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他的脸上几乎已变了形,用尖锐的声音道:“是啊,你是武艺高强,你是大公无私,可你为何方才却不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
  方无相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做声,方才那一刻的犹豫,他的确错过了救人的机会。一念成谶,他实在无话可辨。
  初一眯起独眼瞪着他:“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救人,你只不过是想看我们兄弟俩在你面前出尽洋相,让我们这双手下败将败得更丑一些。”
  方无相几乎要被初一眼底的恨意点燃,在此之前,他不曾被人如此记恨过,更不曾受过如此露骨的恶视,但他迎上对方的视线,无畏无惧,稳稳地站着,将元宝护在背后。
  身后是他唯一还能保护的人。
  初一见他不语,接着道:“在你高贵的眼里,我们这些渣滓并不值得一救。但我也不傻,我再不会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将长剑一振,指着元宝的鼻尖,“这厮害了我的妻儿,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今日除非你一掌打死我,否则我一定要取他的狗命。”
  “且慢,”方无相按住他的手,“元宝不过只是想要活命,但我却抢占了他活命的门路,使他走投无路……”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然而方无相紧接着说道:“总之你若是要索命,就索我的吧。”
  初一将怒目转向他,持剑的手颤抖不止。初八见状,也拔出短剑,道:“我们兄弟不是那么好欺的!”
  方无相被目光刺伤的次数已足够多,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意气,他忽地发力,五指擎住初八的手腕,激出一股内劲,卸去对方的力气,顺势将短剑抢到自己的手中。
  “你干什么?!”初八惊呼道,脸上闪过惧色。
  然而,初八还没来得及躲闪,方无相便将短剑调转了半圈,倒握剑柄,将锐利的锋芒指向自己。
  周遭一干人没有一个料到他的举动,纷纷露出惊色。
  就连初一也在愤怒中睁大了眼睛。
  方无相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他曾对元宝说,要渡去世人的罪业。
  现在,那剔骨剜肉、动魂撼魄的兵刃,就握在他的手中。
  他将手臂高高地抬起,而后重重地落下。
  一片死寂中,只有被他护在身后的元宝发出一声惊呼:“住手——”
  话音未落,短剑已经插进他自己的肩膀。
  *
  利刃撕裂皮肉,发出的声音清晰而钝重。
  因着常年修习掌法的缘故,他的肩背比常人更宽厚一些,但筋肉紧实,孔武却不失灵巧。看上去虽不张扬,却极沉稳,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地使他受伤。
  除却他自己。
  他虽伤了自己,神情却仍与方才无异,只是微微抿进嘴唇,皱眉忍耐了片刻,便将痛苦从眉眼间驱逐出去,只留下一片磊落坦荡。仿佛那一柄利刃洞穿的不是他的血肉之躯,而是萦绕在世间的污垢与魔障。
  他的脚底颤了颤,随即抬起头,朗声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愿意替元宝偿命。”
  就连初一也敛去了咄咄逼人的傲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漫长到近乎折磨的沉默过后,初一终于收剑入鞘。
  方无相松了口气,将没入肩头的短剑拔出,裹带着温血,扔回初八手里。
  初八愣了一下,本能地接过,目光扫了一眼剑上的血,再度望向方无相。
  方无相的肩头涌出汩汩鲜血,血流如注,将他的半边青衫染得一片鲜红。
  这般痴傻固执的人,世上恐怕根本找不出第二个。
  初一凝着他良久,终于合上眼,转身对着弟弟道:“罢了,我们走吧。”
  初八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仿佛尚未从震惊中醒来,神情如同梦游一般。
  方无相目送着初家兄弟的背影离去,在众人的簇拥下深入林中,将死者的尸身从残破的马车上抱出来,用帷帐裹住。
  在两兄弟的指挥下,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在地上挖出一条狭长的坑洞,刚好足够将尸身置入其中。
  雨后泥土潮湿而松散,易挖掘也易掩埋,转眼间,陈尸的坑洞处便被填平,盖上一层厚厚的腐叶,变得与方才别无二致,好像这一座崭新的坟冢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尽管方才她们曾发出那般惨绝人寰的哀鸣与控诉。
  人世广袤,天地亘久,再大的痛苦也停留不过一时片刻,便消逝在荒废的坟冢深处,从此无人问津。
  长夜将尽。
  初家兄弟掩埋了死者,便往林子更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密林淹没,再也看不见。
  方无相没有再追上去。
  他已没有力气再追,他的牙齿在战栗。方才那一刺,他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将自己视作劲敌,没有半点犹疑,更没留半点情面。此时此刻,伤口痛得撕心裂肺,不断地吸食他的气力。
  可他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救下了元宝,避免了一场屠戮,解开了一盘本来无解的死局,他甚至感到庆幸和窃喜,原来真的到了无路可择的时候,人才会看到那一条从未有过足迹的路。
  他踉跄地踱了几步,踱到元宝栖身的岩石边,贴着元宝肩膀坐下来。
  一壮一瘦的两个人并排坐着。
  一悲一喜的两张脸四目相交。
  方无相的脸上带着几分欣慰,偏过头对元宝道:“我现在同你一样了。”
  他们本来出身迥异,模样也相去甚远,可现在他们的伤势却是一样的狼狈,半边身子都是血,脸色白得不像话。
  世上有另一个人与自己同舟同命,不知怎地,这件事竟像是天大的奖赏,抚慰着方无相的心神。
  元宝的脸上却带着怯意,哆哆嗦嗦道:“你……你为什么回来了?”
  他的神色使方无相心中一悸,本能地想要抚慰他,却不知从何入手,手臂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落在他的脸颊边,两根手指拂过侧颚,动作小心翼翼,像羽毛一般轻柔。
  “我不走了。我不会丢下你走的,我答应过要保护你。”
  元宝听到对方的话,先是一怔,很快便摇起头,向后瑟缩。
  方无相不知他为何胆怯,关切道:“怎么了?”
  元宝道:“你不该回来的……初一说的没错,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方无相眨了眨眼,道:“这又不难,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了解你了。”
  元宝迎上他的视线,很快又躲开:“事到如今,你再了解我也晚了……”
  方无相猛地想起方才女人的凄鸣声,浑身一凛,立刻辩道:“你就在我眼前,怎么会晚。”
  元宝的眼神飘忽,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低声开口:“……我可能已经活不过七日了,我也是被赦免的死囚之一,我不值得你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和上次不同,这一次他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低着头,不敢正视方无相的眼睛。
  方无相只沉默了片刻,便答道:“没关系,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毒,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元宝猛地抬起头,死灰一般的眼睛亮起来,将疑问的、征询的、孩童一般不加掩饰的渴求目光投向对方:“真……真的吗?”
  方无相不禁一怔。
  蛊虫在他的手里死去,女人也未能得救,此时此刻,元宝的眼神,竟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抚慰着他的心。
  他不顾身上的伤口阵阵作痛,将肩膀挪动,倾身凑到元宝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揽过对方的肩膀,用至为温柔的口吻道:“真的。”
  元宝被他揽在怀中,却不敢做出半点反应,只是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低声道:“他们割我的皮肉,要放我的血,我昏过去了,但我真的没有说,我没有出卖别人……”
  “我知道。”
  “我不想死……方大哥,你的武功那么厉害,人也那么好,我跟着你一定不会死的,是吧……”
  方无相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作大哥,在两人小心翼翼贴合彼此的臂弯和肩膀之上,仿佛生出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的命运牢牢地系在一起。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听了这番话,元宝终于卸下最后一丝力气,放任自己瘫进方无相的怀里。
  方无相不顾肩上的伤,收紧臂弯,抱稳怀中的人。元宝的身体纤瘦而虚弱,却格外温热,填补着他方才用尖刀剜去,抛进深渊的一部分。
  他的心里生出一些全然陌生的感触,好似冰原上的青苔,柔软而嫩绿的青芽微微搔着他的手掌心,他明知不该,却又难以自持,一颗心在罪念中浮浮沉沉,在痛苦的折磨中生出昂扬的快意。他在一片慌乱中费力思索,隐隐约约地想起主持方丈曾经提及过的东西。
  他想,原来这就是凡心。
  明镜不染纤尘,凡心却从淤泥中生出。
  他的身子泡在淤泥里,心却像是浮在云端,只要这份温暖仍旧在他身旁,就算是无处可归,竟也无所谓了。
  他的思索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怀中的人咳了一声,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低头去看,看到元宝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因为被泥浆泡脏,表面渗出深紫色的脓淤,没有办法清理,更没有办法包扎。他将手指贴上元宝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到。他这才想起,元宝不仅受了伤,还生着病。
  “很痛么?”他轻声问道。
  元宝倚在他的肩窝里,微微动了动,瘦小的指节攀住他的小臂,道:“我好疼,好疼,头像是要裂了,身上像是有虫子在咬……”说着说着,竟不争气泄出了哭腔。
  方无相抬起一只手,在元宝的背上轻轻拍抚:“你再忍一忍,我这就想办法帮你治伤……”
  他举目四顾,然而,自己的包裹早已不知丢弃在何处,手边又没有能用的工具,附近更没有栖身的场所。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空闲的手在腰间来回摸了摸,不意间触到一件陌生的器物,雕琢精巧,表面带着丝丝凉意。
  *
  *
  那是一枚圆形的玉佩,表面浮有镂空雕饰,顶端系着三根镶金细线,繁缛的纹样透出几分俗气,倒是符合市井中人的喜好。
  方无相并不懂得分鉴玉佩的品相和格调,在他眼里,这小小的器物是救命稻草,是绝处逢生的契机,在此刻的瀛洲孤岛上,简直比金银还要珍贵。
  他在元宝的背后轻拍,嘴唇贴上对方耳畔,轻声道:“有办法了,我带你去东风堂,那里庭园宽阔,一定有地方供你栖身。”
  元宝伏在方无相的肩头,本已哭得瘫软,听到东风堂三个字,肩背顿时一僵,摇头抗拒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东风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名门世家的贵人才能去的地方,我这种人哪里敢去招惹。你若是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吧,不用带我,我不想牵连你一起受辱。”
  他的声音比常人更细一些,贴着方无相的耳朵响起,也比常人的声音更清晰,含着某种独一无二的特质,异常鲜明生动。
  方无相道:“你多虑了,我并不认识东风堂的贵人,但……”他将玉佩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压进元宝的手心。同时将清光涯底救下杜鹃姑娘的一番遭遇简单述与他听。
  元宝听罢,满脸尽是错愕:“你……你竟然将绳舟让给了别人?”
  “是啊,”方无相点头,“希望她此刻已平安度过海峡,到达对岸。”
  元宝盯着咫尺外那张平静的脸,隔了一会儿才道:“你知不知道,绳舟可是千载难逢的生机啊,多少人会为了它抢得头破血流,可你却……你真是……”
  他心里的意思已经灌进喉咙,然而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方无相其人,简直无法用常理形容。
  最终,他只能用吐出一串长吁短叹作为替代。
  方无相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答道:“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哪里算得好事?”
  “因为……因为我心里其实是想回来找你的。”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呆住了,胸口再一次被羞愧的念头箍紧,像是有人在上面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为了遮掩,他撑着背后的岩石站起身。
  元宝仰头看着他,见他肩膀上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扯得变了形,边缘还在渗出血沫,不禁咬紧嘴唇,低声问道:“……你肩上的伤不要紧么?”
  方无相往肩处瞥了一眼,像是全然没看见狰狞的伤势,只是轻描淡写道:“没事,简单的外伤罢了。”
  话毕,他将短刃划烂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提住,用力一拉,将残破的布料整片扯下来,用嘴咬住一头,另一头牵在指间继续撕弄,直到扁平的袖子被撕成宽窄不均的布条。最后,他将布条贴在自己的肩根处,刚好覆住伤口,环着腋窝绕了几圈,在牙齿的帮助下封结,拉紧,稳稳地缠住。
  做完这一切,他动了动伤臂,将目光投向元宝,道:“好了,不会再流血了。”
  元宝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方无相开口搭话,才回过神来,视线停在后者的肩膀上,喃喃道:“你真的很厉害,很坚强,我大约一辈子也学不来……”
  方无相宽慰他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必向旁人学,”说着背过身,在他面前躬下腰,转头道,“来,你攀住我的肩膀,我背你走。”
  元宝呆在原地没有动:“……我明明已经拖累了你,却还要做你的累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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