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愤怒实在压抑了太久。
初一拦在方无相和元宝之间,半柄断剑还握在手里,作为方才遭受侮辱的证明,他将断剑扔在一旁,再度抬起头,而方无相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像疾风怒涛一般,提起他的领子。
方无相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几乎被拎离地面,脚底发虚,不能自控地贴近对方。
“方大哥,他要嫁祸给你,你别管我,快走吧——”元宝还在不住地吐出劝诫的话,可微弱的声音却被一把怒火烧光,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方无相将初一扯到面前,牢牢盯着,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伤他?”
初一没有回答,只是勾动嘴角,从喉咙深处泄出轻蔑的哼声,像是在笑。
螳螂捕蝉,响蛇吞鼠,弱肉强食,这般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只有傻子才非得追究缘由。
咫尺之外,映在他眼里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竟将鞋子跑烂,将衣服跑脏,将自己置于万丈深渊的旁边,只为了寻找一个一无所长的弃子。
他傲慢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方无相,后者咬着牙关,强压下怒火,问道:“你难道看不出元宝已遍体鳞伤,被你逼迫得走投无路,他究竟亏欠你什么,使你要如此冷酷地待他?”
初一道:“死人当然是冷酷的,你难道不知道拜你的无相功所赐,我很快就要死了。偏偏你们两个还要与我的仇人勾结,存心与我作对。”
“我从未答应加入东风堂!”方无相道,语调中透着慌乱和急迫。
初一听在耳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接着道:“你知道么,元宝就是被你害惨的,若不是你去当东风堂的走狗,他怎么会变成我的仇人?你以为自己施给别人一点恩惠,就真的能当菩萨吗?可惜啊,当初你若是不救他,他也不至于死在这儿。”
初一的体况已虚弱到了极致,就连声音也小得惊人,被猛烈的海风吹散,周遭的人谁也没有听清,只有近在咫尺的方无相听得一清二楚。
方无相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道:“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再伤他!”
初一轻笑出声,道:“太晚了,他已身负重伤,脏腑都不知裂了几块,就算是真的菩萨出手,恐怕也救不活他了。他不会陪你了,他会陪我一起死。”
“你休想!”方无相厉声喝道,情急之中,抬掌向初一击去。
他一出手,便是撼天动地的掌法,经年累月积淀的内功一朝喷薄而出,掌下的罡风烈如千军万马,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敌人的胸膛。
初一踉跄退了几步,跪在地上,嘴角淌下两行浊血。他在脸上抹了一把,缓缓抬起头,道:“方无相,你仔细看一看,此刻的你与我,哪个更像是杀人凶手?”
方无相一惊,回身环顾,不知何时,周遭的人群纷纷向他投来畏惧的目光。这些人大都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当然知道蓝田寺主持方丈是触犯王法的罪人,而清光涯上所站的正是罪人的徒弟,沿承了罪人的功法,出手便能夺命。
方无相从未被人如此看待过。他徬徨失措,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初生的婴孩,克死了亲生爹娘,孤零零地蜷缩在襁褓中,无辜而无助地承受着众人的窃窃私语。
他当然不曾拥有婴孩的记忆,可他却无数次在梦中到访昔日的屋宅,看到被鲜血染红的襁褓,过去像是留在他心里的伤疤,永远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为洗去孽障,他终日跪在佛前,而佛以慈悲之目视之,如甘泉一般冲刷着他干净剔透的心魂。
愈是干净的东西,便愈易沾染俗尘,雪白的纸只要沾上一丝墨迹,旁人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初八来到酒鬼面前,抓住酒鬼的领子,语调激动不已:“你看啊,昨夜他就是这般将我的大哥打成重伤的。”
酒鬼终于露出几分困惑:“当真是他杀了我的朋友吗?”
“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他们两人都被东风堂收买了,什么狗屁名门世家,借着武林大会的名义,打算将我们这些浪人困在岛上,让我们自相残杀,我大哥为了查明真相,不得已才拷问他的同伴,可现在他却要杀我们兄弟灭口。”
初八的谎言说得太过真实,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方无相对上酒鬼怒气腾腾的视线,隐约想起昨夜的情形,不过是一日之前,他还将手搭在这人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对方。
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却步步深陷,成为众矢之的。
他想,自己终究不通佛性,只是一尊自以为是的泥塑,他的身子太脆弱,抵挡不住江湖的浊流,他非但不能救人,反倒难保自身。
夕阳下的海面波涛汹涌,密集的浪尖上,粼光连绵闪烁,竟如同跳跃的火苗一般灼目。方无相站在清光涯上,仿佛站在巨浪的中心,人世间一刻也不曾息止的、憎恶与仇恨的漩涡,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方大哥……”
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浊流之中,还有一个人鱼西犊家,正用虔诚的声音呼唤着他。
*
方无相终于回过神,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脸上尚且带着恐惧的余韵,但眸子却已不再浑浊,视线也不再彷徨。
他找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得偿所愿,他的面前已没有任何阻碍,初一的剑再也伤不到他,他只要跨上前去,便能够将他所寻找的人拥入怀中。
他在元宝面前蹲下,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我这就带你走——”
元宝却不住地摇头,颤抖着躲开他的怀抱,伤痕累累的手拼命推开他的胳膊:“你别管我了,他们打算陷害你,你快离开这里——”
方无相短暂一怔,很快便再度伸出手,然而元宝再一次推开他:“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不用你救!”
方无相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针刺了喉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他再度抬起头,道:“元宝,对不住,昨晚我不该待你无礼。你别生我的气,同我一起走,往后我决不会再怠慢你。”
元宝摇了摇头,颤抖的手拼命抬起,扳住方无相的脸颊,强迫对方望向自己:“方大哥,太晚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我瞎了一只眼,骨头也断了好几根,更何况我身上还有剧毒,我就快死了。”
一个人该有多么绝望,才会亲口宣告自己的死期。
元宝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缓缓滑落,肩膀也瘫软下去,然而,坠到半途的手,却被方无相的五指牢牢地扣住,重新抬了起来,悬在两人之间。
“我不会让你死的,”方无相捧着对方的手承诺道,“我会为你治伤,为你解毒,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元宝的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我留在你身边也是累赘,只会害你,我不能连累你。”
“我需要你,你从来都不是累赘。”
方无相的回答令元宝露出错愕的神色,若非浑身的伤痛还在折磨着他,若非被对方捧住的指尖还传来徐徐热度,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还滞留在一场长长的美梦里,迟迟不愿醒来。
元宝凝着咫尺外的脸庞,在濒死时分看到的幻象,如今真的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用乌黑的眸子,无比郑重地望着他,这样一张温柔而坚毅的脸庞,曾令他感到眷恋,却又感到害怕,令他想要讨好,却又想要避开。纵然他的心思有百转千回,方无相始终在他的身边,不惜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只为将他寻回,一次又一次。
方无相需要他。
他想要哭,可他只剩下一只眼睛,又流了太多的血,已然忘记如何流泪。他只是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意在胸口激荡,卷起滔滔波澜,悉数化作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全身。
他的心好像插上了羽翼,甚至挣脱了一滩烂泥似的躯壳,飞向高处。哪怕叫他越过大海,填平河川,摘下夕阳,点亮星辰,他统统都做得到。
他从来不曾品尝自由的滋味,直到此时此刻。
像是夏天的鸣蝉看到落雪,又像是冬天的雪人看到花开。
须臾既为永远,一眼便是一生。
他终于哭了,尽管谁也看不见他的泪,只有他自己尝到泪水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相信,胸中滚烫的热意绝无虚假。
他再一次抬起残破的手,竭尽全力,贴上对方的脸颊,轻轻抚过。
“方大哥,我好喜欢你,有你这句话我便没有白活。”
说到此处,他的瞳孔骤然间缩小,苍白的唇间吐出惊慌的声音:“不——”
方无相一惊:“怎么了?”
他的喉咙哽住说不出话,眼睛却是清晰的,足以看到视野中的异状。
在他的身前、方无相的背后,渐渐沉落的暮霭中,骤然闪现出锐利的锋芒。
是船夫的鱼叉。
是初八的短剑。
是西州会所使的长刀。
突然间,三把夺命的利刃从三个方向接踵而至,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锁三路,迅如闪电,不给目标半点反应的机会,转眼便已驰至眼前。
“方大哥——身后!!”
元宝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方无相在震惊中回过头,然而,三个方向的突袭,不论哪一个,他都决然来不及出手应对。
冰冷而明亮的锋芒已经贴上他的背心,被撕破的风中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仿佛闪电过后的惊雷轰鸣,即将招来瓢泼大雨。
——然而,比起大海与河川,比起夕阳与星辰,转瞬即逝的雷电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的残眸在那一瞬无比明亮,竟看清了剑行的轨迹,所有的伤痛都离他远去,他变得无比轻盈,无比自由,他张开双臂,用尽所有的力量,向着他所虔诚笃信的怀抱扑去。
他终于坠入那令人眷恋的怀抱中。
方无相被元宝推开半人的距离,向后仰倒。
元宝的脸颊在他的眼前骤然放大,被血染红的嘴角向上扬起,牵动着苍白的嘴唇一并微微张开,仅存的灰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慢慢地弯成一条弧,犹如新月一般纯粹。
而后,三条利刃一齐贯穿了元宝的胸膛。
瘦小的身体像是刚刚落网的游鱼,被无情的手拖出水面,背上扎出的豁洞一直穿入前胸,从胸前伸出的锋芒不再明亮,而是沾满了粘稠的血。
血也从胸口涌出,瞬间便将前襟染得通红。
元宝就这样张开双臂,在惊雷与骤雨面前,用躯壳撑起一把伞。
红色的伞。
红色的水珠从伞沿滴落,落进方无相的眼睛里。
方无相仿佛被抛入万丈深渊,不断地下坠,手脚没有任何凭依,无处攀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光愈来愈远,身旁愈来愈黯淡。
他感到身上一沉,元宝的残躯终于向一侧倾倒,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臂弯中。
“元宝!元宝!”方无相拼命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元宝的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微张开,畸形的嘴唇翕动,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方大哥……我能保护你……能为你死,真好……”
“你不能死!”方无相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怀中揽得更近。
元宝的声音愈来愈小:“我是你的弱点……我死了,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疲倦的眼睛终于合拢。
苍白的嘴唇终于凝滞。
元宝的神色竟带着全然的满足,像是终于进入梦乡,终于寻到至为温柔的归宿。
大海也好,河川也好……
夕阳也好,星辰也好……
他终于自由了。
*
方无相晃动手臂,试图唤醒怀中沉重的身体,然而,任凭他如何摇晃,元宝始终不做声,从前那双虔诚而又热忱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开启。
一个人若是被三把利刃同时贯穿胸膛,如何还能够睁开眼睛。
饶是鲜血尚且带着热度,然而,身躯却逐渐瘫软,从他的臂弯中滑落。
元宝为救他而死。
方无相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坠入深渊,眼看着四周的景色被冰霜封冻,时间近乎静止,就连风中裹挟的水汽在礁石上凝结滴落的声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风是那么凌冽,贴着眼角刮过,眼睛便感到酸楚,贴着鼻翼刮过,鼻翼便感到刺痛。风好像一把无形的雕刀,从四面八方砥磨他的肉身凡躯,仿佛要将他雕刻成一尊失心的塑像,藉此来隔绝人间悲喜。
刺杀方无相的人近在咫尺,三人的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一齐望向臂弯中那个孱弱而瘦小,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人。
元宝再也没有抬起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不仅挡住了刀剑,还将三条利刃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身体里。即便在死去的时候,他也要榨干最后一丝残余在躯壳中的力量,用它们撑起一把伞,保护他所喜欢的人。
谁能说他不勇敢,谁敢说他不强大。
此时此刻,他简直是天地间至为坚强的人。
初八试图拔剑,他的短剑从元宝左边肩胛缝里斜插进身体,在前胸靠近肋骨处钻出头来。他一发力,露出的一节红刃便随之摇晃,元宝的肩膀被它牵动,从方无相的臂弯中滑出少许,嘴角淌出一口血沫。
方无相被怀中的动作惊吓,猛地收紧手臂,抬起头,用几乎要裂开的眼睛瞪向初八,喝到:“你住手!”
初八不禁战栗,手上的动作停滞,脚下无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他身旁的酒鬼偏过头,怒斥他道:“人都已经死了,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