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都听你的。”柳红枫立刻点头,一面倾身做出小鸟依人状,依偎着段长涯的肩膀,暗中用身体支撑对方。
段长涯步履平稳,长剑已收入匣中,肩背一直笔挺着,神色如平日一般淡然,像是超脱了凡尘,高高在上,难以企及。
只有柳红枫听见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声,看到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和被拳头牵动,青筋鼓起,颤抖不止的手臂。
他就像是攻城略池的木车马,徒有完美的皮囊,内里却是空荡的。
两人途径柳千身旁,柳红枫远远地便感到后者的冷眼:“你瞧瞧人家段公子安然无恙,只有你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柳红枫撇嘴道:“你这么嫌弃我,不如往后跟着段公子混,不要跟着我了。”
柳千哼了一声:“我可不像你那么混账,我是有道义的人,就算你老弱病残,我也不会把你甩开的。”
柳红枫干笑道:“那还真得谢谢你不离不弃。”
夜幕模糊了视线,周遭的景致越来越暗,聚集在附近的人们眼看曲终人散,纷纷转身而去。
柳红枫又看了一眼背后。
清光涯只剩下半壁,露出更远处的海岸线,那里正是回川入海处,水流冲刷出一片三角洲,洲上泛着阵阵白浪。
这水从龙吟泉中涌出,每一滴都是崭新的,好似刚刚诞生在人世的婴孩,而后,他要历经万般洗礼,裹挟泥沙,在激流急转处撞得伤痕累累,发出痛不可遏的怒吼,最终灌入大海,在翻滚的浪花中归于平静。
尽管川水昼夜不歇,前仆后继,海面却从未曾溢出,甚至不曾上涨分毫。有人说,那是因为海的中央有一处归墟,归墟深不可测,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河川,却永远也不会被填满。
柳红枫忽地有一种感觉,芸芸众生的命运也像涌入归墟的水,不论发源高山或沟渠,不论历经怎样挣扎,最终仍要坠入无底之渊,留下一片虚无。
他将目光移回到身边,轻声道“长涯,你再坚持片刻,很快就到了。”
段长涯对他颔首,紧绷的五官微微释开了一些,露出安心的神色,淡淡的睫毛在晦暗中闪动,犹如羽毛一般,在柳红枫心尖上搔弄。
柳红枫笑眼弯弯,眼中溢起一片温柔缠绵,投向身边倾心挚爱的人。
这柔意几乎像是真的,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
雀背坞历经劫难,一片空屋败院孤零零地铺在夜色中,里外皆是一片狼藉。站在院外,远远地还能看到船夫们的新冢,刚刚填上的泥土仍是湿润的,就在几个时辰前,酒鬼还伏在冢碑旁哭泣,如今,他却已追着死者的后尘步入黄泉。
没有人为他哭丧,他留在人间的朋友连一个都不剩。江湖浊浪滔滔,卷去泥沙无数,一片孤叶的死活,又有谁会费心过问呢。
柳红枫往新冢的方向简短瞥了一眼,便在背后关上门扉。将柳千留在门外守着,自己则搀扶着段长涯往屋内走去。
这是一间寝房,由船夫三人共用,正对门的墙边并排摆了三张卧榻,都是由木板简单搭成的。
段长涯进门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踉跄了几步,一只手撑在最近的床榻上,另一只则抵在胸前,腰弯得很低,双眸紧紧地闭着。
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房间里,听上去竟像是野兽的嘶鸣。
柳红枫将窗叶微微掩上,而后踱步到同伴身边,俯下身查看对方的情形。
段长涯的手指指节发白,狠狠地抓着胸口,将衣料抓出深深的褶皱,仿佛要嵌进皮肉似的。他的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脸颊全无血色,额头上挂了一层冷汗,将额前的鬓发沾湿。原本整齐不苟的长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乌黑的发丝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若非看到他此刻的状态,就连柳红枫也想不到,方才他在人前咽下多大的痛苦,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个人的心肠莫非是铁打的。
柳红枫倒不畏惧,摆出一副就连铁也要融化的气势,一只手搭在段长涯的背上,来回轻抚,好像在安慰着病痛中的孩子。
他因着照顾柳千的机缘,练就了一套安抚人的熟稔手法。段长涯在他的陪伴下,伤势虽未见减缓,神色却已微微缓和。
愈是寒冷难耐的时候,人便愈是渴望火光的温暖,就连段长涯也不能免俗,身子不自觉地向柳红枫靠去。
两人的肩膀很快贴在一起,额头也时不时地触碰彼此。柳红枫在段长涯身上感察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寒气,与他平日所调运的内息迥然相异,他将手抵在胸口,好像如此便能压下胸中的躁动似的
柳红枫耐心地等着,直到他终于略微放松轻上的力道,缓缓抬起头。
他的手指已攥的发红,衣领被汗水染得津湿,万幸的是,他的肩膀终于不再战栗,脸颊也恢复了几分红润。
柳红枫抬起袖子,一面为他擦拭残留的汗,一面柔声道:“这屋子被人洗劫过,实在没有毛巾和清水,你先将就一下。”
段长涯却一把抓住柳红枫的手腕,阻止后者的动作:“够了,你的手都湿透了。”
柳红枫并未反抗,但也没有抽身,只是保持着被拘固的姿势,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已经没事了,”段长涯几番深呼吸,待到体况终于平复,才仔细凝向咫尺外的人,问道,“你的脸怎么是红的?”
柳红枫眼眸微垂,道:“你将我抓得这么紧,又喘得这么厉害,你的呼吸都扑打在我的脸上,叫我如何不脸红。柳千那小鬼在外面听着,一定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段长涯一怔,立刻放开对方的臂腕,道:“抱歉。”
“无妨无妨,”柳红枫冲他摆手,“这地方太没情趣,我也不想做,等你恢复后,咱们换个好地方再做不迟。”
段长涯:“……”
像是渐渐习惯了对方的胡言乱语,段长涯竟露出几分安心之色,转身在床榻边落座。
这房间失了主人,经历一番洗劫,已被翻弄得凌乱不堪,被褥全都瘫在地上,或被撕破,或被踩踏得脏兮兮,决然无法再用,所谓床榻,也不过只剩下几张冷硬的木板而已。
段长涯坐在上面,身姿笔挺,不像是在休养生息,倒像是在学堂里听先生讲书。
柳红枫轻笑一声,在他身边落座,偏过头道:“这床未免太硬,不如你躺在我膝上吧。”
说着他露出笑眼盈盈,两条腿乖巧地并在一起,用一只手轻拍。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不用……”
“不用跟我客气。”柳红枫立刻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地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的头往自己腿上按。
段长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被按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身子已仰躺在床板上,后脑勺枕进对方的膝腿,又软又暖,眼前是一张含笑的脸庞,低头凝着自己。
“怎样,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枕着枕着就不愿意起来了?”
“……”
段长涯虽皱着眉头,却将视线移开,不去直视对方的眼。
柳红枫立刻觉察到,这是他妥协的讯号。
这人的表情缺乏变化,让他大笑大叫,就像是让守财奴敞开钱包一样困难,但他并非没有心事,只不过变化比旁人更微小,更需要仔细地捕捉。一旦惯于捕捉,便很容易上瘾,好像是蹲在地上看蚂蚁筑巢一般,乐趣无穷,叫人欲罢不能。
柳红枫已捕捉出几分心得来,甚至可以去学堂开设一门课,专门教人体察段长涯的脸色。他相信天极门上下一定有不少人慕名来学。
譬如此刻,柳红枫看出段长涯并非真的讨厌自己的双膝,这人的心终究不是铁做的,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也需要别人的温度。
所以他才敢肆意妄为,甚至变本加厉,上下其手。
他的手落轻轻撩拨着段长涯额前的碎发,时不时捻起一缕,绕在自己的手指间把玩。
段长涯的头发色泽偏浅,单独摘出一缕时,发丝便不再是乌黑的,反倒泛着淡淡的银光,又细又软,近乎透明。
室内没有点灯,门缝紧闭,窗叶也低掩着,周遭一片晦暗,狭窄凌乱的屋舍仿佛被拉得很大,很空旷,只有距离足够近的人,才能看清彼此的模样。
柳红枫垂下眼,凝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人,问道:“长涯,你是不是有秘密瞒着我?”
段长涯的胸口微微起伏,淡淡道:“我待朋友一向坦诚,并无对你隐瞒任何事。”
柳红枫皱眉:“但我想不通,你明明胜了,为何会受这么重的内伤?”
*
段长涯也凝着柳红枫的眼。
他枕在对方的膝上,仰望着对方的脸颊,以如此姿势,两个人都很难逃开彼此的视线。
他没让柳红枫等太久,便答道:“我与你说过,我小时候体况不佳,一直仰仗习武强健体魄,所以我的内功一直有亏缺,根基不稳,比旁人更容易受伤。”
“原来如此,”柳红枫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额头,“实在难为你了,你的童年想必过得很苦。”
段长涯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像是试图追忆过去,却又迷失在遥远模糊的记忆中。于是他答道:“不过是幼时懵懂的年岁,无甚特别,也无所谓苦乐。”
柳红枫只是摇头:“这话就不对了,幼时的年岁才是一生中至为关键的时日,就像是绳子末端的绳结,往后哪怕你走得再远,但你的根却始终拴在那个结里。”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幼时莫非有过痛苦的经历?”
这次轮到柳红枫怔住,他全然没有料到段长涯的反应,这人虽无甚城府,但直觉却准得令人发指。他隐约意识到,就在自己观察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紧密地观察着。
段长涯枕在他的膝上,每每开口说话,喉咙带起的震动顺着他的腿部传遍全身,留下一阵微弱却奇妙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根琴弦,任由对方的手指弹拨,擅自发出诚实的响动,一念一想都逃不过对方的耳朵。
他放弃了说谎的想法,舒了一口气,答道:“我失去了母亲。”
段长涯一怔,随后道:“看来我们的经历一样。”
柳红枫却摇头道:“不一样,你的母亲是尊贵的郡主,我的母亲却是贫贱的妓女。”
段长涯道:“抛却身份,都不过是俗世中的凡人,本质并无不同。”
柳红枫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长涯,你小时候一定很惹人喜爱,我若能早点认识你,早点与你交朋友,或许我们便不会是此刻的模样?”
段长涯挑起眉毛:“难道要我变成柳千的模样,与你吵得不可开交么?”
柳红枫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描述的场面,忍俊不禁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当个正人君子,乖乖让我调戏得好。”
段长涯想要反驳,但脑袋枕在对方膝盖上,始终有些理亏,所以把滑到喉咙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的笑声让凝滞的空气缓和了些,但黑暗仍旧是深沉而空乏的,像是无底的深渊,吸食着他们心中的寥寥无几的快乐。
段长涯的表情又凝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觉得这雀背坞遭受何人劫掠,才变成这幅狼藉?”
柳红枫道:“大约是西州会吧,初家兄弟首当其冲,他们素来有凌强持弱的秉性,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段长涯点点头,但又皱眉道:“虽然雀背坞是他们所抢掠,但杀害船夫的不会是他们,他们还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能同时毁船杀人。”
柳红枫问:“莫非真的是方无相?”
段长涯道:“绝不会是他。”
“你当真能够断言?”
“是我亲手将剑插进他的心脏,一个人的嘴或许会说谎,但死前的心跳声绝不会作假。”
他的口吻虽然笃定,语调却异常低沉。亲手杀死方无相的经历,已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柳红枫道:“其实你未必非要杀他。”
段长涯却叹了口气,道:“倘若没有众目睽睽,我势必设法放他一马,但他当众杀人,且使出了那般所向披靡的武艺,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倘若不杀他,我便会失信于众。”
“你已做了那么多正确的事,偶尔失信一次又有何妨?”
“不行,正因为我处处正确,才更加不能失信,而今瀛洲岛已萧条至此,我若失信,武林必回失序。倘若人人疲于自保,抛却侠道信义,互害互残,那么不等通航恢复,武林便已自取灭亡了。”
柳红枫叹道:“你这少爷的位置也太难坐了,就算让给我,我也不要。”
段长涯自下而上地望着他,道:“你保持现在的模样就好。”
“怎么,现在的模样枕起来更舒服么?”
“……”
段长涯没有作答,脸上竟飘起一丝红晕。
柳红枫终于放开对方的鬓发,道:“其实我还有一件要事,须得告与你知晓。”
“何事?”
“为方无相挡剑而死的元宝,屁股上也有死囚的烙印。”
段长涯露出惊色:“你看到了?”
柳红枫答道:“我叮嘱小千去看了,他的眼神很尖,决不会看错,而且他素来诚实,也决不会说谎。”
段长涯沉吟道:“迄今为止的命案,都与死囚脱不开干系。若有死囚的名录倒还好说,可惜如今瀛洲岛陷入孤境,名录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