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双手便将他的衣襟彻底拉开,顺着肩膀褪下。
他在对方的臂弯中挣扎,道:“这里可是迎客的正厅。”
“我当然知道,”宋云归笑着答道,“在仇人恭迎宾客的地方放浪一番,岂不是更快活?”
南宫忧沉默了片刻,道:“倘若我真的变成了姐姐,我现在立刻就会杀了你。”
宋云归笑道:“幸好你不是她,我的世子殿下。”
尾音落下后,他便将南宫忧的身子托起,压在几步开外的桌上,而后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在阵阵低喘中沉声道,“你是我的,往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一双苍白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两条影子在一片晦暗中重叠。
无人问津的茶碗被拨落在地上,凉茶洒了满地。
*
第二十四章 涸辙鱼
夜色渐浓。
不知何时,星月都藏进了云缝里,天空仿佛巨兽张口,将人间的光线都吞进喉咙。夜幕沉得仿佛一块铅,脚下是一片漆黑的土壤,远方则隐没在晦暗之中。
柳红枫走在黑暗中,心种却如鼓擂一般紧张,素姨的喃喃低语还在他的耳畔回荡,他像是个无意间偷听到秘密的小孩子,满腔惶恐却无从倾诉,藏在心里的话仿佛要炸开了似的,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时,他看到了密林中的人影。
一行人有八个,都是天极门弟子,这时候出门,一定是去寻找段长涯的。他们都穿着同样制式的白衫,然而,却像是不同的两支队伍,敏锐的直觉让柳红枫立刻发现了异样。后面的三个,正在有意识地追赶前面的同伴。
白色在密林中格外醒目,柳红枫被他们甩在后方,距离很远,甚至听不清他们的脚步声,只能远远地看着,从声色辨别形势。
在柳红枫的注视下,队尾三人追上最近的同伴,不约而同地拍动同伴的肩膀。被拍肩的人转回头,面带诧色,然而,三道闪电般的银光撕裂黑暗,也撕裂了他们的胸膛。
三个人就这样被同伴刺穿胸口,白衣上开出血红的花,甚至来不及惊呼,身子便失去支撑,如稻草人似的倒了下去。
柳红枫不禁屏住呼吸。
走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尚未察觉身后的变故,仍在埋头前行,直到发现背后的脚步声少了几重,才停下脚步,回头确认。
等待他们的是另外两道闪电。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五个天极门弟子先后毙命,死于自家人之手。几乎同时,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围向变故发生处。
新来的人并非天极门打扮,而是一群穿着各异的武者,柳红枫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是东风堂的精锐,决战清光涯的那一夜,他们曾在木雪的带领下,组成北斗阵,与蓝田寺无相功吆吆最后的传人抵死相搏。
眼下的局面,大约是东风堂吞并天极门后,又一场权力的交割。
密林中的会面很快结束,行凶者扛起死者的尸身,原地折返,往天极门的方向走去,而余下的东风堂弟子则继续往山下进发。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目标是杨柳坡上的市镇。
镇子已经陷入沉眠,商铺闭门,酒馆打烊,就连往日里徜徉街头的醉汉乞丐,也都找到合适的地方躲藏起来。蜿蜒的街道上,只有东风堂弟子借着墙影树影潜行,从晦暗的街巷深处,竟又涌出更多他们的同伴。
柳红枫不寒而栗,这是一场计划缜密的搜捕,这些人早就潜伏在四面八方,仿佛蜘蛛张开纵横交错的网,等着可怜的小虫落入囹圄。
若想赢过他们,唯有先一步找到小虫的踪迹。
天地茫茫,寻人谈何容易,柳红枫逐条街道,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在墙角看到一张倒扣的面具。
面具很是简陋,是将蜡笺纸糊在竹片上,像扎风筝似的扎制而成,表面只有薄薄一层,两耳之间拴着一段光秃秃的线绳,大约是哪家小孩丢弃的玩具,可怜兮兮地躺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柳红枫将面具拾起,翻过来,拿在手里打量,面具正面画着一只花狐狸,凸起的鼻尖被石头撞歪了,一侧的脸颊掉了漆色,额头上沾满灰尘。
如此滑稽可笑的玩物,既不能遮蔽声音,也不能盖牢容貌,唯一的用途,大约只是遮住他心中的芥蒂,给他带来一丝勇气。
他掰正狐狸的鼻梁,拂去额头的灰尘,将面具戴在脸上,透过两眼的孔洞重新审视周遭的天地。
天地仍是那片天地,但他的心情却冷静不少,佩上一层陌生的面庞后,他终于可以专注思索。
段长涯究竟身在何处?
东风堂如此执着地在镇上布网,想必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此人就在附近,只是尚不知晓具体方位。瀛洲岛实在太小,没有一个场所是绝对安全的,而段长涯也绝不会将危险嫁于旁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无人之处。
赌坊?客栈?亦或者是空置的民宅?废弃的庙宇?
柳红枫逐一想着,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踩着松软泥泞、凹凸不平的土壤,往旧巷深处溯去。
莺歌楼外。
这里是他与段长涯初次相遇的地方。
前厅连接着后院,曾经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场所,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桌椅凌乱地散在厅堂中央,阻住了人的去路,琉璃屏风横倒在地上,屏风中所绘的花团锦簇、鸾凤金光,都已化作数不清的碎片,旖旎的红纱像破布似的堆在旁边,印着三三两两的脚印。
莺歌楼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根本没有一丝生者的气息。
但不知怎地,柳红枫觉得段长涯就在这里。
他借着夜色的保护,将自己的气息遮蔽,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路过崭新的坟冢,终于迈上寝楼台阶。
木制的台阶悬在楼外,就算抹得去脚步声,也抹不去木板震颤时扑簌抖落的灰尘。
柳红枫猛地抬起头,视野前方忽然一亮。
冷剑划过剑鞘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立刻攀至台阶尽头,扑进二楼的走廊。
段长涯就站在走廊尽头,天极剑已经出鞘。
柳红枫没有提剑相迎,而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天极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赤手空拳,全无招架之力。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是来伤你的,我是来警告你,有人要杀你,而且是很多人。你最好……”
他的后半句话居然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任谁也想不到,巧舌如簧如柳红枫,竟也会有语塞的一天。
因为他看到了段长涯的脸。
一片晦暗之中,近处的视野反倒变得愈发清晰,段长涯就站在咫尺外,面颊坚毅犹如雕塑,只有睫毛微微扇动,乌黑的眸子仿佛会呼吸似的,一明一灭,分外鲜明。
只是短短一眼,便将柳红枫积攒整晚的勇气一股脑抽了个干净。
他僵在原地,却听见段长涯问道:“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挡着他的脸,也挡回了一半的语声,声音在他的颅腔中震颤,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喉咙擅自发出声音,用问询般的口吻回答道:“狐狸精?”
*
段长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柳红枫盖在面具底下的脸颊也发起烫来。他再一次感到这只面具实在太薄,太简陋,就算拿去送给小千,恐怕都会被嫌弃。
给小孩子用的玩具,大概只能骗过傻子。
段长涯显然不是傻子,哪怕落荒而逃,他仍旧整洁得可怕,他机警地守在黑暗中,稳稳拿着剑,目光如炬,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颓靡之相。
但柳红枫仍能看出他的变化,他的目光在游走,似乎刻意躲避着什么,迟迟不敢落定。
需要这张面具来换取勇气的,并不只是柳红枫一个人。
段长涯拿着天极剑,而柳红枫抓着段长涯的手腕。两人隔着一层形同虚设的伪装,静静地望着彼此。
时间在流逝,留给他们做出抉择的功夫并不多。
一支羽箭射了进来。
柳红枫几乎是扑向段长涯,将后者从站立的地方推开。
羽箭擦过段长涯的鬓角,贴着耳廓飞驰,钉进背后的墙壁,发出嗡的一声震鸣。
二楼的走廊狭窄,段长涯的背胛也贴在了墙壁上。
更多羽箭接踵而至。
这一次数箭齐发,一串哨声划破夜空,连成一段高亢的旋律,迫不及待地要夺取两人的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柳红枫扳过段长涯的肩膀,两人贴着墙壁翻滚,惊险躲避箭矢的轨迹。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最后一支羽箭扎入墙壁,发出吱呀一声,是扎进了门扉与墙壁间的缝隙。
两人也终于贴近门边。
寝楼是给莺歌楼的女子招待客人的地方,共有三层,每个房间独立分隔,木制台阶从中央贯入,走廊沿着台阶的入口铺开,左手与右手两侧各有四个房间。每一层共计有八间。
段长涯背抵着门板,趁着羽箭停歇的功夫,手肘用力后叩,将门闩撞开。柳红枫的重量压向他,失去了背后的支撑,两人一起跌进房间,滚落到地板上。
这是二层左侧走廊尽头的第一间。
夜色顺着门缝涌进室内,室内隐蔽而幽晦,窗扉极狭,用纱帐遮起,仿佛藏得住世间所有下流不堪的秘密。
慌乱之中,两人谁也不敢怠慢,当即抓着彼此的肩膀,侧身往房间深处滚去,直到身影避开门扉,没入黑暗中。
有了墙壁的庇护,羽箭暂时伤不到他们。
但他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出更大的动静。柳红枫被段长涯压在身下,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段长涯的味道闯进他的鼻子,混合着一丝潮湿腐朽的气息,使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
但下一刻,段长涯便从他的身上撤开,用天极剑撑起身体,方才他扑过去的一刻,锐利的剑锋险些割断他的脖子。在黑暗中,他听到长剑入鞘的声音,紧跟着是段长涯的厉声责问:“你就这么不怕死么?”
柳红枫眨了眨眼,在面具的遮掩下,他不清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见他的动作。他翕动嘴唇,道:“你应该不会杀我,不然昨天早就动手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显然同时想起了昨日段府前那一场比试。若不是在那时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此刻他们大约会表现得更从容一些。
四面八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莺歌楼已被团团围住。
但柳红枫竟有些庆幸,在寻找段长涯的较量上,终究是他赢了,是他先一步来到段长涯身边。
他问:“你交给宋云归一枚假印,自己拿走了真的,是不是?”
段长涯露出诧色:“你怎么知道?”很快又沉下脸来,道,“此事与你无关。”
柳红枫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真和以前一样,完全不会撒谎。”
段长涯没有作答,但脸色仍旧僵硬冰冷。武林早已物是人非,他们又怎能回到从前的时光。
世间美好之物大抵都是脆弱的,一旦破碎,便再难恢复如初。
柳红枫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蜡纸的触感似乎为他带回一丝勇气,他接着道:“我去天极门找你了,但天极门已经开始内、、、乱,我在来寻你的途中,看到被东风堂收买的弟子残杀同伴。”
听到有人丧命,段长涯的脸色更沉了。
柳红枫接着说了下去:“你私自叛门出逃,宋云归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抹黑你,就连残杀同伴的账,也可以一股脑赖在你的头上。”
段长涯道:“一山容不下二虎,我若是待下去,也一样会被赶尽杀绝。”
柳红枫不禁皱眉:“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段长涯的脸上竟浮现出茫然之色,道:“我还不清楚。”
柳红枫倒怔住了,他本以为段长涯带走父亲的私印之后,一定有了详细周密的计划。然而,这人却是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硬着头皮逃离家门,独自躲来莺歌楼的。
他凝着黑暗中过于苍白的脸庞,瞧见那一条紧皱的眉心之中透出的苦涩,心下不禁浮起一丝愧意。段长涯之所以落入今日的境地,都是他一手招致的结果,是他亲手将天极门推进深渊,使段氏家破人亡。但他不能忏悔,因为段氏正是他的仇敌,倘若此刻乞求段长涯的原谅,便等同于背叛了亡故的母亲,不孝至极。
段长涯也望着他,目光虽凝重,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哪怕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然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依旧坚硬如初。
莺歌楼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然而,不得善终的悲剧从相遇时分便已注定。
柳红枫的喉咙在黑暗中滚动,嘴角泻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下一刻,段长涯却俯身下来,脸颊将狐狸的鼻尖压得更弯,嘴唇贴在他的耳畔,道:“不论怎样,先甩开外面的人。”
狐狸的歪嘴晃了晃,底下传出柳红枫的声音:“你要与我联手么?”
段长涯点点头:“除非你想给我当陪葬。”
狐狸微微一僵,道:“罢了,我还是想死得清净一点儿。”
段长涯翻身站了起来,随后向他伸出手。
仿佛隔了一辈子之久,柳红枫再一次触到段长涯的手指。他来不及回味,一股力量便将他拉起,重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