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何事指教?”
“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什么?”
“你走这条路,该不会是为了回家吧。”
“是的,我须得尽快回府复命。”
“这条路的前方是回川,水面上可没有桥。”
“前面不是有一座悬桥吗?”
“悬桥还要往南走五里路,这里只能踩着石头淌水,但凡雨水充沛时,石头都会淹进水里。你这么走下去,是没办法返回段府的。”
蜿蜒上行的路果真已到了尽头,四野空旷,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在一片晦暗中,隐约能辨出回川上的波光。
水势湍急,激流飞溅,哪儿还看得见石头的影子。
段长涯皱眉,低声道:“难道是我记错了?”说罢便转了个身,目光循着河畔远眺。
柳红枫在一旁追问:“你想找南边的悬桥?”
段长涯道:“是。”
柳红枫道:“那边是北。”
段长涯:“……”
*
瀛洲岛位于东海,毗邻余杭,与浙省隔海相望。
岛上地势倾斜,从岛心的峥嵘山延出东西南北四条坡,以西侧的坡道最为平缓。每逢春日,坡上杨柳抽枝,绿意盎然,故而得名杨柳坡,岛上的住民大都在此处安家落户。
峥嵘山上有一口地泉,从半山腰绵延而下,河道呈环状盘曲,次第行过四坡,故而得名“回川”。
回川在杨柳坡上的水程最缓,水流娟娟如溪,不足半人深,清澈见底,平日里只消踩着石头便能渡河。但今日暴雨凶猛,河道涨宽了两倍有余,石头被浊流淹没,渡河更是无从谈起。
河岸有一座供人歇脚的凉亭,牌匾上写着“春心”两字,也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朦胧。
柳红枫带着段长涯,躲进春心亭避雨。
段长涯站在亭中,目光越过回川,往峥嵘山上投去。
雨夜里,远山与暮色融为一体,山巅上的灯火连成一片,仿佛一条闪烁的光带悬挂在半空中。
段长涯怔怔地看着,神色似有几分茫然。
柳红枫望着他的侧脸,问道:“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段长涯摇头。
柳红枫:“那是你家。”
“原来如此,”段长涯眨了眨眼,“多谢指点。”
“……你该不会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吧?”
“我的确对这一带不大熟悉,只要渡过回川,一定能认出来。”
“我实在很好奇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瀛洲岛并不大,大不了走错几次,就能找到正确的路了。”
柳红枫想了想:“好吧,倒也是实话。”
瀛洲岛的确不大,倒不是说地域狭窄,而是人烟稀少。岛上的住民数目不足余杭一县的十分之一,住民之中一半是渔夫商贾,另一半则依附于晏家的铸剑庄,靠祖传的铁匠手艺维生。除了峥嵘山上的世家宅院,岛上大多数民宅都是乡野陋室,就连青楼也比岛外的更粗简。
除了晏氏铸剑庄以外,段氏天极门,宋氏东风堂,也在峥嵘山上各自设有府邸。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三个大宗世家齐聚一堂,为庆贺武林大会,大摆宴席,便是山上那片灯火的来处。至于世家之外的闲散人士,三教九流,便只能去花街陋巷里找乐子了。
山巅与山脚,俨然是两个世界。
段长涯作为打破两个世界的人,一派心安理得。柳红枫凝着他的侧脸,心中不由得好奇——世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事,能使这人陷入慌乱?
暴雨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柳红枫道:“等你找对了路,宴会怕都要结束了。可怜你奔波了一个晚上,连饭也没有吃过一口吧?”
段长涯淡淡道:“无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本就无心茶饭。”
“恕我直言,官府的案子,本来同段氏并无干系,你大可不必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
段长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荒唐话,一脸诧异地看着对方:“当然有干系,只要有人扰乱江湖秩序,行歹作恶,段氏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柳红枫也露出几分诧色,再次打量面前的人。传闻中段氏因着祖上血统的关系,天生发色便比常人浅淡,肤色更苍白,而修行本家内功心法,会加剧这种差异,所以段氏子弟不论走到何处,总是鹤立鸡群,一眼便能认出来。
不论走到何处,都要顶着世家的名头,柳红枫实在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感觉。
他接着道:“恕我直言,这件事段氏就算想管,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段长涯的目光在柳红枫的脸上驻留,上下打量着他:“枫公子究竟为何冒雨来找我?”
柳红枫勾起嘴角:“当然是因为我看上你了,想找你陪我睡觉,我还从来没有睡过世家公子,今日与你邂逅,一定是天赐的良缘,我怎么能够错过呢。”
他的声音极尽暧昧殷勤,就差从手心捧出一朵花来,段长涯却只是冷冷答道:“我没这个打算。”
“是对男人没打算,还是对我没打算?”
“对你没打算。”
柳红枫耸了耸肩:“你拒绝得未免太直白,可叫我颜面扫地,如何自处。”
段长涯非但没有表示同情,反倒逼近一步,站在柳红枫身前,他比柳红枫更高一些,体格也更强健,像一堵危墙似的立在咫尺外。
柳红枫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亭柱,再无处可退,只能迎上对面人的视线。眼中含笑道:“段公子,既然无心插柳,就不要靠这么近来撩拨我了吧,万一我一时糊涂,做出不够君子的错事,可该如何是好。”
段长涯沉声道:“我虽无意与你睡觉,却对你很感兴趣。”
两人相距咫尺,额头几乎抵在一处,柳红枫感到对方的呼吸扑在脸上,一阵阵暖流起落,像一只若即若离的手抚摸脸颊。
奇也怪哉,神情这么冷的一个人,吐息却这么热。
“莺歌楼中,目睹枫公子的眼力和伸手,在下当真心悦诚服。”
“过奖了。”
“既然阁下绝非等闲之辈,今日特地追来找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柳红枫眨了眨眼:“看来就算我搔首弄姿,也糊弄不过去这一劫了。”
“事已至此,不如直言。”
“好啊,”柳红枫扬起头,微微调换姿势,却仍未能钻出对方的影子,“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与你有同样的担忧。这瀛洲岛上已有祸种生根,恐怕还会生出新的乱象。”
“此话怎讲?”
“新皇大赦五十死囚的事,想必段公子也有所耳闻吧。”
“五十死囚不假,说他们都是江湖人,都聚集在瀛洲岛,未免空穴来风。”
“并非空穴来风,我能够以身为证,我也是死囚之一。”
段长涯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色。
柳红枫接着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是蒙冤入狱的,我为了救柳千那孩子,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栽赃一桩,本来生路已断,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万幸赶上新皇大赦的机缘,才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段长涯再度打量他,神色却比方才谨慎得多,一双明眸眯成两条线,像是要将他的面皮扒下来似的。
柳红枫被盯得浑身发毛:“我脸上沾了米还是落了虫?”
“死囚的脸上会留下刺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你脸上为何没有?”
柳红枫道:“这就要怪京城天牢的提刑官大人了,他说适逢新皇继位,三月之内不得见血煞,若是将刺青刺在死囚脸上,问斩时会折损圣颜,其兆不祥,所以统统改刺在屁股上。”
段长涯:“……”
柳红枫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暗中翘起一条腿,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腿缝磨蹭:“我的好少爷,你若不信,我脱下裤子给你看一看?”
“罢了,我信。”段长涯不动声色地将他拨开。
“承蒙厚爱。”
“其余死囚也同你一样?”
“只要是今年端午后入狱的死囚,规矩都一样。”
“你们彼此并不相识?”
“天牢森严,根本没有相识的机会。”
“所以我也没办法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除非你扒掉他们的裤子,亲眼看上一看。”
“既然这秘密很难被人发觉,你为何要主动告之于我?”
“因为我知道要与君子交朋友,最好坦诚相待,必要的时候就连屁股也要给他看。”
“……”
“段公子,我与你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也不愿武林大会蒙沉染垢,坏了我扬名立万的机会。若是能在擂台上击败擂主,从世家子弟的手中夺得上古名剑,江湖上还有谁会不知道我的名号,入过天牢又算得了什么?”
段长涯盯他许久,沉声道:“原来你想要莫邪剑。”
“为何不想?”柳红枫反问,“我这一生漂泊零落,命如草芥,连找个姑娘安家退隐的机会都没有,唯有功名二字可期可待,为何我不能搏一把呢?”
“你明知我对莫邪剑势在必得,却当面与我开诚布公,就不怕遭我暗算?”
“不会的,”柳红枫笑道,“我相信天极门的剑术,更相信段公子的信誉。”
段长涯凝他良久,终于向后撤开少许,令对方重获自由:“我已明白你的来意。”
“那我就放心了,”柳红枫长吁一声,接着不要脸地凑上前去,重新消灭两人的距离,“不过我想与你睡觉也绝不是假话,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段长涯:“……”
柳红枫仍笑着,一身红衣在雨夜中格外出挑,像是一团火在苍茫的天地间跳耀,火光太过耀眼,竟使人分辨不出哪些是虚,哪些是实,就连他的人也像是投入火中的活祭,以命为引,守得赤焰不熄。
段长涯道:“我明早便离岛,去省衙请求增派护卫的人手,那五十死囚的名录,我也会设法打听清楚。”
“好啊,那我备好香纱软帐等你回来,说不定到时你就有了兴致。”
“你与人睡觉靠的是兴致么?”
“当然了,我都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还能有什么长久的念想。春晓不过须臾一刻,不为兴致,难道还为苦修不成?”
段长涯微微一怔,投向他的目光里似乎含了几分探究之意。
可惜夜色太黑,四目相对,谁也没能看进谁的心。
“枫公子若无别的指教,在下便就此告辞了。”
“你当真能找到路,还是我送你一程吧。”
“不必劳烦……”
段长涯的话音被一阵骤响盖过。
响声起初像是雷鸣,但比雷声更长久,仔细听辨,竟是嘈杂汇聚的人声。
人声顺着回川下游溯流而上,竟盖过了暴雨和浪涛。
段长涯皱眉道:“那边是渡口的方向?”
柳红枫道:“正是,不知渡口出了什么事,竟引出如此喧嚣。”
段长涯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不必等到明早,现在就得去渡口走一遭了。”
柳红枫笑道:“看来我也不必等待明天的香纱软帐了。”
“你也要去?”
“当然,我还没与你分开,就已经开始思念你了。”
第三章 一夜梦
渡口位于瀛洲岛西南角,与浙省之间隔开一条海峡。晴天时,隐约能看到对岸的峰峦城郭,犹如仙山一般浮在淡淡的雾气中。不过赶上这样的雨夜,仙山早就杳无影踪,海对岸只剩一片空茫而寂寥的黑。
除了仙山外,夜色中还少了一些东西,一些理应停泊在渡口的东西。
船。
三条码头,本来泊着三艘渡船,都是敞阔的双层船,上层纳人,下层运物,岛上来往客货,都靠这几艘船运输。海峡中湍流复杂,驾船的是一队经验老道的船夫,就住在渡口边的雀背坞里,亲如一家。
率先发现异状的是个酒鬼,这人喝得烂醉如泥,在雨里四处乱走,来到海边,发现船不见了,雀背坞也空了。酒鬼一阵大叫大跳,将附近的人都引到了渡口。
众人赶到时,海滩上散落着许多木片,勾连着湿漉漉的绳索,数量多得不寻常,显然是渡船的残骸被风浪卷上岸来。
眼看坚固的大船变成残破的碎片,人群一片哗然。
柳红枫和段长涯便是被他们的哗呼声引来的。
段长涯问道:“这渡口是不是出入瀛洲岛唯一的路?”
柳红枫答道:“是啊,既然你我都没有插翅,除了乘船,还有什么法子能够过海。”
“现在这唯一的出路已被人毁坏。”
“看来是这样。”
段长涯皱眉,快步往码头上走去,踏过湿漉漉的船坞,瞧见半截船索残留在木桩上,另一头被人切断了。船索本是刚硬的铁,切面却像镜子似的齐整。
削铁如泥,没有几手内家功夫的人是决然做不到的。这人显然削断了船索,任由船飘到海里,撞上远处嶙峋的礁石,以致粉身碎骨。
船夫又在哪里?
段长涯拨开人群,在一片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找到那名酒鬼。
酒鬼坐在石头上哭号,浑身上下已被雨淋透,好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他与雀背坞里的船夫本是酒友,今日本来带了一坛陈年佳酿,可惜酒坛子已砸碎在脚边,酒浆已被雨水冲走。
他在段长涯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哭诉:“雀背坞里的汉子个个精通水性,平日里就算风浪大,行不成船,他们也能在浪里翻泳,决不会随随便便淹死的,他们一定是叫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