步窜上前去,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拼命示意她噤声。
铁架台后方摆着几只木箱,都是檀木质地,镶金嵌珠,奢华贵重,是存放逝者的旧衣物而用。
此刻,那沉甸甸的盖子却是向上掀开的,露出其中色泽鲜丽的华服,隐隐透出香气。
原来,方才在洞穴深处所嗅到的槿花的味道,便是从箱子里来的。衣物之中所夹的香囊,都是从各地采集新鲜的槿花花瓣,经过晾晒后精心封存制作的。
槿花的花期短暂,有些甚至短到只有一朝一夕,堪称花中蜉蝣,用这样短暂的花瓣制作香囊,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足可见这些遗物的主人用心良苦。
遗物自然是南宫瑾的,香囊则是段启昌所做。
然而,这个老妇却跪在木箱前方,双膝伏地,姿态好像是在祭拜似的。
柳红枫花了些功夫才忆起她的身份。她正是段府年纪最大的侍女,长年服侍段氏父子的素姨。
段长涯曾在闲谈中提起,素姨从前在平南王府做事,年纪轻轻便侍奉王妃,成为南宫瑾的乳母,后来一路跟随她来到段家,在她故去后,仍旧陪侍段长涯身侧。
素姨在段府中并不起眼,她平素少言寡语,礼数得体,寻常访客几乎不会注意到她。
眼下,她擅自出现在南宫瑾的房间,擅自开启南宫瑾的遗物,绝不是正常的举动。
既然双方都是不速之客,柳红枫便放下心来,稍稍松开手,退到一旁,道:“素姨,你不要怕,我不是来作恶的。”
老妇也将爬满皱纹的眉心松开少许,用一双浊眼打量着他:“你……你是少爷的朋友……柳……柳……”
“柳红枫,”他接过对方的话,看来素姨对武林中的争斗尚且一无所知,他望着几盏开启的木箱,忽地灵机一动,道,“没错,我是少爷的朋友,是夫人让我来的,她忧心长涯的情况,所以让我来看一看。”
素姨浑身一震,佝偻的肩背微微颤抖,脸色更白了:“你……你也见到夫人了?”
柳红枫点头:“是,我也见到了。”
然而,素姨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预料。
“世子殿下说得果然没错,夫人还魂归来了……她就算变成鬼魂,也不会放过我的……”
*
柳红枫压下心中的惊诧,凝着老妇的眼睛,用尽可能温柔的口吻道:“素姨,你是不是多虑了,或许夫人她还活着,她根本就没有辞世。”
素姨却只是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是我亲眼看着她的棺木入土,是我陪着老爷在坟冢旁守了三天三夜,除非夫人从坟冢里爬出来……那便是真的如世子殿下所说……还魂于俗世了……”
柳红枫接着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夫人的鬼魂的?”
素姨瞪大了眼睛,眼底布满血丝:“两天前的夜里,就是老爷辞世的那天,我……我看到她站在走廊上,我吓得魂都飞了……第二天我跟世子说了,他告诉我或许是夫人还魂,附在这些衣物上,所以我想干脆将这些衣物扔掉,可是我怕对夫人不敬,迟迟不敢动手,然后昨晚,昨晚……”
“昨晚你又看见她了吗?”
“是,”素姨点点头,神色有些疯癫,“昨晚……我看到她在厨房门外徘徊,厨房里是给少爷煎的补药,可是她却迈进去,不知往药里放了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素姨,你先别怕,”柳红枫一面轻抚她佝偻的肩背,一面问道:“那药后来给少爷喝下了么?”
素姨摇头道:“没有……后来我为少爷端药的时候,不小心把药洒了,我把看到鬼魂的事情跟少爷说过,他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今天我又煎了新的药。可是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素姨突然站起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木箱旁边,埋头翻出箱中的衣物,将沾带着槿花香味的布料抱在怀里,哆哆嗦嗦地往门外走。
柳红枫大为骇然,立刻按住她的肩膀:“素姨,你冷静些。其实我也见过还魂。”
素姨的脚步猛地停住,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柳红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个姓柳的女人。”
素姨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丝绸质地的衣物从手中滑落,如水银似的泻在地上:“记得,我记得她……”
果不其然,素姨也目睹了当年的命案。
柳红枫接着道:“那个姓柳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她之所以还魂,为的是向仇家索命。”
眼看素姨已经魂不守舍,柳红枫话锋一转,道:“不过,她也对我说过,就算她变成鬼魂,也绝不会伤害无罪之人,她只是很想念自己的亲人,所以来找我说说话罢了。”
素姨似乎相信了他的话,脸上的惧色缓和了几分,道:“少爷他……他也是这么安慰我……”
“既然如此,素姨你为何如此害怕夫人的鬼魂?”
“我没有……我……”
她早就过了扯谎的年纪,欲盖弥彰的态度反倒引起柳红枫的怀疑,后者眯起眼睛,问道:“莫非你曾经过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吗?”
素姨的肩膀战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柳红枫立刻上前,将她稳稳扶住,凝着她的眼睛,道:“我可以救你,我知道驱鬼的办法。如果你有什么罪孽,有什么秘密,不妨告诉我,我一定会设法帮助你的。”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素姨的防备。
素姨颤颤巍巍地凑到他的耳畔,留下一串低语。
柳红枫仔细听过,大惊失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素姨拼命点头,“倘若有半句假话,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明白了,”柳红枫再一次抚着老人的背,道:“我相信你。”
素姨再次抬起头,而后,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缓缓合拢。
实在不能责怪她的软弱,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终于付诸于口,堵在心头十年的郁结终于解开。汹涌的情绪化作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她昏倒在柳红枫的怀抱里。
柳红枫将她轻放在一旁,而后,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衣物,一件接一件搭在臂弯中。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锦缎美丽奢华,却又轻若无物,层叠的布料中泛着花香,历久弥新,竟将他在冥冥中指引到此处,将最后一块拼图亲手放进他的手里。
寝院已经空空荡荡,段府上下,每个人都抱着邀功寻赏的态度,四处搜寻段长涯的踪迹。
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们,又怎会留意到这一抹淡淡的沁香。
然而,世上最大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经意的路上。
柳红枫走到院子里,展开手臂,任由层叠的衣物滑落,青石板上撒开,好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他点起火折,探向布料边缘,任由火舌将花瓣吞噬。
曾经的平南郡主留下的珍贵遗物,就这样付之一炬。
火焰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倘若真的有冤鬼还魂,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这炽热的光芒中翩翩起舞吧。
烧焦的糊味取代了花香,阵阵黑烟腾向空中。
“怎么回事?少爷的寝院起火了?”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火势眼看就要被天极门弟子发现。
柳红枫先一步离开院子,退回南宫瑾居住过的房间,一路上仔细抹去身后的足迹。
素姨也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撑起身子,举目四顾,脸上带着初醒时分的茫然,然而,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只有院子里的火光还在跳跃,仿佛梦境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