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的景致从刀光剑影变成柳千的脸庞,轮廓柔和,皮肤有着孩童独有的细腻,柳千在这张桌子旁边落座,夹起她烹饪的菜肴,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生动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竟驱散了血光,使得周遭的一切变得温暖而柔软。
正是这幅景致使她流连忘返,使她依旧等在这里,等待柳千回到她的身边。
她看着远处的天光,天色由昼入夜,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视野尽头的余晖骤然一跳,好像是烛火在将灭前一瞬的摇晃。而后,周遭便彻底陷入晦暗,好像是滑进万丈深渊似的。
她叹了一声,起身点了一盏灯烛。
昏黄的光晕再一次充盈视野,她却突然僵在原地,脸上没了血色。
在灯烛所照亮的门边,她看到一团幽晦的影子。
她尖叫出声,以为自己撞见了鬼,然而,她很快便看清对面并不是鬼,而是人。
当然,那不是她心中所念的人,她念的人也一定不会潜伏在黑暗中,用如此恶劣的方式惊吓她。
她识得这个人。
这人曾是翠姨雇佣的堂卫之一,孙老大的手下,年纪比孙老大还要小一些,名叫廖戈。迫于翠姨的威严,莺歌楼的姑娘与堂卫往来不多,她与廖戈打过照面,但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余光向门外瞥了一眼,院门分明关得严严实实。
廖戈反问道:“好歹也是我走了几个月的地方,怎地就进不来呢?”
金娥的牙齿打颤,说话的声音也在不住战栗:“这里已经没有银子了,就连这桌饭菜也是旁人施舍来的,你……你还是走吧。”
廖戈非但没有走,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深了:“这话就见外了,我可不是为了银子才来,我是为了你啊。”
金娥怔住了:“为了我?”
“我一直看着你,已经看了好几个时辰,你该不会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吧?”廖戈一面说,一面向她走来,“你的脸蛋沾了油烟,倒比以前更好看了,若不是天色暗下来,我真想再多看一会儿。”
金娥感到一阵恶寒爬上脊背,原来在她独自忙碌的时候,竟有一双眼睛从黑暗中密切地注视着她,像把赏笼中的鸟雀似的,品玩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漫漫长夜,你想必很怕冷,很怕寂寞吧。”
她一点也不怕冷,更不怕寂寞,她的心里已被重逢的喜悦填得满满当当,喜悦几乎要溢出来,哪里还装得下寂寞。
但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廖戈并不会听她的解释,像廖戈这样的人,问话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的良心,将仅存的愧疚融化,换成自我陶醉。
“不如我来陪你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
“不用,你快出去!”
廖戈当然不会照做,他已来到金娥面前,金娥一面向后躲避,一面瞪着他的脸,平心而论,他的身形匀称,年轻有力,脸庞也称得上英俊,比起很多油光满面的客人要好得多。若是放在过去,金娥有一百种法子伺候这样一个男人过夜。
但她突然不愿想象哪怕其中一种。
廖戈将她逼到桌旁,宽大的手掌已经贴上她的腰际,一面用力揉弄,一面向怀中揽。掌心的热汗透过衣料沾在金娥的肌肤上,使她感到一阵反胃。
一颗种子在她的深处生根发芽,使她突然长出一颗怜惜自己的心,突然不愿再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的腰身已被廖戈钳住,手背在身后胡乱摸索,却发现防身的匕首已经不在,已经送给了小千。她转而摸向更远处的桌面,摸到烛台的长脚。
她执起烛台,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往廖戈的头上甩去。
然而,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率先甩上她的脸颊。
巴掌中的蛮力将她掀开,她的手指松软,烛台从指间滑落,滚落在地上,很快熄灭了。而她扑倒在桌边,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嘴里有一股血腥味涌出。
廖戈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格外凶煞:“我好生疼爱你,你却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动粗了。”
她的肩膀被一双大手牢牢按住,她拼命挣扎,将桌上的盘碗都拨到了地上,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花了几个时辰精心置备的饭菜,就这样滚进了灰尘中。
“放开我……别碰我——!”
她很快便又挨了打,廖戈的手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胸脯,她发出一声惊呼,眼底有泪水涌出。
她在恍惚中想起孙老大与翠姨的闲话,这廖戈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只不过身体比常人更强壮一些,即便如此,自己在他的面前仍旧无力反抗,只能任其宰割。
“一个妓女立什么牌坊,你平时是怎么卖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在门缝里看过无数次了。”
她感到一阵恶寒爬上脊背,她想象着那漆黑的门缝对面藏着一双眼睛,望着她扭动腰肢,面红耳赤的模样,将她侍奉客人时的丑态尽收眼底。
她的手在桌上摸索,抓起一片碎瓷,抵在自己的颈上,高声道:“你别过来!你若再动我,我……我就杀了自己!”
廖戈却冷冷一笑,道:“那就动手呗,你就算现在去死,身子也能热上几个时辰,小爷我一样可以玩,还可以玩得更尽兴些。”
金娥眼前一黑,喉咙里涌起一阵苦涩。
原来这卑微、屈辱、无力的样子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与之相比,重逢带来的一丁点慰藉,就像长夜里的灯烛,孱弱而孤独。
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任由瓷片掉在一旁。
“你看看,早点识趣多好,非要白吃一顿苦头。”男人讪笑着贴上她的身躯,“来,让小爷好好疼爱你。”
“别……别动我……”她的抗议声比方才熄灭的孤灯还要虚弱。
她眯起眼睛,忽地看到另一条影子在廖戈背后出现。
那影子是漆黑的,飘忽不定,好像黑夜本身。
她在恐惧中睁大眼睛,紧跟着听到一声钝响,钳着她肩膀的力道骤然松开。
廖戈发出惨叫,捂着手腕转过头。
*
金娥诧然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她从廖戈的神色中看出诸多不甘,他并不想放开她,却不得不放,因为他的手腕以奇异的角度弯曲着,手指已使不出力气,方才那一声钝响,便是他的尺骨折断的声音。
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折了他的小臂。
那人的个头高挑,身形比廖戈清瘦得多,一席黑衣裹身,将腰线勾勒得格外明晰。脸庞也覆在黑色的面纱下,看不出脸上的模样。
廖戈咬牙忍痛,眯起眼睛看向不速之客,口中骂道:“他奶奶的,哪来的小倌,阴里阴气。”
很显然,他还不相信这人真的有本事折断他的手。
来人没有与他多说一句话,只是扬起手,忽地掷出一枚暗器。
那是指甲盖大小的圆球,质地轻盈,毫无棱角,好似小孩子玩的弹珠,实在不像是杀人夺命之器,就连廖戈也愣住了,竟站在原地没有躲。
弹珠打在他的鼻梁上,像水球一样迸开,裹在其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卷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他顿时发出剧烈的惨叫声。
金娥也呆住了,她吓得闭上眼睛,随后闻到一股浓郁的焦味,再次睁眼的时候,廖戈那英俊的脸庞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红肉背后,隐约袒露出森森白骨,鼻梁和嘴唇肿胀不堪,好像是被开水烫破的猪头。
从他的惨叫声听来,那滋味想必很痛。
廖戈的嘴已经吐不出狂言妄语,他的眼珠瞪得浑圆,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一把抡起地上的烛台,向着黑衣人的脑袋砸去。
他已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然而,黑衣人只是轻轻闪向一旁,步履轻盈,好似一只黑背的燕子抄过水面,翅膀在水上轻轻一点,烛台便像是抹了油似的,滑入这人的手掌心。
那双手很纤细,很白皙,很灵巧。
灵巧的手指缝里夹着另一枚弹珠。
廖戈这次真的怕了,他哇哇叫着向后退开,然而,弹珠已经出手,瞄准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下身。
弹珠不偏不倚地打在两腿之间,悬着命根子的地方。
又是一阵白烟腾起,焦蚀的味道在房檐下漫开。
廖戈再一次发出哀鸣,这次的声音比上次还要可怖,还要狰狞,就连猪被宰杀时或许也比他叫得好听一些。
他翻倒在地上,蜷成一条虾米,捂着下半身打滚,脑袋铿铿地撞击桌角,却浑然不觉。
从他的指缝里,可以看到他的裤子都被烧出大大小小的豁洞,而裹在裤子里面的部分血肉模糊,叫人不忍卒看。
命根子烧成如此模样,这辈子怕是不能再使了。
黑衣人抱着手臂,目光低垂,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哀嚎声终于停下,从通红的眼缝瞧见黑衣人的模样,像是瞧见了鬼一般,用手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往门口逃去。
黑衣人第三次抬起手,他的手里还有很多弹珠模样的暗器,足够把廖戈烧成一团烂肉。
他的手却被金娥拉住了。
金娥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拉住那人的手,为廖戈的命求情:“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别……别再杀他了。”
尽管廖戈方才羞辱了她,但她实在不愿看到对方的模样变得更凄惨,她自知软弱,就连惩戒敌人的勇气也没有。
那人的暗器没有掷出,一双眼睛藏在黑色的面纱背后,好似石缝里的麟蛇,一动不动地凝着她。
廖戈已经遁入夜色,逃出院落,很快便没了踪影。莺歌楼中只剩下他们两人。黑衣人透过面纱。
金娥这才感到后怕,她突然松开对方的手,低声道:“是……是我冒犯了,还望大侠宽宏。”
她几乎想要嘲笑自己的傻气,她早该明白,既然有第一个廖戈闯进来,为什么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顶天立地的侠客,哪个会在入夜后到访青楼,况且还是关门大吉的青楼。
倘若这人存了歹心,也打算占自己的便宜,那么他先将廖戈赶走,简直再正常不过。
鸟雀死后,跌入泥土,很快便会引来食腐的虫蛆。
如今莺歌楼已经倒了,只剩她留在泥土里苟延残喘、穷途末路。而她甚至不是漂亮的鸟雀,她的年纪在妓女之中已算得上年长,姿色早就比不上年轻的姑娘,即便委身风尘,她也是一只成不了鸟雀的飞蛾。
黑衣人还是没有作声,而金娥已在瑟瑟发抖。
她想,这人的手法干脆利落,所使的暗器残忍凶煞,一定是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她落在这人的手里,说不定比给廖戈玷污还要可怕百倍。
烧焦的味道还飘在鼻子底下,她想到那腾起的白烟和淋漓的鲜血,只觉得双膝瘫软,手脚绵软无力,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总好过活着受罪。
她默默低下头,将手撑在桌沿上,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然而,她的眼睑却被一阵橘色的微光照亮。
黑衣人将手中的烛台重新摆上桌面,又将烛心端端正正地摆在顶端,而后点燃一只火折,用白皙的手护着,徐徐地凑向烛台,用火苗将残烛点燃。
而后,她又把桌上的狼藉清理到一旁,口中叹道:“可惜了这些饭菜。”
金娥不禁睁大了眼睛。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人的声音格外明晰,一字不漏地钻进她的耳朵。
那人虽然低沉,但却并不粗粝,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金娥终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大侠是……?”
“我不是大侠,”那人答道,一只手将面纱摘下。
浮现在烛火中的,竟是一张白皙清丽的面庞,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你……你也是女子?”金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啊,”那人扬起嘴角,露出笑容,“金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金娥的眼底尽是茫然。
那人的目光短暂垂落,但很快又抬起来,用一双澄眸望着金娥,道:“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心。”
*
“我救了你?”金娥倾声发问,“你一定是认错了人吧。”
她一次次抬起头打量对面黑衣的女子,目光却总是中途避开,不敢停留太久,她想,这人对自己温柔客气,一定是出于误会。她是如此卑微渺小,连自己都救不了,哪里还有本事搭救旁人?
然而,对方只是微微摇头,将桌子收拾停当后,又扯来一把椅子摆在旁边,欠身让道:“姐姐,你方才受惊不轻,先坐下来歇息片刻吧。”
“嗯。”金娥小声答应,缓缓地落座,但手脚仍是僵硬的。五指搭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在衣料上刮出褶皱。
任谁都能看出她很紧张。
就连被廖戈威胁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慌乱失措。
一个人若是被不幸禁锢太久,便会渐渐忘记幸福的感受,很难相信好事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黑衣女子在她身边蹲下,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来回轻抚。
那双手纤细,白皙,灵巧,拿得起阴险毒辣的暗器,也使得出轻柔妩顺的力道。
金娥在她的安抚下,终于渐渐放松,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面相很是年轻,看上去至多十八九岁,虽不曾梳妆打扮,但脸庞的轮廓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和,眉如柳梢,眼似桃花,目光像一阵春风似的,播撒在金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