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酒鬼将目光从初八身上移开,转而怒视对面的敌人。
元宝的牺牲并未激起他的怜悯,此刻他胸中激荡的只有复仇的念头。他的鱼叉很长,贯穿了元宝右侧的肩膀,从锁骨处伸出,好似宣告胜利的旗杆一般,深深地插在死者的背上。
他将手腕一翻,将力量注入臂中,鱼叉的尖端在元宝的胸口动了动。
“你住手啊!”方无相再度发出吼声,一只手揽住怀中的尸骸,另一只手按在鱼叉上,手背上青筋迸起,如鹰爪一般苍劲有力。
咔嚓一声脆响,犹如小儿手腕粗的鱼叉,竟被方无相单手折断。
酒鬼也呆住了,他没想到方无相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但他的反应很快,迅速调整招式,将余下的半截木杆当做棍棒,奋力舞起,向两人所在处横扫。
呼啸的棍棒眼看就要击中元宝的后颈,方无相侧身相迎,竟不躲不闪,反倒攥紧拳头,抬起小臂,以血肉之躯格挡,他早已不再保留,豁出了十成的功力,手臂犹如钢铁一般坚硬,棍棒刀枪皆无可奈何。
酒鬼一击未中,在震惊中来不及撤招,而方无相的手掌如潜龙张口,牢牢咬住棍棒的一端,横于身前,借着动势推出一掌。
粗壮坚硬的木料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推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酒鬼的锁骨之间,再度发出咔嚓的声音,竟不堪重荷,中间劈开,裂成几瓣。
断裂的不只是棍子,还有骨头。
酒鬼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肩膀微微抽动,两膝一弯,俯身扑倒在地,眼睛里已经看不见眼仁,只有高高翻起的眼白,一滩血顺着身下漫开。
这干脆利落的击不仅敲断了他的锁骨,喉管,甚至连他的心脾都已震碎。
蓝田寺无相功扬名天下,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然佛门弟子不喜争端,更忌杀戮,所以大多数江湖人从未见识过它的力量。
这功法磊落刚劲,大开大阖,势如破竹,排山倒海,集浩然正气于一身,宛如日光照彻天地,驱逐阴影。可现在,它却成了影,顺着海平面弥漫开来,要将天地之间最后一道光明吞没。
光与暗,正与邪,岂非一直都是一体两面,难舍难分。一旦倒错,便成永劫。
酒鬼已血洒当场,无力回天,另外两个刺杀者见状,丢下兵器转身便跑,但方无相紧追不舍,速度快得惊人,而他的掌法更快一筹,转眼间便追至背后。初八和同伴像两只稻草人似的,接踵扑倒,初八奋力抬起头,叫了一声“大哥”,便再也没有动上一动。
初一眼看自己的兄弟在面前殒命,抬头望着方无相,道:“你疯了吗?”
方无相用低哑的声音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们,你们没有一个人无罪,没有一个蒙冤,你们将他一步步逼死,我今日便要让你们陪他一起死!”
他的脸上沾了血,残阳贴着海面跳耀,将余晖灌入他的眼底,将他的眸子映照得一片赤红。
初一愕然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方无相的手卡住了初一的脖子。
初一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野兽,这野兽是由自己亲手放出的,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野兽的爪牙已经收紧,甚至不给他吐字的机会,他的脖子一歪,便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方无相将他甩到一旁,好像甩开一个肮脏的包袱,初一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的样子使他想起那只葬身于石上的蛊虫。
他们的生命都是被自己夺去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他的拳掌竟如此厉害,竟能使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他只感到懊悔,感到痛恨,痛恨旁人也痛恨自己,倘若自己早些出手,元宝便不至于死。
是他的懦弱害死了元宝。
既然如此,唯有以身为祭,赎清元宝的业障。
他一手揽住元宝的尸骸,毫不犹豫地踏过初一的残躯,再度向前迈步。
他的前方是西州会众,在他逼近时,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却。但他只是勾起嘴角——如此微小的距离,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能够跨越。
西州会众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眼看脱逃无路,便互相使了眼色,道:“兄弟们一起上,还怕杀不了他!”
一呼百应,人潮向四面八方散开,结成一张圆阵,将方无相团团围住。
方无相俯下身,把元宝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而后长长地看了一眼。
元宝的背上尚且插着残刃,遍体鳞伤,死状凄切,每看一眼,胆寒之意便更深一重。
尽管如此,方无相的目光仍旧郑重,仍旧一丝不苟,像是在惩戒自己,又像是依依不舍,就连死者的凄状都要牢牢记住。
他曾承诺,会保护元宝到最后一刻。
他不要自由,倘若自由意味着孤寂,他宁愿这份牵绊成为他的枷锁,锁住他的心魂。
即便海水倒灌,河川干涸,山石崩塌,天地倾覆,他都绝不会违背诺言。
他终于站起身,站在如泣血一般浓艳的残阳下。
成佛之路已化为虚妄,成魔之路犹在脚下铺展。
*
有谁还记得,清光涯是第一缕朝阳降落人间的场所。
碧波粼粼,海阔天高,温暖和煦的朝晖轻抚大地,人间犹如初生的婴孩一般睁开双眼,脸颊红润,就连啼哭声都充满了希冀,充满了欢愉——这便是清光涯上周而复始的日出之景。
尽管昼夜更迭司空见惯,但人们仍旧恋慕着每一次日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野兽只要有食物果腹,便能活得长长久久,人却非得将希望悬在眼前,才能笑着活到下一天。
现在,清光涯上的清光已被血光所取代。
血光之中没有希冀,没有欢愉,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与绝望。
木雪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目的绝望。
倾斜的山崖上横着许多尸身,有的折断了手脚,有的震碎了脾脏,甚至有的连天灵盖都被掀去,红白相间的浆液流了满地,泛着使人窒息的浓郁腥味。
这些人死得凄烈悲惨,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撕成碎片,或遍体鳞伤,或身首异处,全无救助的余地。他们的血渗到地上,把青苔覆盖的涯岸染得一片鲜红。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在满地横尸中,只有一个人仍站着,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血迹凌乱,已经分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他就像是暴风中心的眼孔,饶是一动不动,却仍旧透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力。
木雪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原来倒在涯岸上的尸身,竟统统是西州会的人马,这群乌合之众常年将东风堂视作仇敌,四处兴风作浪,无恶不施,东风堂始终未能将其铲除,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孤岛上落入旁人之手,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
与木雪一同前来的东风堂弟子,间或有人发出啧啧叫好的声音。
然而,木雪的心却坠到谷底,是被风暴中心的人牢牢吸去的。
她喃喃道:“方无相,竟是方无相……”
那人果真生着方无相的脸庞,穿着方无相的衣衫,甚至使着方无相的武功,但看上去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可是,在这小小的瀛洲岛上,怎会有第二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木雪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方无相与西州会的较量刚刚结束,周遭的看客已躲得很远,没有一个敢近前。
满地尸身之中,尚有一个并未彻底断气,从方无相的背后缓缓抬起头,用剑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这人的半张脸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已然撞得血肉模糊,表皮像是被剥去一半,淋漓的伤口背后,隐约露出森森白骨,看上去极狰狞。
木雪终于认出他的脸,他是西州会中的精锐之一,是使剑的一把好手,快剑有着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夺过东风堂不少人命。
他倒下的地方恰巧在方无相视野之外,占据地利,是最适宜突袭的位置。
他纵剑而起的时候,一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将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剑上,往方无相背后刺去。
再紧实的肩背,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抵不过利剑的锋芒。
然而他错算了。
他的锋芒根本没能触到目标,便觉腕上发紧,下一刻,方无相的脸已正对着他,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动作,手腕便失去了知觉,如折柳一般垂落,剑从指间脱出,坠至脚边。
他慌忙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
方无相背迎着落日,阴影中的脸因为怒意而泛着赤色,与残阳镀出的光晕融为一体,仿佛在熊熊燃烧似的。
这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一道光景。
木雪站得距离尚远,竟也不禁心惊胆战。她看出那人的剑法绝不拙劣,突袭的招式绝无破绽,然而,他却全然不是方无相的对手。方无相也未施与他半点怜悯,旋即抬掌出招,径直向他胸膛击去,掌风如气贯长虹,一招之间,便将那可怜人的心口震碎。
最后一个敌人也倒下去。
逆光而立的身影披着满肩余晖,竟像是寺庙中供奉的不动明王,身负烈焰,怒目圆瞪,以愠怒震慑邪魔。
但他终究不是佛,只是一介凡躯,他身后的赤焰也烧灼着他的体肤,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的身影。
木雪的心里说不出地沉重。
她是领奉宋云归之命,前来镇恶除邪的。
——倘若方无相堕入邪魔,施行恶举,滥杀无辜,便将他就地正法,绝不可恕。
她本不敢相信堂主的话,直到她亲眼看见清光涯上的情形。
她周遭的同僚已经跃跃欲试,堂主招募方无相的消息早已传遍东风堂上下,倘若方无相辜负了堂主的期许,那么为他而留位置便会空出来,倘若能在此役中将他击溃,便极有希望顶替他坐上高位。
与浑噩度日的江湖浪人不同,世家子弟永远身处竞逐之中,永远不知懈怠,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眼看同伴蠢蠢欲动,木雪高声道:“且慢!”
距离木雪最近的男子偏过头,问道:“堂主有令,此刻不出手,更待何时?”
此人名曰宋芒,虽与宋云归姓氏相同,却并不沾亲带故,但他处处争强好胜,尤其急于在宋云归面前表现,恨不得早一日成为真正的亲信。
木雪面露不悦,道:“堂主的命令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且慢出手,勿要轻举妄动,你听不懂吗?”
宋芒笑道:“怎么?木师姐该不会对这假和尚动了凡心吧?”
这声音极其刺耳,木雪不禁皱眉,冷冷道:“当然不是,无相功深不可测,你若不愿像那些人一样,平白送掉性命,最好听人一劝,谨慎行事。”
宋芒又问:“那师姐说该怎么办?”
木雪咬牙,道:“结阵。”
她在门派中虽无甚亲朋簇拥,但终归有着首席弟子的威严,一言既出,众人便依照她的号令,各自振剑出鞘,结成严密的剑阵,将她团簇在正前方,阵眼的位置上。
宋芒依旧在她身旁,没等她开口,便抢过她的话,高声道:“诸位,今日我们东风堂一定要拿下此役,别再给天极门抢了风头!”
宋芒的豪言壮语显然比木雪的谨慎言辞更受欢迎,话一出口便赢得阵阵附和声。
木雪不与他计较,率领众人攀上清光涯。
今日一同结阵的弟子共三十有二,个个训练有素,如此浩大的阵势,却只为对付一个人。
他们所对付的人却没有表露出半分畏惧,径直迎上前,问道:“是你们出卖我的朋友,纵容初家兄弟将他绑走,是吗?”
木雪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她当然不曾出卖元宝,但她并不清楚其他人的动向。
她身旁的宋芒却轻蔑一笑,道:“是又如何?”
木雪一惊,偏过头去看宋芒的神色,宋芒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敌人,等候着厮杀的机会。
木雪忽地明白,在宋芒眼里,方无相已经是个死人,他根本不在乎死人是正是邪,更不屑于倾听死人的问题,他只是想要死人早些死得彻底,给活人让出高攀的路。
方无相仰天大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行侠仗义,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东风堂和西州会一样,没有一个无辜,没有一个冤枉,你们既然来了,便陪他一起死吧!”
一个‘死’字吐出口,夺命的拳掌便随之落了下来。
*
无相功的名号,得来是有缘由的。
修习此功,便要淡观万物,摒除己欲,远离喧嚣,涤空心性,眼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纵然世间有千面万相,亦不染纤尘,一心至纯。
如此臻入极境,才造就了武林之中至为坦荡的功法,人心没有私欲,好像是树没有阴影一般。不着形貌,无迹可寻,所以才所向披靡,无可战胜。
蓝田寺上千年履历记载中,凭借旁门武艺破过无相功的人,至今未有其一。
然而,蓝田寺终究还是被皇帝降旨定罪,方圆千里的百姓再无一人前往寺中烧续香火,千年古寺无以为继,最终走上衰败覆灭的道路。
世间最厉害的武功,也敌不过俗世中的权与利,贪与妄。
主持方丈深知方无相心性太过纯粹,所以才将他遣走,希望他在俗世中寻得乐趣,最好荒废禅修,沉湎红尘。凡人终究难成佛,倒不如让斑斓的江湖来渡去他的苦难。与。熙。彖。对。读。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