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不善的神色,方无相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他与东风堂携手追凶,在瀛洲岛上奔走整夜,已渐渐察觉木雪与同门的关系并不寻常。东风堂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堂主宋云归性情直爽,在为手下排行时,只认本事,不论资历。木雪因着武艺精湛,心思机敏,力压一干同门,在东风堂众弟子中牢牢占据首席,深得宋云归重用。然而,她的位置似乎并不稳固,同门虽然听从她的号令而动,却并不与她亲络,反倒常常用这般嫌憎的冷眼看她。
他们的憎恶与木雪容貌并无关系,木雪二十出头,正是女人最貌美的年纪,脸庞生得秀美清丽,裹在水蓝紧裙中的身形凹凸有致,只消站在原地,便是一片旖旎之景。可惜她的女子身份并未给她带来优待和礼遇,反倒使她处处异于常人,一举一动备显突兀。男人们非但没有怜香惜玉,反倒像是看着仇敌一样看着她。
江湖中女子习武者甚少,像她这般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高位的更属罕见。一旦到了高位,在男人眼中她便已不是女人,而是个不伦不类的怪胎。哪怕她从不梳妆打扮,刻意将自己扮得粗糙朴素,与男人无异,却仍旧无法扭转旁人的印象。
方无相虽在江湖中游历不久,却已渐渐察觉这世间是容不下异类的,倘若异类是可怜虫倒还好,还能博得人们几滴眼泪,但若异类比常人更强,鹤立于鸡群,却不懂得收敛锋芒,屈就示弱,反而处处崭露头角,难免会成为多数人厌恶的对象。
木雪站在原地,头兀自扬着,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
她并非看不懂同门的憎恶,只是不知如何应对。她就像是回川之水,只顾着奔流入海,却无暇滤去两岸卷入的泥沙。
在她的催促下,东风堂众不情愿地加快了脚步,终于赶上来,成群步入桥口。这时,却听见铁索吊起的桥面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摇动声,是对面也有人踏了上来。
悬桥的路面本就狭窄,而对面竟还赶着一架马车,把整片桥面塞得满满当当,刚好挡住了东风堂众的去路。
狭路相逢。
方无相率先露出惊色,因为对面的马车正是前一夜他在雀背坞见过的,是初一的夫人所乘坐的车。
而赶着马车的人,正是初家的两个兄弟。
*
初家两兄弟只身踏上悬桥,旁侧并无同伴簇拥。然而,马车的阵仗浩大,车轮碾过桥面上的木板,发出喀啦喀啦的碾动声,竟盖过了东风堂十余人的脚步。
车轮的声音也钻进方无相的耳朵,将前一晚的记忆再度唤起,于眼前重现。
前一夜,她掀开厚重的车帘,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到自己的面前,乖顺地低下头,为重伤的初一求情。
这一次,她却带着婆娑的泪眼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对我见死不救?”
方无相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双手沿承了蓝田寺无相功,是火中埋葬的古寺唯一的传人,这十根指头攥起来,便能够使出惊天动地的拳掌,却因着他片刻的软弱迟疑,放过了最后一线救人的良机。
伊人已葬身荒山,与未出生的婴孩一道变作狰狞的尸骨。这双手的主人却不曾受到责备,反倒处处得人相助,甚至得人爱慕……
木雪见他神色仓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方无相抬起头,道:“我们还是暂且退开,让对方先过吧。”
木雪挑起眉毛:“你不是急着与朋友团聚吗?他们只有两个人,干嘛不让他们让一让。”
方无相皱起眉头,道:“我认识对面的两个人,我对他们有所亏欠。”
木雪也将视线投远,往对面一看,当即睁大了眼睛,感慨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初家的两条孬种啊,眼睛上的伤也不遮一遮,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你认识他们?”方无相诧道。
“当然认得,”木雪答道,“这两人不是什么好货色,手下集结了一群乌合之众,常常来找东风堂的麻烦。你怎会亏欠他们,我看你是被他们给赖上了吧?”
方无相一怔,随即忆起元宝同自己说过的话。初家兄弟的家业没落,正是拜东风堂所赐。他们将宋云归视作天大的仇敌,对其怀恨已久。而自己偏偏和他的关门弟子结伴而行,新怨加上旧恨,他实在不敢想象对方会做出何种反应。
他对木雪解释道:“初一的夫人昨晚也被两名凶手残害,当时我也在场,却没能及时出手救人。”
木雪先是一惊,很快沉下脸道:“人死得是可怜,但他自己的老婆自己不救,反倒将责任推给你,算哪门子道理?”
方无相摇摇头,又道:“是因为前一夜我的朋友与他起了争执,我失手将他打出内伤,他才不能救人的。”
木雪抬头一指,道:“我看是你想多了,你瞧,他们在给你让路呢。”
方无相面露诧色,将视线投向对岸,果真看到初一和初八勒住缰绳,率引马匹一步一步地后退,一直撤到悬桥入口处,站向一旁,把桥面让出来。
木雪耸耸肩,道:“既然路已经空出来,你不妨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不必理会路边的鸡鸣狗吠声。”
路虽有了,方无相却没有感到宽慰,心里反倒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桥面有十数丈宽,水雾弥漫,使他看不清对面的情形,更瞧不出两兄弟的神态,他只是看到初一狰狞的伤眼对着自己,新伤盖着旧伤,好像新仇旧恨叠卷在一起,越过奔流不息的回川水,一直刺进他的心里。
不知怎地,他打了个寒战。
但木雪已迈上悬桥,背影张扬,脚步笃实。东风堂弟子紧随其后,将玩味的视线投向对面。方无相听到他们之中传出阵阵议论声,皆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言。
他无可奈何,也只能赶了几步,走在木雪的旁侧。
桥对岸,初八已按捺不住眼中的怒火,道:“大哥,那方无相竟和东风堂勾结在一起,原来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摆明了要来欺凌弱小。”
初一却将兄弟紧紧拉住,道:“别管他,让他们走。”
“但……”
“听我的话,孰轻孰重,你该拎得清楚吧。”
转眼间,东风堂的队伍已越过回川,从马车畔路过。
有人故意提高声音道:“今个真是好日子,连疯狗都不挡道了。”
方无相一惊,眼看初八脸上浮起怒容,眼里都燃烧着火焰,忙迎上前去,开口道:“初八兄弟,昨夜害死夫人的凶犯已伏法受死,你可以放心了。”
初八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板起脸,道:“他们死得倒是痛快,我的嫂子和侄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方无相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当即低下了头。
他这一夜奔波,不辞辛劳,磊落大方,慷慨和善,给木雪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后者瞧见他低头认罪的样子,心下说不出的憋闷,眼底浮起怒意,往他身前一站,道:“方兄弟如今是我们东风堂的贵客,奉劝你们别来找他们的麻烦。你们两个是什么货色,我可比他清楚得多。”
“呸,”初八往木雪脚边啐了一口,“你又算什么货色,不好好伺候你们堂主,还想勾引他不成,他可是个没剃头的和尚。”
“你说什么?!”
木雪手底的峨眉刺已亮出锋芒。
初八手中的短剑亦已滑出剑鞘。
四目相接,两人各自沉默着。
短暂的沉默抽干了最后一丝和睦的空气,双方之间好像悬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绷着,只要稍加触碰,便会演变成一声巨响,难以平安收场。
这根线并不是在一日之间拉紧的,它正是武林风云变幻的缩影,名门世家的崛起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背后又有多少被大势埋葬的失败者,在不远处隐约浮现的金阁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血泪与冤屈,江湖中少有弄潮儿,却多得是随波逐流的凡夫俗子。他们被后浪推至荒滩,在干涸的枯泽中苟延残喘,日复一日,忘却了荣誉和道义,只记得憎恶与怨恨。
方无相感到胆寒,江湖中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恶,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张开双臂,拦在木雪的面前,道:“请不必为我争执。”
他虽张着手,拳头却是攥紧的,五指的指节已泛起苍白的颜色。
初八看到他的拳头,踟蹰片刻,终是将剑撤了回去。
木雪也收了架势,低声道:“若不是堂主命我听你的吩咐,我早就剁了这两条疯狗的舌头。”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他再次暼向路旁的两人,比起初八的怒容,初一的模样更令他不寒而栗。
初一的内伤像是比之前更重了,脸颊一片惨白,嘴唇却是深紫色的,好像一条狭长的伤口。眼窝深陷,眼沟里泛着不自然的黑色,眼仁之中布满血丝,既憔悴,又阴郁。
方无相不敢再看,只是垂下视线,侧身从马车旁经过。
从车盖上方垂下的金帐在他眼前摇晃,车身似乎也在晃动,随着飘摇的铁索和湍急的水面一道,使他分不清究竟是水在晃,桥在晃,车在晃,还是自己的心在晃。
他怔了一下,只觉得那厚重的帷帐背后似乎藏着一道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用无言的沉默拷问他的心魄。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这车里面是什么?”
初一张开深紫色的嘴唇,道:“是你亏欠我们的孽债。”
方无相又是一惊,他想,那其中盛的大约是夫人的遗物一类,亦或者是埋在土里的尸身,血染的尸体和畸形的胎儿浮现在眼前,使他无暇细思,只是加快脚步走过去。
初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渐渐扬起,他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像拆开宝匣一样,将车身掀开一角。
车里装的并不是遗物,更不是尸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条光撕裂黑暗,照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瘦小得好似阴沟里的老鼠,被绳子捆着,浑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新伤。嘴巴被布条牢牢塞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灰色的眼里暴露在强光下,瞳孔收缩,露出惊惧的神色。
这般生动的眼神使初一甘之如饴,嘴角扬得更高,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笑容。
*
跨过回川,弥漫在视野中的水雾悉数散尽,东风堂的屋瓦骤然跃入眼底,近在咫尺之外。
眼看归程就要结束,方无相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绷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木雪一路走在他身旁,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生出几分焦躁,偏过头对他说:“那姓初的一家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你可怜他们做甚,你将冻僵的蛇捂暖了,就不怕被蛇反咬一口吗?”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木雪皱眉,嘟囔道:“自己的心思,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方无相没有反驳,只是垂下头,抿紧嘴唇,眉心的褶皱里夹满了苦涩。木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喜欢这人的迂腐,在她看来,将善意施舍给初家兄弟,好比将钱袋施舍给骗子,不仅愚蠢,而且无用。
她不再开口,却听见身后有人议论方无相的作为,言语间透着轻蔑。使她忽地想起过去的情形,曾几何时,她也曾听到同门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们说,绝没有男人愿意与她寻欢作乐,还说她为了填补欲壑,暗地里一定与宋堂主有染,她一定极尽谄媚,行尽下流勾当,才换来今日的地位。他们将不存在的故事编造得绘声绘色,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偏偏叫她无意中听了去。从那之后,她便放弃了与同门交好的意图。
八面玲珑的人大抵是相似的,异类却各有各的怪处。
此时此刻,议论方无相的闲言碎语再次钻进她的耳朵,好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入曾经的伤口。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愈合的伤口,竟然依旧会感觉到痛。
方无相的软弱使她迁怒,她在不觉间提高了声音,道:“好么,那我告诉你,姓初的装作对亡妻情深义重的样子,其实都是糊弄人,他带来瀛洲岛的女人,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方无相一怔,问道:“莫非他的前两任妻子也过世了吗?”
木雪冷笑道:“说你是个傻子还真不假,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第一任抛弃了他,第二任则被他抛弃。”
方无相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雪道:“这还猜不到么。他的结发妻在他风光时与他完婚,是个小巧乖顺的女人,待他落魄后成了他的出气筒,三天两头挨打,终于忍不住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之后他马上娶了个青楼女妓,仗着花钱赎身的恩情肆意玩弄她,全然没把她当人看,甚至靠着吹嘘玩弄女人的话题赢得一群乌合之众的簇拥,可惜那人早年喝了太多流胎的草药,生不了孩子,最后又被他送回青楼去,此后他一心想要生儿,才娶了现在的妻子,图的哪是情爱,不过是图个面子罢了。”
方无相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为何他的妻子还要留在他身边?”
木雪摇摇头,道:“谁让世上的女人大都是没骨气的,就算有骨气,也未必有本事把骨气留到最后一刻。”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一阵悔意——毕竟人已惨死,这般品头论足的行径,与她的同门又有什么分别。
人对一件物事憎恨得越深,便愈是容易受它摆布,变成它的样子。照在心底的阴霾不知不觉便成为黑洞,拖住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