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涯一怔,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柳红枫眉间的褶皱迅速释开,换上一片笑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当然要好好护着你。”
“你受伤了!”段长涯神色凝重。
“无妨,”柳红枫轻描淡写道,“只是擦破点皮罢了,无奈我技不如人,最多只能帮你到这儿,你千万勿要轻敌。”
话毕,他眯起眼睛,眺向不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斑纹沿着波澜漫开,一直漫出很远,夕阳毫不吝啬自己的余晖,好像今夜是它最后一次照彻人间似的。
段长涯的长剑已递出。
夕阳将余晖倾注在他的剑之上,使那狭而长的锋芒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明亮。
明亮的长剑撕开暮色,直取方无相的心口。
*
方无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是发条所牵引的机括突然滞住,饶是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知道,积蓄在发条的力量已经全部耗尽,再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寸。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双臂。背后是漫无边际的海浪。
段长涯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就连持剑之人都没有。
所以,在段长涯后悔之前,天极剑便已洞穿了对手的胸膛。
段长涯的脸上尽是惊色。
他诛杀的人并不少,也从来不曾怜悯剑下亡魂,但这一次,他手中的剑竟前所未有地沉重。
与他凝重的脸上正相反,方无相却露出释然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嘴唇总算松开,眉间的褶皱也终于展平,一双瞪得发干的眼睛如今缓缓阖上,像是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道路尽头窥见一线微光。
在眼底的光芒涣散之前,方无相缓缓抬起头,道:“段兄弟,多谢你出手。”
段长涯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他诛杀的人常常用恶毒的言辞诅咒他,起初那些话会潜入他的噩梦,后来便连他的耳朵也钻不进去。他早已习惯对人们死前的话语置若罔闻,直到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竟会有人因着被他杀死而心怀感激。
剑是极敏锐的物器,绝不会欺瞒剑主,它埋在敌人的躯壳里,便将敌人的心脉鼓动,内息流转,悉数传递到持剑人的手中。
在段长涯的剑下,方无相的生命迅速流逝,他好像是一只摔碎的瓷罐,罐中的水迅速流逝,濒临枯竭,而他的语声也变得飘渺空洞,好像罐壁中微微传出的回响。
他说:“我佛慈悲,借你之手免去我诸多痛苦,我很是感激。”
段长涯凝着他。
残阳的血色太重,他身上的血便竟显得淡薄了许多。
他像是重新变回了从前那个涉世尚浅,脾气谦逊、面目和善、甚至透着几分傻气的青年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方无相一怔,随即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求你……安葬了我的朋友,他是无辜的。”
“好,”段长涯答道,“我会将你们葬在一起。”
方无相却摇摇头:“只要安葬他就好,不必管我……我破了戒律,忘了佛法,辜负了主持方丈的教诲,死有余辜……段兄弟,你且拔剑吧。”
他的神色一片平和,说完后便陷入沉默,安详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段长涯深吸了一口气,臂上发力,迅速将长剑抽出。
——拔剑的速度够快,至少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他的痛苦真的能够经由人手减轻吗?就算体肤的折磨停止,他的心也早就空了,他投向远处的目光是那么迫切,又是那么无力,只消看上一眼便使人心碎。
他在寻找元宝,他想要借着夕阳的余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朋友。
他已经无法亲自走过去,似乎也没有打算那么做。他只是远远地一瞥,便扬起嘴角,露出全然满足的神色。
而后,他抬起手掌,将所有剩余的力量灌注其中,重重地击向地面。
他的脚下已是涯岸边缘。
清光涯常年被海浪冲刷,涯岸向外凸起,下方的山体形成一块内陷的弧度,山崖孤独耸立,斜斜伸进天空。
这片山崖弥经海水侵蚀,矗立了千万年,却被他的掌风撼动,剧烈震颤,石块在抖动中崩碎离解,沿着他的脚边滑落,落入海面,激起层层浪涛。
清光涯塌陷了。
他阖上眼,仰面倒下去,伴随着数不清的石块一同坠落。
暮色已降下帷帐,群星犹未升至中天,天穹呈现整片深邃的蓝,平滑而黯淡,如水面一般冷清,反倒是海平面尽头跳耀着最后一抹余晖,在浪尖上洒落点点银光,由远及近,连成一片,宛若星河闪耀,星辉流淌。
他虽向下坠落,看起来却像是自涯岸尽头起飞,飞进漫天星野之中,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
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结局。
他的身影再也没有浮现,然而,在他目光最后凝视的方向,一个人影再次动起来,用手臂撑住上身,腰腹紧贴着地面,艰难地向前蠕动。
那人的背上插了一把刀,一柄剑,一杆枪,好像是三面旗帜似的,身子稍稍挪动,旗帜便跟着晃一晃。
因着旗帜的关系,他的身形虽瘦小,动作却极清晰,叫每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爬得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浑身颤抖,呼吸声透着痛苦,像是将死的蛊虫,细瘦的手脚在地上拼命蹬动,将碎石和砂砾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阻止他,在灰烬一般死沉的暮色下,他的动作与神情皆是一片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凭着残破的躯壳,他竟跨越了方无相所无法跨过的距离,来到塌陷的山崖边。
他望着山崖下方的景象,像是窥见了极乐世界的一角,迫不及待地欠身上前,用手臂全力一撑,上身便脱离坚实的土壤,步入虚空,像一块碎石似的,沿着几乎笔直的陡坡滑落下去。
他的去向,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了。
人们并不知道,在他坠下涯底,半面身子浸入海水,几乎将自己摔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终于不用走得太久,因为他所寻找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
方无相在奄奄一息中睁开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方大哥,”他眼中洋溢着喜色,“死前还能见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元宝……?”方无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试图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失去知觉,仰面躺着,动弹不得,只剩下嘴唇尚能开阖。
他使尽全力偏过头,将愈发模糊的视线投向元宝,口中吐出虚弱的字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的语气愈发激烈,本已形同死灰的心因着元宝的出现再度苏醒,不甘与悔恨裹在血水里,从胸前的伤口中源源涌出,反复折磨着他。
——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方无相隐隐想起,自己曾经如此立下志向。
可是,到头来他却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能护住,饶是元宝如此信赖他,他却害的对方失去了性命。
在生命尽头,在残留的时光即将被他挥霍殆尽的时候,他几乎被悔恨吞没。
元宝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摇头道:“怎么会,你已经救了我,我本来就是死路一条,本来会死得很丑陋,很难看……但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很幸福……”
最后一丝夕阳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他们一半浸在光中,另一半还留在影子里,两个人的轮廓几乎融为一体。
元宝爬到方无相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跨过对方的身体,拼命地将他抱住。
好像是飞蛾奋力扑向火光似的。
那么瘦小的、残破的、伤痕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完整,如此美丽。
方无相感到久违的温暖落在肩头,好像一阵清风拂过,扫去了他的恐惧。忽然间,所有的不甘与悔恨都化开了,化作视野尽头跳耀在海面上的余晖,渐渐从眼底淡去。
他感到那份温暖贴近耳畔,耳旁的声音喃喃道:“……若有来世,元宝一定留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
他也张开颤抖的嘴唇,轻声道:“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他奋力地抬起手,伸开五指,搭在元宝的手背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的肌肤渐渐变冷,覆在他身体上的温度也渐渐褪去。
连绵不绝的海潮涌上滩岸,将温柔的水流推向他们的尸身,也将散落在滩岸上的佛珠冲到他们身旁。
蓝田寺最后一位俗家弟子,无相功唯一的传人,在寺庙毁于火焰的半个月后,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一事无成地死去。
没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救济天下的梦想。
夕阳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路途,安详地沉落到海面之下,坍塌的涯岸也被暮色彻底笼罩,残破的石壁色泽黯淡,像是大地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垢。
从此山河无清光。
然而,之于武林即将发生的变故,今夜所流的血才不过只是开端。
第八章 孤灯明
段长涯还站在涯岸尽头。
坍塌的断面刚好延伸到他的脚边,他看上去距离深渊只剩一步之遥。
他久久未动,手中的剑尖垂向地面,剑锋上还在淌着血,一滴一滴渗进地面,钻入石缝。这一次,死者的鲜血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久久未能抬起手臂,未能像上次那般,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夜幕笼罩,他原本就惨淡的肤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带着几分病相。
只是他还站得笔挺,面冷如霜,远看好似一尊雕塑,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神色中的异样,他正皱着眉头,睫毛微微抖动,五官却绷得很紧,不似平时那般冷得理直气壮,浑然天成,倒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他的伪装就像一层透明的纱,薄薄地拢在他的周围。
柳红枫恰好在咫尺外,这层纱恰巧落进柳红枫的眼睛,好像是对他目不转睛的奖励。
他快步来到对方面前,关切道:“长涯,你可还好?”
段长涯微微转过头,薄而浅淡的嘴唇被牵动着抬起,嘴角渗出一缕红色的血丝,被手背迅速抹了去。
柳红枫立刻挑起眉毛,道:“你口中怎地含了血,是受了内伤?”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他的脸色原就苍白如雪,如今脸颊上挂着一块未能擦抹干净的红痕,好像是梅花瓣落在雪地上。
柳红枫看得春心大动,当即挽起袖子,抬到对方的眼前,在嘴角附近轻蘸,用红色的布料将血痕擦拭干净。另一只手则扒稳了对方的肩膀,整个人像一块膏药似的,几乎要贴住对方的身子。
段长涯不动生色地闪开一步,推拒道:“我没事。”
“没事才怪,”柳红枫更凑近一步,“你的脸色这般难看,体温也这么凉,像是被扔到冰水里刚刚打捞出来。”
“我并未落水。”
“你的伤可是方才受的?”
段长涯又是点头。
“这就奇了怪,”柳红枫抚着下巴道,“无相功乃是佛家功夫,属刚阳之性,就算致人内伤,也不该如此阴寒才是。”
段长涯又道:“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的内功修习尚不够火候,催行不当,所以才会致伤。”
柳红枫又将手掌抵住他的额头,贴了一会儿才放开,道:“致伤?不会吧,你的功夫若是还不够火候,那天底下的习武之人,岂不是连残羹冷炙都不如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绷,神色之中似有些苦恼,又像是在埋怨。
柳红枫一拍手:“哎,是我糊涂了,明知你不好受还问东问西,实在有辱我温柔体贴的名号,”说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一面揽过对方的肩膀,一面用嘴唇咬住耳廓耳廓,软语道:“小涯涯,你不用怕,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天塌了有你枫哥哥为你扛着。”
段长涯的声线有些艰涩:“……天不会塌,但你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啊,”柳红枫一脸兴高采烈,“你想去哪儿?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倾力而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劳烦你支撑我片刻,随我一同离开此地。”
“求之不得!”
“最好帮我遮掩,莫要让旁人瞧出我的伤势。”
“荣幸至极!”
段长涯偏过视线,瞧着这人大惊小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柳红枫搂紧段长涯的肩膀,两人一道转过身,缓步沿着坡道往清光涯下方走去,尚有不少人在周遭聚集,两人走了一阵,柳红枫突然提声道:“哎呦,段公子,人家伤得好重,你搀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一怔,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没事没事,”柳红枫道,“我的面子不值钱,你需要多少就取多少,都揭下来送给你也没关系。”一番话毕,像是意犹未尽,又冲对方挤了挤眼睛。
可惜段长涯没有接住他的媚眼,而是举目四顾,寻找去处,半晌后,道:“我们去雀背坞暂且歇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