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石头质地粗粝,坑洼不平,更加衬托出蛊虫的纤细与孱弱,六只细脚剧烈挣动,半透明的外壳左右晃了晃,表面的光泽渐渐褪去,由晶莹剔透的金色褪成一种黯淡的灰白,终于不再动弹。
  远处的瀑布水声依旧冷冽,一个生命消逝,静默无声,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激起。方无相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里的疼痛也随着虫脚的挣扎一并停滞,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跟随蛊虫一同死去了。
  死去的一部分不再剔透,变得苍白而冰冷。
  他转过头,往下游茫茫的黑暗中望了一眼,援兵还没有赶到,他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打算单刀赴会。
  这时,蛊虫的小虫突然又动了动,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着翻了个身,苍白的甲壳骨碌着滚下石头,又滚出一段距离,撞上一件东西,才彻底停下来。
  蛊虫所撞之物好像一块圆卵石,但颜色要更深,表面有着斑驳细腻的雕纹,却被雨后的泥浆掩盖,非得定睛凝神才能辨认清楚。
  方无相定睛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变冷,凝固在僵硬的躯壳中。
  那竟是他的佛珠。
  *
  佛珠与他朝夕相伴,离开寺院、出门游历以来时时带在身边,几乎化作他血肉的一部分,他记得上面每一条纹路,粗的细的,深的浅的,天底下绝找不出第二件一模一样的东西,可以骗过他的眼睛。
  眼下,他的一部分却崩断了线,一粒一粒掉在泥泞的地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仔细看去,佛珠四周的地面上还沾着淅淅沥沥的血迹。
  不知怎地,他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那是谁的血。
  他的耳畔嗡的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循着血迹而走,密林边矗立着一块凸起的山石,血迹一直延至在山石背后。
  山石有半人高,元宝就坐在阴影里,背倚着冰凉的石头,半身都是血,头垂在胸前,两腿蹬动,似乎想要站起身,却又无力地倒回地上。
  在方无相的眼中,他挣扎的模样竟与死去的蛊虫重叠在一起。
  “元宝!”方无相快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声音里带着颤意,“你没事吧。”
  元宝的肩膀一颤,微微抬起头,露出惊色:“你……你怎么回来了?”
  方无相道:“我来找你,还有……”
  没等他说完,元宝便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往密林的深处指,用沙哑的声音道:“快,快去救……救人……”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凄长的悲鸣从林中传来,划破了凝滞的夜色。
  沉睡在林中的乌鸦猛地惊醒,成群结队地扑向高空,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漆黑的疤痕。
  方无相很快意识到,那是属于女人的声音,属于一个垂死挣扎的,痛苦而无力的女人。
  方无相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在多么绝望的情形中,才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
  林中的车影晃动,与他不过只隔了一间院子的距离。
  他愕然地等待着,然而,凄鸣声落下后再也没有响起第二次,取而代之的是飞鸟振翅的响动。好似一支支羽箭,撕穿他的耳膜,径直刺进他的心口。
  若不是方才的迟疑,他此刻应当置身密林中。
  倘若他早到一步,或许能够阻止这声悲鸣,救下这个女人。
  鲜红的帷帐在黑暗里抖动,某些更加鲜红的东西泼洒在上面,很快便消失不见,好像是从琉璃盒中淌入石缝的水。
  “还是晚了一步……”他听见元宝的低语声。
  什么晚了一步?
  他呆然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懵懂的神色,脑海里一片空白。
  琉璃盒里的蛊虫已经死亡,漂亮而孱弱的尸体陈列在石头上,等待被日光晒成焦炭,或被车辙碾成灰烬。
  回川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初一和初八,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撞入方无相的眼帘。
  方无相却还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置身梦境,不远处的初家兄弟仿佛变成两条游龙鸿影,与他隔开两个遥远的世界。
  直到肩膀被人抓在手里摇晃,方无相才听见对面模模糊糊的声音:“……人在哪儿?”
  方无相仍没能回答,倒是他背后的元宝微微抬起手,艰难地往树林的方向指去。
  初一循着元宝所指的方向,看到藏匿在密林深处的马车,脸上登时青筋暴起,整个人仿佛燃烧着往林中冲去。
  初八紧跟在他的其后,在与方无相擦肩而过的时候,向他投来一瞥。
  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与怨怒。
  很快,树林里便传出利刃出鞘的铮鸣。是初一和初八的雌雄双剑,初一持长剑高高跃起,向着厚重华美的车盖劈斩。
  一声轰响过后,马儿扬蹄,甩开缰绳,往密林深处狂奔逃窜。被它留在原地的车身一歪,轮子劈倒,车厢半截陷入沼中,溅起一片淤泥。
  摇动的帷帐背后闪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极高,矮得极矮,悬殊好似一对和睦父子。
  但他们的举动与和睦相去甚远,矮个子出招极凶狠,借着身形畸小的优势,或锁喉,或击膝,招招致命,全然不像是孩童的做派。而高个子则拿着一柄极轻薄的细剑,不见锋芒,只见粼光,动如鬼魅,难测难防。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人绝不是绝不是普通的父子,而是一双极其难应付的对手。
  初一纵剑猛攻,深入林间与两人缠斗,方无相望着他的身形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已拆出数十个来回。
  幽晦的密林中银花飞舞,战局比黑暗更迷离,方无相甚至没能看清,只见高个子手里的薄刃划过层叠的枝桠,将挂满雨水的绿叶从枝头勾下。
  成百上千的叶片在同一时刻慷慨赴死,婆娑纷飞,在林中降下一场大雨,雨水与地上翻腾的泥浆搅在一起,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大雨过后,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已遁入密林。
  林中的鸦雀早已腾空,留下一片了无生气的死寂,黑暗密不透风,好似无底的洞口,要将世间的一切光明吸卷其中,搅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形。
  初一的左手捂在面颊上,缓缓抬起头。
  在他的残眼之上,又覆盖了一条新的疤痕,又长又深,将原就畸形的肉瘤重新剖开,更显狞陋。而残眼中流出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愤怒——皆从另一只眸子里喷薄而出。
  与他目光相触的时刻,方无相终于从长梦中惊醒,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潭里爬出,浑身还挂着冷冽刺骨的水。
  初八就在初一不远处,手中的佩剑已被削成两截,他扔了断剑,快步走到马车旁。
  马车已在方才的恶战中支离破碎,马儿早就受惊逃奔,车辕被斩断,车轮翻倒在一旁,车盖被劈成两半。此刻它不再是一辆马车,只是一口红色的箱子罢了。
  初八将箱门打开,扯掉碍事的帷帐,一片血泊跃入眼帘,被血泊淹没的座椅上露出一个人影。
  一具尸体。
  尸体腹部被剖开,因着方才一阵动荡,脏器流淌得到处都是,将车内涂染得一片鲜红,还有一个不成形的东西瘫倒在角落里,四肢扭曲,好似坏掉的木偶一般。
  若非亲眼所见,方无相绝不会相信,这团狰狞不堪的异物,原本竟是一个未诞生的婴孩。
  帷帐只掀开一刻,便被初八重新盖了回去。
  然而,这一幕已经深深钉进方无相的脑海,就像一根冷硬尖锐的锥子,在他的世界里凿出一条豁口,将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悉数砸碎,好像砸碎盛放蛊虫的琉璃盒一样轻松。
  一经破损的东西,绝无可能再修复如初。
  方无相站在满地的碎片中,神情呆然。
  元宝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言不发地倚在岩石上。
  初一缓缓弯下腰,重新捡起脚边的剑。而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元宝的方向走来。
  他站在元宝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剑提起,剑尖指着元宝的鼻子。
  他的眼神比剑更锋利,更冰冷。
  *
  元宝还瘫坐在泥泞的地面上,半边身子都浸在血里,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抬起视线。
  方无相回过头,他忽然察觉元宝的身影有些陌生,元宝比他记忆中更加瘦小,颓然坐在地上,脖子低低地垂着,露出后颈处清晰的骨节,凌乱的发丝顺着骨节两侧披到肩上,几乎被血染红了半边,双手摊放在膝前,指尖微弯,露出发白的关节。
  不知怎地,那十根苍白的手指微微翕动的模样竟与蛊虫的脚重叠在一起,使方无相感到一阵心惊,竟没有勇气仔细去瞧元宝的身上的伤口。
  就在这时,元宝缓缓抬起头,撑开眼皮,透过凌乱的鬓发看向四周。
  初一的剑尖已逼近他的鼻尖,他的神情一僵,眼里闪过明显的惧意,双腿蹬动,身体不住地靠向背后的岩石,好像身后还有路可退似的。在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徒劳后,他晃了晃脑袋,飘忽的眼神最终落在方无相的脸上。
  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张大,而后便牢牢地锁在方无相身上不动了。
  那是在绝望中索求帮助的眼神。
  方无相迎上元宝的视线,便像是被一张网牢牢套住,片刻前他沉湎在梦里,尚可视若无睹,现在他醒来了,他再也不找不到借口继续逃避下去。
  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手臂,挡在元宝面前。
  初一冷冷地望着他,沉声道:“让开。”
  他摇头:“元宝已受了伤,你不能再伤他了。”
  “受伤?”初一冷笑道,“你自己看,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方无相强迫自己转回头,凝神细观元宝身上的伤口。
  伤口集中在上臂附近,狭长但并不深,虽然流了很多血,但大都是皮外伤,没有看上去那般严重。蹊跷的是伤痕边缘极为齐整,微微外卷,只有快而薄的凶刃才能割得出。
  逃走的高个子手里,正巧拿着这样一柄薄刃。
  初一冷冷道:“是他出卖了我们,你该不会看不出吧?”
  元宝道:“我没有说,我真的没有说……”
  “我的妻儿死了,你却还活得好好的,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初一的声音不大,却饱含怨怒,在压抑中摇震,好像是从地底腾起的岩火,尚未喷薄而出,便悉数涌进方无相的耳朵,使后者的眼前一阵发白,耳畔嗡嗡直响。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双方僵持的功夫,陆续有人赶到,是方才亭中的同伴,他们的脚程慢,错过了方才的一场恶战,瞧见初家兄弟铁青的脸色,谁也不敢作声,只是沉默地围在旁边。看着自家头领震怒的脸。
  初一在震怒中沉默着,一旁的初八替他质询道:“我们只与你打过照面,单凭那两个人,怎么能够找到我们的藏身之所?”
  元宝连连摇头:“……他们……他们是拷问我,但我没说,我真的没有告诉他们……”
  “只有你看到我们最后的去向,而你一直与他们一起。”
  “后来我就昏过去了,是他们自己找到的……你,你就算是索命,也该找他们来索啊!”
  听了元宝的控诉,初一突地上前一步,提声道:“废话!我当然要找他们,但第一个先找你!”
  话毕,他再度举起了剑,咄咄剑光已逼至元宝眼底。
  元宝蹬着腿向后退,但背后已无处可退,他的目光在慌张中四处游走,猛地撞上方无相的脸,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央求道:“方大哥,真的不是我,我虽然是个废物,但也不会存心害人的……”
  方无相迎上他的视线,看到那双乱发背后无助的眼,只觉得胸口发闷,心下剧烈抽痛,像是被钝刀子割过似的难受。
  他杀死了蛊虫,却没能挽救女人和胎儿。他听到她们的垂死挣扎,却因着一念间的懦弱和迟疑,放任她们在痛苦中死去。
  这三条命,成了他的孽障,他的罪业。
  他挪了一步,挡在初一面前,一字一句道:“元宝并没有告密,你不该找他寻仇。”
  初一嘴角抽动,冷冷道:“你才认识这厮几个时辰,你凭什么信他?”
  方无相怔了一下,随即道:“不凭什么,但我愿意信他。”
  “你就不怕错信,将自己带进火坑里?”
  “若是错信了,也是我自己的错,错不在他,我无怨悔。”
  方无相的语气忽地变得坚决而笃定,与方才踟蹰的口吻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心底竟也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与畅快。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变,直到改变的时刻突然降临在他的人生中。
  一个幸运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时刻,但若是遇到了,便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从生命中割舍,扔进万丈深渊,连一丁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这种割舍,远比丢弃一条胳膊一条腿来得更加痛苦,影响更加深远。
  方无相在这一刻忽地顿悟,为何泥塑的菩萨在被江水冲垮的时刻,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笑容照进他的心里,竟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初一盯着方无相的脸,仿佛盯着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他看不出这人深深的心思,只看到这张脸上突地闪过释然的神色,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衬得更加猛烈。
  可是,经脉中灼烧的火焰却在提醒着他,自己曾被这人轻轻松松地打出内伤,曾是这人的手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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