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无讳答道,几乎要陶醉在对方的赞美中。
龙吟泉畔,瀑布仍旧激荡不止,对世间的喜怒哀乐视若无睹,清冽的水声中含着凉薄冷淡的意味,拒人千里之外。
四下也确实没有一个人影。
无讳指挥不忌,将死去的女人抬出马车,扔进山涧中。
她像一片孤叶似的飘下山崖,坠入白花花的浪涛深处,落水的响动与瀑布全然无法可比,几乎是寂静无声的,只激起一片微弱的水花,很快被后浪吞没,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仿佛不曾存在。
无讳又打来一桶泉水,将车舆和辕木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玫红色的车盖和帷帐是天然的掩护,任凭血迹落在上面,依旧干净如初。
不忌坐在车里,从帷帐边缘露出半边身子,像孩子似的晃悠着双腿,目光眺向夜空尽头的鱼肚白,口中喃语道:“天快亮了。”
“是啊,”无讳附和道,“咱们离死更近了一步。”
“死?死是什么?”
“死就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永远也醒不过来。”
不忌露出困惑的神色:“醒不过来?那天亮了怎么办?”
无讳耸了耸低矮的肩膀,道:“天永远也不会亮了。”
不忌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双手搭在腿上,十根手指绞在一起。
无讳望着他,问:“你害怕吗?”
不忌抬起头,微微点了点:“怕……不过只要能找到娘亲,我就不怕了。”
“哦?”无讳挑眉道,“找到娘亲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忌朗声道:“打算跟她一起死。”
无讳一怔,定睛凝向对面的人。不忌的眼睛依旧澄澈,仿佛连生死都能望穿。粘稠沉郁的噩梦落在他的眸子深处,便像一团软泥似的融化,汇入这一汪通透的泉水中。
永远凉薄,永远清净,永远不为人间的喜怒哀乐所困。
无讳的心也被融化了,他听见自己说:“好啊,你要带上大哥一起。”
“当然了!”
不忌点头的时刻,无讳记忆中青面獠牙的身影便彻底烟消云散。
莫邪剑就留给别人去抢吧,他不需要活得太久,蜉蝣朝生暮死,不也一样恣意洒脱。
天际的光在微微鼓动,好似一个亟待破壳的生命。
不忌的两肩塌下去,眉头皱起,自言自语道:“可是娘亲究竟在哪儿呢……”
“不必心急,”无讳将手搭上他的肩膀,“越是重要的东西,越是要慢慢找。”
今夜他们已经杀了几个人,六个?七个?连无讳自己也数不清,但瀛洲岛上的女人并不多,有身孕的更是少之又少。无讳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下一个目标,来宽慰手足兄弟的心。
这时,他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黎明前模糊的夜色中渐渐浮现。
这人正贴着回川河岸,往龙吟泉的方向走来,但他似乎对前方的目标不甚在意,走得很慢,每迈一步便要晃一晃,脸上的神色浑浑噩噩,像是丢了魂儿。
无讳眯起眼睛:“这个人看着很是面熟。”
不忌怔了一下,随即拍手道:“我认得他,我在天牢里见过他,他听说自己要被砍头,吓得尿了裤子,是个孬种。”
无讳露出了然的神色,他记起这人名叫元宝,又瘦又小,脸蛋生得像个女人,刚进天牢的时候挨了一顿胖揍,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是个十足的孬种。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无讳纳闷道。
不忌的脸色一沉:“我不管,反正他要是敢碍我的事,我就割了他的喉咙。”
唯有目标遭到威胁的时候,不忌才会攥紧拳头,脸上浮现出凶狠的神情,无讳看到他眼中的愠意,只觉得心花怒放,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像是吃到了美味的糖果。
要杀元宝,简直比杀一个女人还要简单。
但无讳的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压住身边人的胳膊,道:“慢着,他非但不是来妨碍你的,反倒是来帮你的。”
“帮我?怎么帮?”
“老鼠在阴沟里钻,常常能看到更多的秘密,我们不妨问问他,或许他见过你的娘亲,或许会带我们去找她。”
“真的?”不忌的眼睛一亮,转怒为喜,“他真的会帮我吗?”
无讳勾起嘴角道:“他当然非得帮你不可。”
*
黎明时分,方无相仍在街上游荡。
他仍旧没有找到元宝的下落,伞早已不知道丢在何处,他的魂也跟着一起丢了。他不断告诉自己,瀛洲岛并不大,想要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困难,时间只过了仅仅一晚,元宝聪明机敏,一定能够保护自己。然而,他心中的弦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紧紧地绷着,只消一阵微风拂过,便会嗡嗡作响,蜂鸣不止。
半生修道,十年苦读,万卷经文,在这个凉薄的冷夜里,竟派不上一点用场。
瀛洲岛的街道并不平静,间或有武人急匆匆地经过,看打扮是天极门和东风堂的弟子,没有人注意到方无相落拓的身影。
杨柳坡已被方无相绕了一遍,确认元宝并不在市井中,他便离开人群,往偏僻处走去。
一条回川横在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举目环顾,四野苍茫,他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走。
这时,他瞧见一队人聚集在河畔的凉亭中,像是在商议着什么。他面露喜色,当即走上前去,道:“请问各位有没有看到我的朋友,个头很矮,身上有伤……”
亭中人回过头,当即露出惊色:“怎么是你?”
方无相也惊道:“怎么是你们?”
这群人才刚刚与他会过面,领头的正是初一和初八两兄弟。
方无相才刚刚与他们交过手,怔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找元宝,我和他走散了……”
没等他说完,初八不耐烦地道:“我们也在找人,没工夫帮你。”
方无相追问道:“你们在找什么人?”
初八瞪了他一眼:“你眼瞎不成?当然是找大哥的夫人。”
方无相往初八身后望去,果然没有瞧见那位初夫人,只看到初一面色铁青,他问道:“莫非你们也和她走散了?”
“走失?”初八的口吻更加尖利,“她是被人掳走了!”
“掳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将她安置在一家农户,不过与她分开片刻,便有恶人将留守的几个兄弟杀死,将她掳走了。”
方无相大惊失色:“夫人不是还怀着身孕么?”
“是啊!”初八的眼睛就快要烧起来,“所以我们没空帮你找那混小子,识相就快滚吧。”
初八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随从便扯住他的袖子,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八爷,方才我们躲进农户的时候,那元宝正好从前门经过,和我打了个照面,后来因为口袋里没钱,被房主人被轰走了。”
初八的脸色一沉:“掳走嫂子的该不会就是他吧!!”
*
初八的脾气躁,嗓门也亮,一声怒喝,将满亭人的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
他自己则狠狠地盯着方无相。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争辩道:“不会的,元宝他并非恶徒,不会乘人之危,再说……他身上还带着伤,哪里来的力气掳人?”
初八抿着嘴唇,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但终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方无相所述的确不假,元宝是个孬种,最多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断然没有胆量掳走一个大活人,更没本事杀了他的兄弟,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
凶手恐怕另有其人,手段比元宝要凶狠得多,今夜几名相继遇害的女子,恐怕都和这人脱不开干系。倘若大嫂真的落在这人手里,情况就更是凶多吉少。
他越想便越是慌张,凝重的神色写在脸上。方无相却并不识相,在一旁追问道:“夫人被掳走是多久前的事?”
初八身后的随从见他不语,便替他答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照理说应该没跑远才是,可我们已将附近找了个遍,却没找到夫人的踪迹。”
方无相恍然大悟,道:“马车!夫人一定是被马车掳走的!”
“马车?”
“有人告诉我,行凶者乘着一辆马车,车盖是红色……”
没等他说完,初八眼神一凛,上前捉住他的领子,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方无相愣住了,他心急口快,哪里料到会被对方质问,而初八的语气不善,透着十足的愤恁,他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警觉的念头,绝不能够将绳舟的事透露出来,更不能将杜鹃逃走的消息坦然相告。
他天性纯朴,全然不懂得如何编造谎言,只能含糊地答道:“我……我不能说,况且我也不认识她,只是偶然遇到……”
“不认识她,她却将如此重大的消息透露给你?”
“我说的是实话,”方无相急的脸色通红,“你相信我,我帮你们一起找人。”
初八还要再骂,却被另一个人从背后按住了肩膀。他在盛怒中猛地转回头,咒骂的话还没说出口,嘴巴却迅速闭上,放低双肩,垂目唤了一声:“大哥。”
初一越过初八身畔,来到方无相面前。
方无相也凝神着他。
初一的脸色像是炉灰一样铁青,凌乱的头发和胡茬来不及打理,眸子深陷在眼窝里,眼圈发黑,眼底好似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嘴唇不再红润,而是透着异样的苍白,看上去像是刚刚生了一场重病,还没有痊愈。
但方无相心知肚明,初一并没有生病,而是受了内伤,伤比病要麻烦得多,就算神医妙手回春,也未必能够使他痊愈。
他的内伤是被自己的掌法打出的。
想到此处,方无相便不敢直视他的脸。那一掌打中的仿佛不是初一,而是方无相自己。
移开目光的时候,他便暗下决心,若是初一要报复他,将气撒在他的身上,他也绝不还手,任由对方打骂。
唯有如此,他才能够找回心中的平静。
出乎他的预料,初一并未对他出手。只是瞪他片刻,便转回身,对初八道:“武艺高强有什么了不起,人家不愿透露消息,我们便我们自己找,不必求他这个虚情假意的泥菩萨。”
方无相像是被他的话刺中了喉咙,不受控制地开口道:“我……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帮你寻人!”
初一停下脚步,侧目打量着不远处的人,直到方无相再次对他点头,他才问道:“你当真愿意帮忙?”
“当真。”方无相四下望了望,道:“此地有回川相隔,行凶者若是驾车前来,便没办法渡河,只能往上游或下游去,不如我们分头来找,我往上游,你们往下游,若是找到了线索,就……”
没说他完,初一便取出一物交予他,道:“我这里有一双雌雄蛊,你拿去一只,若是我们当中一方有线索,就将手中的蛊盒打碎,另一方便会知道。”
方无相低头一看,只见手心多了一只琉璃烧制的四方盒,只有巴掌大,盒中盛着湛蓝的水,一只通体透明的金色小虫浸在水里,六条细脚交替踩踏,两鳃一张一合地翕动。
这就是雌雄蛊,先祖生于高山的融雪中,后来被蛊师找到了培育的法子,渐渐流入江湖中,用作传讯的工具。
雪山常年日光灼目,故而生在其中的虫蚁大都是瞎子,这种蛊虫也不例外,雌体与雄体之间互相看不见,依靠交换独一无二的讯号辨识彼此,在一定距离内,只要其中一只死去,讯号消失,另一只便会做出强烈的反应。
方无相看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生灵浮在琉璃盒中,心下隐隐作痛。
出家人从不杀生,他在寺里呆了二十年,连宰牛宰羊的场面都没见过,夏日里就算被蚊虫叮咬得终夜难眠,也舍不得拍打其中一只。眼下让他去结束蛊虫的性命,他只觉得残忍,手悬在空中迟迟不动。
“可还有不妥?”初一说着,用目光不住地催促他。
他只能合拢五指,将琉璃盒收在掌心,点头了一句:“好。”
他只觉得手里生命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佛曰,六道众生,生而平等,一花一木,皆为法身。
然而,佛却将虫命和人命同时放在他手心,迫使他选。
他实在没的选。
定下路线,双方便分头出发。方无相只有一个人,他的脚程极快,是在寺中常年锻炼腿脚的成果,其他人就算想跟也跟不上他。
从西坡行至北坡,道路变得曲折起伏,他一边走,一边四下搜寻,沿着河水溯流而上,只觉得耳畔的水声愈发响亮,距离龙吟泉的方向也愈发近了。
回川夹在涧底,两岸是一片嶙峋的滩涂,大约百尺开外是一片密林,葱郁的树冠层层相叠,好似一堵漆黑的墙。
在墙影之间,隐约露出一抹红色的影子。
方无相当即停下脚步,会心凝神,果真在树影深处瞧见一辆红色的马车,像是竭力将自己藏匿起来。帷帐半边颜色比另一半更深,显然方才贴着河畔行驶过一段距离,才沾上了飞溅的水花。
从车里传出模糊的语声,像是有两个男人在低声交谈,其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女人的悲鸣声。
方无相不再犹豫,取出雌雄蛊,低头看了一眼,松开五指,让琉璃盒坠向脚边的石头。
琉璃材质细腻纤薄,一经碰撞便破碎,盛在盒子里的水淌到外面。
岛上刚下了整夜的雨,地上处处是水洼,盒中的水渗入石缝,淌进附近的水洼,很快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只漂亮孱弱的蛊虫,孤零零地趴在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