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的野狗已啃完了骨头,索然无味地看着他们奔波劳碌的身影。
瀛洲岛从前是个荒岛,岛上常年湿雾缭绕,杳无人烟,陆上的人便以仙州的名号称呼它。后来,有人发现岛上的清泉水适合锻铁铸剑,便在岛上垦荒开地,安家落户。这些人便是晏氏的先祖,也是武林第一铸剑庄的创立者。后来,陆续有人追随晏氏的脚步迁入岛上,或躲避战乱,或寻求生意,或拜师入门,依靠这些开荒者,瀛洲岛才渐渐演变成今日的模样。
码头,街市,高塔,牌楼,无不是百年经营积淀的成果,可惜只要一个晚上。便又回到从前冷清萧索的样子。
四人几乎将杨柳坡走了个来回,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终于一无所获,折返回原来的地方。
野狗早就走了,留下一滩骨头渣,仿佛在嘲笑四人的辘辘饥肠。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山上,似乎在思考别的办法。倘若他折返天极门,满门弟子总不至于让少主挨饿,但他的朋友可就不一定能受到礼遇了。
他望着柳红枫的侧影,心中兀自忖度分寸,不知怎地,他发觉自己全然不愿看到这人遭到冷眼,低头受辱的样子。在他的心里,似乎柳红枫便该如一团火似的跳耀着,身影过处,将陈旧腐朽之物一并烧却成灰,而火光借势烧得更加明艳,更加热烈。
炽热而不羁,似乎才是这人该有的样子。
他正犹豫的时候,柴院的方向传来吱呀一声,柴门未动,倒是旁边的窗户露出一条缝。
从缝隙中伸出一个小脑袋,将一双满是好奇的目光投向他。
*
目光的主人是个男孩,藏在窗缝对面,半张脸埋进阴影里。
他看上去和柳千差不多年纪,但肤色要更黑一些,两颊上尽是深深浅浅的雀斑,将他的稚气衬托得更加明显。
段长涯迎上他的视线,欲开口搭话,却见他急忙摆了摆手,将食指抵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而后扭回头去,往屋里瞥了一眼。确认背后无人,才将视线转回段长涯身上。
他费力睁大眼睛,一面打量段长涯的模样,一面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大侠吗?”
段长涯面露诧色:怔了片刻,刚要开口吐出“不敢当”三个字,便被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肩膀。
是柳红枫,后者一面把他的话掐回嗓子里,一面凑到他身边,眉开眼笑道:“是啊是啊,算你找对人了,他就是顶天立地的段大侠。”
小孩将视线转向柳红枫,眯起眼睛,露出狐疑的神色:“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仔细瞧瞧他的模样,五官清正,皓齿红唇,眉飞入鬓,简直是大侠中的样板。他若不是大侠,天底下便没有人敢如此自称了。”
柳红枫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毫不心虚。终归是因为牛皮没吹在自己身上,而脸皮又不用对方出力。
小孩果真被他唬住,目光重新转向段长涯,口吻却恭敬了许多,小心翼翼道:“大侠,你是来我家吃酒的吗?”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柳红枫从旁补充:“段大侠昨晚连夜追凶,又累又饿,只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喝几口酒,吃几块肉,大侠口袋里有的是银子,绝不会亏欠酒钱菜钱,你看能不能开个门。”
“钱倒不打紧,”没等他说完,小孩便摆起手来,“只是我爹说了,外面有坏人横行,会掳走我的姐姐,所以不让我开门。”
柳红枫往段长涯身上一指:“你放心,坏人已经被他砍下了脑袋,不会有人再掳走你姐姐了。”
“真的吗?”
“真的。”
小孩儿又回身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等我一会儿啊。”
半晌过后,他便又回到窗边,手里多了一只篮子,顺着窗缝递出来:“大侠,给你拿着。”
段长涯满脸狐疑,上前接过,将篮子上的布盖掀开一看,里面竟是一瓶醇香的烧酒,一块肥厚的红肉。
小孩儿把手掌抵在嘴边,悄声道:“这是我从后厨偷来的,别让我爹听见。”
段长涯拱手道:“多谢。”从口袋里取了碎银,隔着窗户递过去。
窗户对面的小孩儿却摆手道:“我不收你的银子,倒是你往后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想学剑,想和你一样当大侠。”
他越说越有兴致,脑袋俨然要挤出窗缝。
段长涯怔了一下,道:“学剑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对方露出失望的神色,伸到一半的脑袋缩了回去:“我学不来吗?”
柳红枫向身边瞥了一眼,代替段长涯答道:“学是学得来,不过你要将自己喂得饱些,长得更高些,更强壮些,往后才能拜师入门啊。”
“我知道了!”小孩儿点头应过,顿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爹还在外面,你们若是遇上他,别说酒肉是我给的。”
“放心,”柳红枫抬起手臂,在段长涯背上重重一拍,拍出响亮的声音,“大侠怎么会出卖朋友呢。”
朋友两个字让小孩儿两眼发光,一直到合拢窗缝的时候,脸上还洋溢着喜气。
柳红枫目送未来的大侠消失在窗户对面,才开口道:“长涯的面子就是大,就连十岁小鬼都为之倾倒,实在叫我好生嫉妒啊。”
柳千却已迫不及待地凑到段长涯身边,捏着下巴端详篮子里的东西:“你们先别急着高兴,这酒是凉的,肉是生的,要怎么才能吃进肚子?”
柳红枫道:“这还不简单,架点火,烤一烤……”话没说完,柳千便用嫌弃的眼神制止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娥开口道:“不如各位随我回莺歌楼吧,院子里有灶台,我可以简单烧一些饭食。”
柳红枫面露诧色:“没看出姐姐还懂得烧饭?”
金娥道:“很久前学过,手艺不精,不过总比架火烤出的好一些。”
柳红枫笑逐颜开:“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莺歌楼里无莺歌,亦无宾客,倒是给了柳红枫可乘之机。后者毫不客气地登上楼顶的敞台,占据了平日里最昂贵的位置,沐着穿堂风极目远眺。
楼虽只有两层,但借着地势之高,视野开阔无阻,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回川和更远处的海面。
岛上虽已放晴,海面却依旧雾霭腾腾,水汽弥漫,不见涛影,只闻涛声。
柳红枫将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歪着头,托着下巴道:“这浪可真大啊。”
段长涯正襟危坐在他身旁,道“季风过海与钱塘江汛期重叠,近日里海上波浪汹涌,恐怕一直无法通船。”
柳红枫道:“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尽管瀛洲岛上发生诸多祸乱,临安府衙却还不知不晓。”
段长涯点头道:“通航受阻,航船被毁,眼下只有靠我们协力,才能护住岛上的百姓,使萧索的街市恢复繁盛。”
柳红枫叹了一声,道:“谈何容易,昨夜的惨案耸人听闻,杀死雀背坞船夫的罪魁祸首也未落网,我若是这岛上的住民,此刻怕是蒙在被子里不敢出来了。”
段长涯道:“雀背坞的命案我会追查到底,一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
柳红枫偏着头凝着他的侧脸,突然抬起手,将手指伸到他的眉心。
段长涯只觉眉间一温,对方的手指肚便贴了上来,用柔和的力道向两侧开抚,将他眉心的褶皱展平。
柳红枫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终于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满意,撤回手指道:“还是这样好看些。你每次皱眉头,都像是老了十岁。”
段长涯眨了眨眼,目光投向对面,刚好凝上一张明晃晃的笑脸。
柳红枫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衫,是惯常的红色,但制式更朴素,更稀松平常,两片对襟在胸口交叠,头发在颈后系了一个低低的髻,有几缕越过肩膀,钻入衣襟。
他的衣屡是如此简单,可他身上那份不羁的气质却未曾消退半分。段长涯这才隐约察觉,原来他的气质并非来自衣屡,而是来自低垂的眉稍,浅淡的唇眸,来自深深心魄浮于表面的一丝端倪。他的肩膀自然地垂着,透出几分疲态,但即便是疲态也是张扬的,好像是火光映在了水里,被波涛揉碎后的样子。
柳红枫见对方盯着自己沉默不语,便挑起眉毛,问道:“怎么,被我的年轻美貌折服了?要不要我教给你永葆青春的秘诀?首先是要多笑一笑……”
段长涯摇了摇头。
柳红枫耸耸肩膀,稍微坐直肩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到唇边浅抿,是方才篮子里的酒,他垂眼尝了尝,道:“其次还要多饮好酒,这酒就不错,回甘醇香,至少有十年封坛的功夫。”说着给对方也斟了一杯,推到眼底,“你也尝尝?”
段长涯道:“你若喜欢便多饮一些,我并不嗜酒。”
柳红枫将酒杯放下,倾身上前,凑到他的眼底,歪过头自下而上地打量他:“天底下究竟有没有你嗜的东西,除了剑以外。”
*
段长涯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淡淡道:“我不太记得了。”
柳红枫不禁嘟起嘴:“想一想嘛,你总不会生下来就是一块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吧,让我摸摸看。”说着便伸出手,作势去捏对方的胳膊。
段长涯自知甩不开他,只是摇头道:“不会,我生来和你一样也是一团骨肉,而且身体并不好。”
“哦?”柳红枫停下不安分的五指,问道“还有这回事?”
段长涯道:“十岁之前我身体虚弱,不禁风浪,大多数时日都在深院中度过……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喜欢院子里的槿花。”
“槿花?”柳红枫像孩子一般睁大了眼睛,将双手交叉摆在桌上,作乖巧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并不擅长讲述,垂下视线,似乎在忖度措辞,沉默了少顷才道:“一种朝开暮谢的花,花期短至仅有一日,但花瓣团簇层叠,颜色亮丽,前朝白傅有诗云,‘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哦?好个性情热烈的花,只可惜我无缘得见。”
“是南疆的花种,幼时家中也仅有几株,旁人都照料不来,只有母亲懂得它的脾气。可惜母亲过世之后,那花也凋萎了,我从此再没有见过。”
在他说话的时候,柳红枫的目光一直望着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唇齿开阖,眉眼翕动,面颊的轮廓被牵出细微的变化,这人的心性是如此内敛,即便用上十二分的注意力,也不一定能够捕捉到他心绪起伏的一刹那。
他口中的母亲,平南王的爱女,已染病过世多年。
所以他从烂漫的槿花变作沉郁的苍松,叫人全然看不出曾经孱弱却热烈的模样。
物是人非,海上月明月落,江潮年复一年,涛声绵亘千载,波浪刷去岸上的一切痕迹,独留下干净而纯粹的白滩,便是这个人的心魄。
柳红枫忽地不说话了,聒噪的嘴巴安静下来,浅淡的眸子凝着对面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你……
身后腾起阵阵烟火气,与远处湿冷的潮气不同,既干燥又浓郁,还裹挟着一股肉脂遇油后烹出的香腻,顺着台阶爬上阁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乒乓的撞动声,是金娥在厨房翻弄锅铲时发出的,还夹杂着柳千洪亮尖细的说话声。
呛起的油烟扑进鼻子,柳红枫不禁打了个喷嚏。
段长涯的思绪被对方的喷嚏声打断,他拢了拢衣袖,道:“难得休憩,何必再谈这些琐事,还是节省心力吧。”
“长涯,我好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令段长涯生出一瞬的错愕,不由得抬起头,望向柳红枫的脸。
柳红枫的两颊已泛起红晕,嘴唇上沾着未咽下的酒浆,闪闪发亮,将他的唇色衬托得更加红润。
便是从这样的唇里,不加掩饰地吐出‘喜欢’两个字眼,落进段长涯的耳朵,与平日里那些轻言浮语似有些不同,但又难以分辨究竟哪里不同,就像是远处海面上的波涛,被厚厚的雾霭盖着,不见其形,只能从声音中窥出几分端倪。
而柳红枫尚未满足,伸出舌尖在唇上舔了舔,把那些晶莹的光悉数吞进口中,因着酒浆在舌齿间漫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润而含糊:“真想将你留下来,一直留在身边,伸手可及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真的伸出手,五指自空中虚虚地晃过,并没有抓住对方,只是兀自垂下来,落在杯盏上,轻轻握住,手指贴着金盏侧面来回摩挲,苍白的指节弓起又伸直,如此往复,好似一个饥渴难耐的邀约。
段长涯的心中忽地生出一阵冲动,想要握住这只手,堵住这一双闪着微光的嘴唇。
大约是被对面氤氲婆娑的湿眼熏染出了酒意,竟生出了不知所以的妄念。
段长涯咳了一声,道:“柳红枫,你喝醉了。”
“难得休憩,与佳人为伴,醉一场又有何妨。”柳红枫一面说,一面将杯子举起,悬在空中,用湿濡的声音唤道,“长涯——”
酒品实在差极。
段长涯摇摇头,顺势抬起手边的杯子,带着几分敷衍的意思,慢吞吞地举起来,与对方的杯盏相碰。
这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碰,然而,叮咚声却意外清亮剔透,回荡在段长涯的耳畔久久不散。
像是尘封的心弦被撩动的声音,像是一片枫叶打着转,落在死水上发出的声音。
尘弦从睡梦中苏醒,死水重获新生。
段长涯把杯子举到唇边,仰起头,将那些来不及回味的心绪吞入喉咙,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