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古代架空]——BY:闻笛

作者:闻笛  录入:12-03

  他站在床柱前方,想起当时后背抵在冰凉木柱上的触感,想起元宝在他的面前跪下,将手指贴在他的腿间,隔着衣料抚弄时,传来的充满罪恶的温暖。
  窗户紧闭着,日光透过门缝倾入室内,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从地板一直蔓延到墙面、穹顶,好似刀刃一样笔直,锋利,明亮,将他的心房劈作两半。一半冷如冰霜,一半燥如火海。
  他站在光明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在一片晦色中,他仿佛看到元宝的双眸。元宝的瞳仁是灰色的,被他狭小的脸庞衬托得更加不起眼,使人联想到老鼠,蛇,青蛙,和一切躲藏在黑暗中的滑腻的东西。但那个时候,元宝的眸子不再灰暗,反倒在黑暗中泛起热烈的神采。
  迟到的火焰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忽地点燃他的思念。
  方丈要他入世,初一要他救人,段长涯要他避险,木雪要他勿施滥善,宋云归要他争夺权位。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好似墙壁一样挤压着他,他面壁苦修,借来三分佛性,而他的佛却独自步入火海,将他抛在冰冷的人间。这里无人知解他,只有元宝将他奉作神祗一般,承受他的关切,笃信他的话语,渴求他的拯救。
  他们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系在一起,难解难分。
  昨夜的情形不断在眼前重现,他在半梦半醒中拨开衣襟,将手指探进更深的地方,试图找回那燃烧一般火热的触感。
  违背道行的罪恶感如烈火一般折磨着他,可他的心在痛楚之中竟生出几分快意,若是时间倒流回昨夜,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他的余光瞥见元宝的旧衫,灰褐色的、剪裁宽松的衣衫摊放在椅子一角,沾满血污和泥浆,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看起来无比肮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将染血的衣服拿起,捂在脸上,堵住鼻孔和嘴巴,重重地嗅着。
  刺鼻的味道钻进鼻子,好似一记拳头敲在脸上,将他从一片茫然中敲醒。
  ——一定要将元宝寻回。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将手边的桌椅碰得摇晃,盛放点心的瓷盘从桌上跌落,昂贵精致的食物散落满地,泼上滚烫的茶水。他视若无睹,只是向外走,脚底踩过尖锐的渣滓,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脚步是那么急迫,那么仓皇,足音落在耳朵里,仿佛来自于陌生人。
  路过他身边的人被他的架势吓到,没有一个敢出声阻拦。
  他的名字叫做无相。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曾经透明如水的心境如今被浑浊的渴求填满。在他并未察觉时候,魔障已悄然滋生。
  *
  清光涯边,海潮拍打滩岸,后浪紧随前浪,汹涌不息。
  这潮水涌动了千万年,仿佛要将嶙峋的礁石抹平似的,而礁石却依旧屹立在海边,浑身裹满白沫和水苔,好像一个个沧桑衰老的人影。
  元宝首先听到潮声,而后才看清远处的天光。天色已渐渐黯淡,海平线上浮起一片绛红色,是黄昏临近的征兆。
  他的脚底正是昨夜与方无相一同到访过的山洞,高耸的山崖遮蔽了视线,阵阵风声灌入洞口,仿佛哀泣一般凄切。
  他的手脚被捆缚太久,已失去知觉,变得一片麻木,即便初八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他也只能瘫软地跪在地上,用力抬头张望,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但他的肩膀很快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抓住,是初八从背后将他捞起,牢牢地禁锢着他的双手。
  初一的刀则抵住了他的脖子。
  他竭力凝向对面的人。初一的脸色铁青,眼圈发黑,仅存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伤得愈发深重了,元宝忽地有一种感觉,倘若这人得不到医治,或许就离死不远了。而站在死亡面前的人,往往是最可怖的。
  元宝牙齿打颤,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记得了?”初一用低哑的声音反问道,“昨晚你刚刚来过这里,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元宝面露惊色,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初一被他的神情进一步激怒,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离开瀛洲岛的法子吧?”
  元宝连连摇头:“不,不,我怎么会知道。”
  初一发出闷哼:“你不仅知道,而且还把宋云归的女人成功送了出去。”
  元宝大骇:“是谁……是谁告诉你们的?”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下颚剧烈一痛,初一手中的利刃巧妙地避开脉络,在他的脸颊侧面划出一条狭口。
  “你真的不打算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我剩的时间不多,你若老实交代,让我们兄弟两个平安离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若再说一句谎话,我绝对会让你追悔莫及。”
  元宝用更激烈的方式摇着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看来你是疼得还不够。”初一冷笑道,忽然抬手掰开他的嘴,将锋利的锐器探进他的口中。
  元宝的双手被初八反剪着,无法挣脱,眼看嘴唇已被利刃抹破,沁出血珠,他只能拼命向后缩脖子,晃动脑袋:“你干什么,住手——啊!”
  初一拎住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用剑尖抵住他的牙缝,瞄准上唇盖住的红肉,深深地扎了进去。
  元宝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浓郁的血腥味在他口中漫开,血水中还包裹着被初一生生撬下的牙齿。钻心刺骨的痛楚几乎使他昏过去。
  但他还能听到初一的声音:“你知道么,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不是筋骨皮肉,而是脸,身上的伤口早晚能愈合,但若脸上的器官被毁,便再也长不回来了。”
  元宝满嘴是血,说不出一句话,就连呻吟声也被冰冷的石壁挡了回来。
  初一将刀刃上的血抹干,道:“你的牙齿并不多,眼睛耳朵也只有一双,下一句话你最好想清楚再讲。”
  沾了冷水的粗布塞进元宝的嘴巴。布料瞬间便被血染得通红,冰冷的液体沁入伤口,暂时缓和了痛楚。也使他从半昏中醒来,艰难地抬起头。
  初一将粗布拔出,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一扇,迫使他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的碎片一起吐到地上。
  沙哑而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说吧。”
  “绳……绳舟。”元宝用虚弱的语气答道。
  “那是什么?”
  “是……是雀背坞的船夫留下的……写在账本上……但绳舟只有一条,昨夜已经驶走了,再也没有了……我也没有办法……”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沉下脸,道:“你还敢说谎?”
  元宝道:“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你会把仅有一次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次不、不是的……”
  初一全然不理会元宝的辩解,只是利刃抬得更高,对准后者的眉峰,问道:“你想留着左眼,还是右眼?”
  元宝拼命蹬动双脚,将砂砾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他只不过在原地徒劳地活动,初八在背后牢牢禁锢着他,用手捂住他呻吟的嘴巴。
  初一的刀刃嵌入眉骨,缓缓向下滑,触及脆弱的眼皮,元宝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尖锐的疼痛,他的眼球被挤压着,好像是浮在水中的气泡,一寸一寸地变形,濒临破裂的边缘。时间仿佛停滞,漫长的折磨让他哭出声来,眼泪鼻涕流淌了满脸,肩膀抖得像是瑟瑟秋风里的残叶。
  可是,他的畏惧却使初一脸上的笑容更加狰狞。
  他的视线被泪水和血水模糊,初一的脸庞近在咫尺,脸上还挂着那条狰狞的伤疤,仿佛一张血盆大口,下一刻便会撕开他的皮肉,嚼烂他的骨头。
  有一种人天生依靠吞噬别人的不幸而快活。这样的人在世间并不少,倘若有剑在手,他们早晚会化成野兽。
  野兽落口,元宝几乎失去了知觉,头几乎垂落到胸口,眼窝之中血流如瀑。
  但初一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再度扬起脸:“你看看你的德行,连裤子尿都湿了,还不愿意说真话吗?”
  元宝艰难地张开嘴唇:“……我……我不想死,若是有法子,我一定早就告诉你了……”
  他的神色因为恐惧而濒临疯癫,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被撬去牙齿,他的脸颊塌陷,左右不均,看起来像是畸形的怪胎。
  初一放开他,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初八也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该不会是那厮骗了我们。”
  初一没有作答,眼看希冀落空,他仿佛被提前昭告了死亡的来临,变得面如死灰。初八瞧见大哥的模样,也跟着慌了神,忙乱中将元宝提起来,在脸上重重一掴,厉声问道:“你还是不说吗?”
  这一掴与方才的折磨相比,实在算不上疼,但却是压在元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宝低下头道:“……你不如杀了我吧。”
  他从来不是勇敢的斗士,只不过是泥潭里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初八抬起胳膊,摆出要动手的架势,初一却拦住他,再度开口道:“我不杀你,杀你未免太便宜了你。今天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告诉所有人,雀背坞的船夫是你们杀的。”
  “我……我哪有那个本事杀人……”
  “你没有,方无相却有。”
  听到这个名字,元宝猛地抬起头。
  初一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冷笑一声,道:“昨晚他与你偷偷潜入雀背坞,杀死船夫,偷出绳舟的秘密,我们试图阻止他,却被他打成重伤。”
  “你空口无凭……”
  “谁说我无凭,昨夜我被打伤的时候,不仅有你我在场,还有那个人。”
  初一抬手指向远处,在海湾对面。荒芜的码头上,竟有一个徘徊不散的人影。
  元宝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昨夜里哭丧的酒鬼。酒鬼是雀背坞船夫的朋友,一直徘徊在友人的葬身之处,不愿离去,像是拼命在寻找什么。
  初一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小小的、圆形的器物。
  竟是方无相的佛珠。
  在元宝瞠目结舌的时候,他松开手,让佛珠滚落到地上,随后道:“你想一想,这佛珠上为什么沾了血?为什么会落在这里?那酒鬼一直在找杀死凶手,若是我将真相告诉他,你说他会怎么做?”
  元宝只觉得心中一沉,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窟。
  昨晚他不该叫方无相去雀背坞里躲雨,更不该叫方无相翻弄船夫的遗物。
  再早一步,他不该被方无相救助,并一意孤行地前往码头。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遇见这个人。
  他卯足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初八的钳制,扬起脖子往初一手中的剑尖上撞去。
  然而,初一却迅速敛了剑锋,一面扼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脸踩进砂砾中。
  元宝趴伏在地上,吞入满口泥沙,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语声。
  “你现在想死个痛快,怕是宇YU溪XI。太迟了吧。”
  *
  黄昏更近了一些,残阳如血,愈是接近海平线,便沉落得愈快,像是被人间的力量吸引着,迫不及待地下坠,剧烈落入海中,将海面染得一片赤红。
  斜阳也将清光涯底的人影拖得很长,映照在对面的石壁上,变得成倍高大,好像巨人一般舞动着手脚。远处的酒鬼已注意到人影的异样,频频投来瞩目的视线。
  初八来到初一身边,问道:“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初一回敬以瞪视,道:“当然要让这厮说出实话!”
  初八的眉头凝成一团:“瞧他这幅样子,恐怕……”
  “他还没说实话!”初一高声道,一面打断初八的质询,一面在元宝身前弯下腰。
  元宝费力地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打量他的模样,他的脸色铁青,目光却极炽热,透着难以言喻的疯狂。
  他瞒着其余同伴,偷偷将元宝带往清光涯底,为的便是悄声离岛,自保平安。他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眼前的俘虏身上,从未想过别的出路。
  元宝的沉默使他怒火中烧,他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似的,用干涸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就让方无相身败名裂,永远为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元宝却没有开口,他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他明白这人已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不论自己如何辩解,对方都绝不会相信。
  他挣扎着抬起头,拼命睁开仅存的眼睛,视线越过初家兄弟的肩膀,往更远处看去。头顶的清光涯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片滩岸,而滩岸上的人,也一定能够看清崖上的情形。
  在浑身虚弱,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耳朵反而变得更加敏锐。除了潮水之外,他还听到连绵不止的交谈声,是许多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交织在一起。白昼将尽,一定还有人在码头徘徊,徒劳地寻找离开的办法。
  愚蠢而仓皇的人们啊,孤岛早已化作囹圄,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将被滚滚浊浪吞没,在令人窒息的囚笼中厮杀至最后一刻。
  元宝以手掌支撑地面,掌心抵着砂砾,用了足以割破皮肉的力道,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不是想离岛么,我告诉你……我指给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这个举动榨干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在初一的注视下,他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地加快了步伐,开始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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