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青手下的官兵早就埋伏在船舷两侧,躲在黑暗中隔岸观火,直到最后一刻,在柳红枫毫无防备的时候,才出手突袭,用对付重犯的镣铐将他的步伐扳住。
柳红枫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早就料到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只是他已没有余力提防。若想取到宋云归的命,他唯有不计代价赌上一局。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赌输了,输在距离目标不过几寸的距离中。
区区几寸的距离,却像是天涯海角一般遥不可及。
宋云归也望着他,面带笑容:“你看,你若是放下剑,继续当我的盟友,便不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了。你如此聪明,何必要自掘坟墓。”
柳红枫没有作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驳对方的话,就连平日里一双如簧的巧舌也无从施展威风。
他的脸颊苍白,嘴唇发青,残存在他体内的戾毒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肺腑。
他的生命已是一捧无源之火,一旦熄灭,便再也无法重新燃烧了。
莫邪剑从他的指间滑脱,掉在他的脚边,尖端插进甲板,牵起沉闷的响动,好似一声无谓的叹息。
他的手脚失了力气,膝盖一软,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
随着莫邪剑铿锵坠地,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
武林人一时看呆了眼,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柳红枫以那般刚勇决绝、无畏无惧的姿态殊死一搏,却输得如此憋屈,如此狼狈。
柳红枫的对手没有高强的武艺,也没有过人的毅力。只是凭借卑劣的手段,用拴锁囚徒的铁链,夺去他的自由与颜面。那勘破天光的一剑,却成了一出使人发笑的滑稽戏码。
作为这场较量的胜者,宋云归的神色依旧稀松平常,即便柳红枫倒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快乐,仿佛他的胜利是囊中之物,根本不值一颂。
他的嘴边含着笑意,将不加掩饰的傲慢写在脸上。
黑暗中,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武林人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本是东风堂堂主,是享誉江湖的名门世家,可是,他却在攀上巅峰后,将武林人的尊严踩在脚底恣意践踏。
清光涯边流淌的热血,南天塔下抛洒的热泪,西岭山间燃烧的烈火,莺歌楼前倾注的冷雨,在他的眼里都卑如尘埃,不值一提。
侠与义,信与善,怎么盖得过利欲熏心,权势遮天。
他的脸上写满了嘲弄,而后对身边人使了个眼神。
金泽即刻领命,来到柳红枫面前,弯腰将莫邪剑拾起,拿在手里掂量。
“你说说你,花了半辈子卧薪尝胆,究竟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
四周一片黑暗,远处的人看不清两人的举动,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金泽愈发肆无忌惮,像是刻意要激怒柳红枫似的,俯下腰贴在后者的耳畔,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么?当初前来瀛洲岛的路上,将你的眼睛蒙住,为你灌下毒药的,便是在下。”
出乎金泽的预料,柳红枫并未对他动怒,直到他的话音落下,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双浅淡的眸子从黑暗中浮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剑法粗糙不精,漏洞百出,当走狗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人能及。”
金泽怔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你跟我逞口舌之快也没有用,如今我要杀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柳红枫淡淡答道:“请吧。”
金泽倒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索性递出剑尖,用锐利的锋芒抵着他的喉咙:“你若是求饶一句,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冰冷的剑身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使他被迫抬起头,嘴唇缓缓张开,却没有吐出求饶的话,反倒啐出一口唾沫。
唾沫星里夹杂着血丝,以惊人的力道扑在金泽的脸上。
金泽慌忙抹脸,却怎么也抹不净残留的秽物,正恼羞成怒的时候,却听到身边传来一串朗笑。他气急败坏道:“死到临头,你竟还笑得出来?”
柳红枫道:“为何笑不出来,天王老子来要我的命,我照笑不误,你又算什么东西。”
只是那一咳用了太大的力气,他愈笑便愈是虚弱,肩膀难以自遏地抖动,从喉咙深处咳出更多的血丝,在脚下汇成浓稠的一滩,就连雨水也冲不散。
金泽看出那是中毒不浅的征兆,不禁问道:“堂主不是已经将解药给你了么?”
柳红枫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只是闭目调息,待到颤抖慢慢平复,才用沙哑的声音道:“关你屁事。”
金泽盯着柳红枫,方才玩味的心思荡然无存,好似盯着一个异样的陋物,心下又怒又怕,不愿再多看一眼,不愿将这怪胎再多留于人世片刻。
于是,他提起莫邪剑,向后柳红枫的后颈斩了下去。
柳红枫没有躲,甚至没有瑟缩,只是如同入眠一般阖拢双眸。
漫长而崎岖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尽头。
只可惜尽头并没有怡人的风景,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个瘦削孱弱的少年,跪在一盏血棺前嚎哭,指缝里沾满泥浆,面容被泪水模糊。
他缓步走近,少年朝向他抬头,跃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脸庞。
他凝着自己的眼睛,眼底尽是悔恨,尽是不甘,仿佛在质问他,所求不过一纸正义公允,为何十载蹉跎,费劲心机,耗空劲力,他的双足却仍旧在原处打转。
他不畏惧死亡,然而,含恨落败的下场,终究使他淌下悔恨的泪水。
一根羽箭掠过他的耳畔。
生死攸关的时刻,箭尾卷出的一阵风拂过面颊,竟透出几分令人眷恋的味道。
箭簇虽小,却裹着不由分说的力道,不仅撕开了黑暗,也将束缚他的冷铁击穿,敲成数不清的碎片。
他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然而,一双手及时撑住了他的肩膀,拉着他重新站立,立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地上。
“段长涯?”
他不知道这人究竟如何凭空冒出,疾风骤雨般闯入他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真切鲜明,就连眼角弯曲的纹路都清晰可辨,却仿佛是将死前的一场梦。
梦中人拔剑出鞘,乍泄的银光仿佛瀑布,将金泽逼退数步,一直退到宋云归身边。
“堂主,实在惭愧,我没料到这人会突然杀出来……”
段长涯没有追,只是缓缓放下剑,转向柳红枫,道:“看来我的速度比天王老子快了一些。”
柳红枫猛然惊觉,倘若是梦中之人,必定不会躲在暗处听他说话。
他沉下脸,露出连金泽都无缘得见的怒容,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留在下面?”
段长涯反问道:“若换做是你,你能留下来么?”
“能。”柳红枫答得毫不迟疑。
段长涯被他的脾气生生噎住,顿了片刻才道:“我与你主张不同。”
柳红枫哼了一声,问道:“有何不同?”
段长涯道:“若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亲手抢夺,绝不会交给别人。”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活着。”
柳红枫一时无言,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段长涯道:“我付出的也很多,难道不该取一些报酬么?”
*
柳红枫没有立刻回答段长涯的问题。
他不是不想答,而是被对方气得答不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人的嘴巴吐不出甜言蜜语,却总能吐出令人恼火的歪理邪说。
段长涯从来都不是无欲无求的儒者,这人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坦坦荡荡地立在风雨中,不论外物多么飘摇,始终稳固如山,不着纤尘。饶是一双眸子看过许多冷暖是非,可眼底的黑与白仍旧泾渭分明。
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的伪装,由里自外永远都是同一副模样,铅华洗尽,露出一颗赤子之心。
柳红枫忍不住想,段长涯大约真的是在充沛的爱意中长大,哪怕他的母亲早已辞世,但弥留的关怀仍在冥冥中呵护着他。
只要看着段长涯,任谁都会相信,原来爱比恨更加历久弥新,坚不可摧。
柳红枫心有不甘,虽然浑身虚弱乏力,撑着对方的手臂才能站稳,他还是撇起嘴巴,瞪圆眸子,毫不留情地将带刺的视线投过去。
段长涯被他瞪得浑身不舒服,难得主动开口道:“反正我已经来了,就算你现在把我扔回去,恐怕也没用了。”
柳红枫咬着牙根:“人若是被逼急了,就算明知没用的事,也要忍不住要做一做的。”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凌厉,段长涯竟也瑟缩了一瞬,撇起嘴巴,道:“赶来救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柳红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哼:“我早料到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准你跟那小鬼互相结识。”
段长涯道:“现在后悔也晚了。”
柳红枫:“……”
柳千就在段长涯的身后不远处,用余光便能瞥见一条矮小细瘦的影子。
夺船的队伍聚集在柳千身边,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被刀光剑影围拢,竟也没有流露出畏色。反倒像是个大人似的,挺直了肩背,用脆生生的嗓音道:“你们帮助柳红枫,便是帮助你们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你们这些大人难道不懂么?”
有人反驳道:“从前柳红枫可是与宋云归一伙的,凭什么要我们信他?”
柳千反问道:“你们不也听了宋云归的话,举证兄弟同胞,难道你现在不后悔,不想争回这口气么?”
对方明显被他戳中了痛处,脸上浮起愠色,肩膀微微颤抖。柳红枫从远处打量那人的侧影,如此精壮魁梧的身形,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将柳千的脖子扭断。
他忍不住要上前干涉,可段长涯却压住他的肩膀,道:“你该相信小千的本事。”
柳红枫急得跺脚:“相信他什么?他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小鬼。”
段长涯道:“别忘了你也曾是个小鬼。”
柳红枫道:“我与他不一样。”
段长涯摇了摇头,道:“哪里不一样?难道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聪明伶俐,无所不能,其他人都是傻子么?”
柳红枫冷不丁被骂了一顿,竟哑然失语。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段长涯的眼里,四目相对,他们之间经历过争逐与猜忌,欺瞒与背叛,然而,这个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人,却要他相信自己。
他看不透段长涯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他只能遵从对方的话,打消出手的念头,留在原地。
只听柳千还在与众人周旋,语声夹在嘈杂中,显得分外渺小,像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又深又响,才终于突出重围。
然而,便是这样虫鸣般的细小声音,竟渐渐渗入众人的心,裹足不前的武林人,纷纷向柳千身边靠拢,甩开颓丧萎靡的面目,重新鼓振士气。
柳红枫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柳千已经转回头来,将视线投向他,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情,像是在炫耀似的。
黑暗浓郁迷离,可那双生机勃勃的眼却格外明亮。
柳红枫不禁摇了摇头,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用没人听得见的声调道:“你们一个个换着法子来逼我,如此下去,我都快舍不得死了。”
他的低语淹没在一片刀剑出鞘的铮鸣中。
夺船的队伍重整旗鼓,摆出进攻的态势,又一次冲了上去。
他们大都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们的同伴有些已经被无情的海浪卷走,有些还躺在冰冷的甲板上奄奄等死,但他们阵势比方才还要盛大,还要勇猛。
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三教九流,拉帮结伙,入不了名门世家的眼,也被凡俗百姓所厌弃。他们没有高尚的品行,更不懂得圣贤礼教,终其一生,也不过随波逐流,贪图享乐,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这样的一群人,哪怕脚步朝往同一个方向,心始终是散的,始终各自为政,处处提防旁人,难以齐心协力。
但柳千的话终于将他们唤醒,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终于放下放下彼此间的陈年旧怨,豁出性命,并肩而战。
倘若每个人都忌惮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冒险,谁也不愿付出,那么,他们便将永远失去那片浑噩自由的天地,永远无法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每个人都是一滴浊水,不成气候,唯有汇在一处,才是一片江湖。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柳红枫用余光暼向段长涯的侧脸。
段长涯目不转睛地凝着前方,睫毛微微颤动,遥远天空中黯淡疏寥的星辉落在他的眸子深处,好灯芯上跳耀的火焰。
不可思议地,柳红枫的胸口也随之一齐鼓动,像是被这一抹星星之火引燃了似的,他挺直虚弱的肩背,抬起乏力的手臂,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吐纳气息,用奇迹般的力量,擎起莫邪之剑,跟在段长涯身后。
双剑合璧,势如破竹。
武林人殊死相搏,不计牺牲,如飞蛾似的前仆后继,终于将东风堂的剑阵逼得节节后退,退到船尾一侧。
船夫们眼看形势骤变,也跟着缴械投降,将掌帆的位置拱手让出。
武林人握住帆绳,发出庆贺胜利的吼声,他们已经隐约窥见远处陆地的影子。
雨势渐渐减弱,天边隐隐泛起一抹亮色,黑幢幢的山影连绵参差,浮在黑暗尽头,只要将帆绳握在手里,胜利便是属于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