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段长涯撤去后,他肿胀的唇舌便再也吐不出字句来,只能吐出剧烈而绵长的呼吸。
段长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间露出一丝轻笑。
这笑声就像这人的眸子和发丝一样浅淡,震颤的尾音很快消弭,甚至听不出情绪。若是换个人如此作笑,柳红枫一定反感到极致。但同样的笑容从这人的口中吐出,却仿佛蜜糖化出的水,虽淡彻却甘甜。
柳红枫也跟着勾起了嘴角,笑道:“这若是你所谓的惩罚,那你每天惩罚我一百次吧。”
段长涯摇头道:“恐怕不行,我舍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段长涯已打算起身,却被柳红枫抓紧了胳膊。后者又问道:“长涯,你若中意一个人,便只会对他好么?”
段长涯挑眉道:“中意谁便对谁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你中意我么?”
“当然。”
“为什么?”
段长涯微微皱眉,道:“发诸于心,何须理由。”见柳红枫神色坚决,似乎打算追问到底,才补充道,“倘若非要说个理由,你与我秉性相通,数次救我于危难,旁人或许难以信赖,但我信你。与其见你独自涉险,我更愿与你双剑合璧,以涤清这江湖世道。”
柳红枫忽地想起了常昭的话。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与少主比肩,恐怕也只有你了。
他问道:“你眼中的情爱竟如此寡淡么?”
段长涯答道:“高山流水,琴瑟相和,此为人间天籁,何来寡淡之嫌。”
柳红枫再一次凝向咫尺外的脸庞,仿佛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一般。
世上有多少人为情所困,痴狂忘我,为满足一己之欲,不惜扭曲心性,伤害旁人。
他在瀛洲岛上短短两日,已见识许多这样的情,这样的人。更不用说芸芸众生,浩荡江湖。
可眼前这人却说——情之所属,高山流水,琴瑟相和。
多么迂腐,却又多么高洁,就连情动都是一汪澄澈的春水,无垢无暇。
这样的人,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
那张脸庞如此完美,他却只觉得心痛。
他甚至无意识地攥起了拳头,五指牢牢地扣着藤条编织的纹路,直到手心传来阵阵痛楚。
两人离得那么近,他的心绪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段长涯露出诧色,问道:“怎么了?”
“你就不怕我只是贪慕你的颜面?”
“我的颜面生来便不错,若能使你贪慕,未尝不是锦上添花。”
“我是个无名鼠辈,与你的身份有天渊之别。”
“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我在江湖中还有许多敌人,往后都会成为你的拖累。”
“待我们离开瀛洲岛,你便随我一同拜入天极门,往后不必再独自对付那些渣滓败类。至于柳千,你也该好好将他安顿下来,送他去学堂读书。”
柳红枫难掩脸上惊色:“你竟想了这么远?连柳千的去向都想好了?”
段长涯点头:“你不是想要我证明给你么?”
柳红枫哑然,望着对方认真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与人谈过情?”
段长涯道:“的确不曾谈过,若有我考虑不周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担心,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
“柳千那小鬼决不会乖乖去学堂的。”
“我会说服他的。”
“你的父亲和舅父也决不会同意你与男人苟合,送了段家的香火。”
“我也会说服他们的。”
“你以为世上的每个人都能说服吗?”
“至少他们比你要容易说服一些。”
两人身份悬殊,境遇亦是天差地别,分明是一段不伦之情,可落在段长涯的口中,却是如此淡然笃定,仿佛面前的一切困阻都不足挂齿似的。
这人的心便是一柄剑,一柄举世无双的利剑。
段长涯第三次倾身垂目,深深吻他。
许是唇上的温度太过炙热,柳红枫的心竟像是融化了似的,自软沼之中生出无数脆弱的念头,他甚至想要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不谙世事,不明道理,连走起路来都会摔倒,摔倒了便扑进眼前的怀抱,享受这温暖的庇佑。
他的胸口起伏,抵着段长涯的额头喘息,轻轻抓住对方的衣领:“若我还是想和你共度春宵呢?”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拇指顺着柳红枫的唇角抚过,途径下颚,喉结,似要往胸前敞开的衣襟处滑去。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此时此刻,就算他想要将太阳摘下来,这人也会为他照做的。
但他只是抓住对方的手腕,道:“玩笑罢了,这光天化日,我还是有廉耻之心的。”
段长涯停住动作,眼神一变,眼中分明透出几分怀疑。
“是真的,”柳红枫自辩道,终于推开对方肩膀,道,“茶也凉了,不如你带我四处走一走吧,我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院子。”
*
两人迈着闲散的步子,在庭园四下巡游。
午后的天色变化极快,阳光又倾斜了一些,天上的层云好似有了生命似的,时而粘连,时而分散,舒展又蜷缩,不断变幻出崭新的模样,每一刻都与上一刻有所不同。
一如人间的聚散离合,反复无常。
院落中很是安静,院墙背侧紧邻山坡,坡上有几株老树,树冠挤在一处,枝桠伸入院墙之内,彼此重叠,在青砖石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影子,也随着天光一同变化。
柳红枫见段长涯微微扬着头,像是在沐浴微风,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脸上神情放松。因为在自家宅院,他难得地没有佩剑,身形显得更加瘦削颀长。背负长剑的时候,他仿佛是剑匣的一部分,此时此刻,离了剑匣,他才终于流露出本来的模样。
“你很喜欢这里?”柳红枫开口问道。
段长涯答道:“这里很安静。”
柳红枫将目光转向他:“原来你喜欢安静。”
段长涯怔了证,道:“大约是吧,旁人常常说我无趣。”
柳红枫立刻道:“那是他们不懂。”
段长涯眨了眨眼,平日里如同塑像一般标志的脸庞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窘迫,睫毛颤动,像是在表达羞涩似的。
柳红枫只觉得对他的了解日益加深,他并不擅长谈论自己的喜好,一间安静的宅院便能使他满足。私欲是一切恶行的来源,然而他的私欲却少得惊人。
他站在阳光下,白衣随着微风翻飞,整个人浅淡得近乎于透明。
他身后的墙壁是朱红色的,墙面上爬有几道狭长的斑痕,颜色比周遭更浅一些,纹路笔直,一看便是利器所割出。柳红枫用手一指,问道:“这是你练剑时留下的吧?”
段长涯道:“是小时候闯下的祸了。”
“小时候?”柳红枫定睛去看,斑痕之中果真落满了灰尘,不禁啧啧叹道,“隔了这么久,痕迹仍旧如此整齐清晰,当年割得该有多深。常兄弟说你是武学奇才,果然不假。”
段长涯不置可否,脸上也无甚波澜,并不像是听到恭维的样子,他隔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后来我便不在此地习剑了。”
“为什么?”
“母亲留下的花草在她过世后大都枯萎凋零,只剩下几颗耐寒耐燥的铁崖松,我怕在树上落下伤痕。”
柳红枫点点头,沿着墙边走了几步,越过一座假山水,停在花池边。
花池四周竖着矮篱墙,土壤昨日刚刚翻过一遍,积蓄的雨水均匀渗入土砾深处,与落叶的味道混杂,变作一股新鲜沁脾的潮气,都精心栽种了当季的花草。唯有靠近墙角的地方,空出了大约三尺见方的地域,没有播种任何花草,土色比周遭更深一些,显然很久没有翻过了。
柳红枫停在那片空地面前,道:“我猜这里就是令堂曾经播种槿花的地方吧。”
段长涯露出诧色:“你竟还记得这回事?”
柳红枫笑道:“那是自然,别以为我喝醉了,便会忘记你说过的话,”他换了个舒缓的语气,轻声念道,“——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段长涯在他的语声中微微垂下眼。澄澈的眸子藏进眼窝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沉郁。
院子里的铁崖松尚且苍翠,然而槿花却已彻底枯萎,当初的繁荣销声匿迹,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土地。
然而,段长涯的目光包含爱意,温柔如雨,团簇的槿花仿佛在他的眸子深处盛开,永远也不会凋零。
柳红枫往他身边靠近了些,问道:“从前你的母亲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吗?”
段长涯点头道:“她出身王室之家,喜好热闹,不过为了我,在瀛洲岛上住了几年。”
“你的病也是在此处养好的?”
“是。”
“是怎样的病?”
“据父亲说,我在出生之日突遇大寒,所以天生便损伤了内息。”
“原来如此,天生顽疾,的确顽劣难治,不知后来……”
“后来父亲请来的郎中带来一种药引,又苦又腥,我喝过之后便又昏了过去,持续高烧数日,记忆也模模糊糊,只记得再次醒来时,已是半月之后。在昏睡的半月间,父亲不断以内力为我疗伤,才驱出寒气,助我慢慢恢复。”
段长涯早已卸下心防,不论对方问什么都如实相告,柳红枫心下却咯噔一声,接着问:“那位郎中想必是一代神医,不知可有名讳留存?”
段长涯道:“他不愿理会江湖繁杂,所以父亲给他酬谢之后,便再也没有再叨扰他。许多年来我再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只记得他姓候,连名字也不清楚,无法亲自道谢,深感遗憾。”
柳红枫将目光投向远处,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原来如此,那这位神医没有为令堂医治么?”
段长涯轻叹一声,道:“想来母亲是为照顾我,积劳成疾,走得很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医治。”
柳红枫偏过头去,见段长涯神色一直如常,并没有说谎的痕迹。他的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如鼓擂一般,手心里都是汗,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将表情绷得如此恬淡自然,甚至还吐得出安慰的话。
“看到你如今这般成熟可靠,你的母亲也会心安的。”
段长涯微微一惊,抬手将柳红枫的肩膀揽过,揽向自己身边,但并未做更多亲昵之举,只是收紧五指,让两人的肩膀紧紧相贴。
柳红枫卸下全身力气,任由对方摆布。
两人离的很近,就算不刻意去看,柳红枫也能用余光瞥见咫尺外的脸庞。这俊美的容貌,该是承自一个何等美貌的母亲,虽然段氏与平南公主的婚姻是江湖美谈,但直到此时此刻,柳红枫才终于有了切实的认识。他的脑海中不禁勾勒出当初的情形,两人结下连理时,该是怎样鲜花满径,歌声夹道的景象。
他们也是琴瑟和鸣,互敬互爱的吗?
然而,再华美的表象,也无法掩盖滔天的罪状。
柳红枫微微偏过头,轻声呢喃道:“长涯,我口渴了。”
段长涯立刻道:“我去换一壶新茶,你稍等片刻。”
柳红枫又道:“你能不能顺便把小千喊来,午后有些起风,我怕那个臭小鬼真的睡过去,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段长涯道:“好,我将他一并带过来,你先去房间中休憩片刻吧。”
柳红枫点头应过,随后又勾起嘴角,眯起眼睛,露出一抹颇为奇异的微笑。
段长涯不解:“怎么了?”
“我的小涯涯真是温柔体贴,我好生幸福,让我回味一会儿。”
段长涯先是摇了摇头,脚已经迈出半步,但很快又转回头,凝着那一抹笑容,像是一块铸铁被磁石生生吸回来似的。
他抬起手臂,柳红枫单薄的身子揽进怀抱里搂了一搂,倾身在唇上浅啄一番,而后才将他放开,转身离去。
柳红枫目送白衣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边,唇上的热度尚存,脸上的笑容却骤然一冷。
*
在确认段长涯的脚步声远去后,柳红枫立刻动身。他并未前往客厅落座等候,而是转向院子侧面的书房。
书房并无旁人,只有一抹红色的影子穿梭期间,在书架里外小心翼翼地翻找。
天极门宅院广阔,寻找柳千也要耗上一会儿功夫,段长涯不至于很快归来,尽管如此,留给柳红枫的时间也很少,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集中全部心神,专注地搜寻着。他的胸膛鼓动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他害怕自己一无所获,却又害怕自己真的找到什么端倪。
段长涯显然有阅读的习惯,书房中存放的都是新近典籍,并无旧物。距离血衣案已过去十年的功夫,就算有证物留存在此,房屋的主人也有大把的时间将它们湮灭,一切都被精心掩盖。
——只除了一张潦草的信笺。
信笺夹在床头诗册之中,似乎是被段长涯当做书签使用,纸面边缘已经发黄,其中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行,内容无甚特别,只是一段药方记录,末行没有写完,便有涂抹的痕迹,大约是写错了字,所以才随手遗弃。
重要并不是书写的内容,而是字迹。
柳红枫睁大眼睛,借着照入窗口的日光仔细辨认,日光随着云涌时明时灭,瞬息万变,但字迹却是清晰的——与柳千师父所留下的证物全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