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你怎么会来?”
段长涯答道:“我听门中弟子禀报,你与那个黑衣的女人走在一处,擂台上我分明看到她暗中对你出手,所以便担心你的安危,就一路寻来,然后……”说到此处,他举目四顾,神色似有些茫然。
柳红枫立刻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目光重新引回到自己身上,道:“方才多亏你救了我,你若是再晚一点到,我怕是要死在血衣帮的毒手下了。”
段长涯一怔,终于看清三个人的尸体,而后又看到自己插在一旁的长剑,皱眉道:“血衣帮?是他们将你伤成这样么?”
柳红枫微微点头,道:“我与血衣帮结仇已深,擂台上又将他们教训了一顿,所以他们便伺机报复我,是我自己太大意,竟然中了奸计……”
他的语气愈发飘忽,尾音化在压抑的呼吸声中,段长涯听过,立刻皱眉道:“你伤得好重,我带你回去段府……”
柳红枫却面露难色:“不行,外伤不打紧,只是我还中了毒……”
段长涯神色一凛:“什么毒?”
“蛊蛾……雌蛾的毒,”柳红枫的声音越来越小,干脆偏过头去,咬住嘴唇,“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会忍不住……”
没等他说完,段长涯便倾身堵住了他的嘴唇。
这一次的动作极其轻柔,垫在颈后的手掌反复揉捏,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般,将他的挣扎与抗拒悉数化为无形。
下一刻,他便觉脚下一轻,身体竟被对方横抱起来。
他摇头推拒道:“你不用……”
“抱紧我。”段长涯用简单的命令打断他的话,而后收紧手臂。
柳红枫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递出,带着几分迟疑,终于勾住对方的脖颈。
他听见段长涯的呼吸也随之一扬,就像是被他细微的举动所勾动,长久的平静之后终于荡起涟漪。
这正是他所求的结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留下的空乏却使他无所适从。
他将自己埋在对方的怀抱中,终于忍不住吐出埋藏心底的字句:
“长涯,为什么偏偏是你……”
*
柳红枫并不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段长涯短暂垂下视线,明亮的眸子扫了他一眼,道:“是我不好么,难道你想要别人?”
这番回答本来颇有醋味,但从段长涯的口中吐出,却显得坦荡自然。段长涯一面说,一面将怀中人放下,放在柔软的红帐中。而后用自己的身躯遮蔽对方的视野。
柳红枫再也瞧不见周遭的一片狼藉。眼前只有飘摇的丝质帷帐和钢铁一般坚硬的人儿。段长涯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是那么专注,以至于使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此地并非并非瀛洲岛,房间中也没有横陈的尸体。温暖的暮色里,只剩下他们两双眼睛凝视彼此。
没有出身之别,没有性情之差,更没有横亘半生的仇怨,只是两颗孤独又躁动的心,深深地被对方吸引,为彼此而躁烈鼓动。
柳红枫微微抬起手,伤痕累累的指尖颤抖着,轻轻贴在咫尺外的脸颊上,而后用梦呓般的声音道:“我只想要你。”
段长涯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立刻俯身吻他。并将他包裹在身上的残破的衣料重新拉开,扔到一旁,用自己手掌心的温度取而代之。
施舍与掠夺,都在这片荒芜的血海中发生。
段长涯的动作凌厉而迫切,仿佛那柄天生孤傲的长剑一般,决绝蛮横,锋芒毕露。柳红枫又怎么受得住这般凶猛如潮的攻势,头发在枕间凌乱散开,视线被氤氲的水汽模糊,浑身的伤口开出躁烈的红花,淋漓地怒放着,迫不及待地吸噬他的生命。
在一片朦胧中,他下意识地呼唤对方的名字:“长涯,长涯,救我……”
在蛊毒的浸润下,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濡不堪,好似一直无形的手,不断牵动两人之间的绳索,每一次作声,都让对方的心跳更加深沉,更加剧烈。
——雌蛾会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使同类雄蛾沉沦癫狂。
柳红枫从未见过段长涯耽于情爱的模样,现在他总算知道了。那双眸子一旦被沾染,便如野兽一般热烈,毫不掩饰心中的痴与狂,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而他全然抛却尊严,为本能所驱使。
红帐之中,人影纠缠,交叠的呼吸愈发粗重,不分彼此。
他被疾风骤雨卷裹着,浮浮沉沉,痛楚的浪潮远远盖过快乐,每一次牵动伤处,便好似被雷电劈过全身,很快他便出了浑身的汗,沾在床榻上,与数不清的粘稠淤血混在一起。
“很疼么?”段长涯在他耳畔低吟,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苦。
“没关系,”他却只是摇头,在短促的呼吸间歇凝向对方,道:“还好是你……疼也不觉得。”
他看到对方的肩膀因为他的话而震动,他的脸色有多惨白,对方的眸子便有多深沉。他想,他与段长涯之间本该如此,他非要用自己的吸引力将这人拉下神坛,要这人为自己而沉沦堕落,从身到心都沾满血污。
宇YU溪XI。 他还想说什么,嘴唇却被对方堵住,低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你不要再说话了,交给我。”
他勾起嘴角,双眼眯成两条线,眼底明明噙满泪水,却流露出仿佛置身美梦一般餍足的笑意。
他看到段长涯的神色愈发迫切难耐,等不及向着更加隐蔽之处探去。而他也焦急地迎合着,扭动着,不知廉耻地缠住对方的身体。
以蛊毒为借口,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
方才他是被人所迫,现在却是自投罗网。彼时与此时并没有分别,为了达成目的,他连自己的心魂都可以挖出来,摆在秤上作筹码。
红帐飘起,遮蔽了他的眼。他咬紧牙关,将痛楚悉数吞下。
他想,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以面具欺骗自己的仇敌,最终却被仇敌凿开身体,侵占心魄。
一日之前,也是在同一张红帐里,他的眼底含着醉醺醺的水汽,双手勾住这人的脖子,脸上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一颗心飘入云端,忘却烦忧,随风而动。
但柳红枫从未曾心动,那片刻的旖旎,只不过是属于别人的一场大梦罢了。
他的一部分在这个血红色的黄昏死去。余下的部分化作燎原的火,誓要将沉朽的大地焚出一个窟窿,将尘封的真相从黑暗深处中掘出。为此,就算耗尽一己之躯,化成灰烬消逝在风中,他也在所不惜。
*
赤怜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安宁,只有她与金娥两人,她挚爱的笑魇无比亲近,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可辨,弯弯的眉梢,眼角绵延的细纹,露出笑容时淡红色的湿唇……每一个简单的神情都能变化出千般风姿,使她沉醉其中,她只消看着这个人,便能够度过天荒地老,永远不必醒来。
然而,暮色降临,赶走了淡金色的日光,夕阳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点点沉入海天尽头,取而代之,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攀上中天,月盘愈发扩张,很快便侵占了她的视野。
金娥抬起头,问道:“小红,这是怎么了……”天真的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几分恐惧。下一刻,从天边降下一滴雨珠,打湿了金娥的睫毛。
她这才发觉,雨滴竟是红色的,仿佛从月亮的边缘滴落似的。月亮在融化,越来越多的雨珠滴落下来,织成一张密集的幕布。
金娥没有伞,消瘦的身影暴露在雨中,一面彷徨四顾,一面抬手挡在头顶。然而,手背上却霎地腾起阵阵白烟。原来血红色的雨竟然是滚烫的,好似烧红的炭火,在皮肤上烫出数不清血泡,鼓胀又爆裂,皮肉从筋骨上剥离,像融化的蜡一样淌到地上。
金娥在恐惧中睁大双眼,发出尖叫,然而,喉咙也被红雨所融,纤细的脖颈一歪,露出一排森森的白骨。
赤怜在梦里发出无声的喊叫,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去挽救挚爱之人,然而,从四面八方伸出许多毒蛇,将她的腿脚捆住,使她不能挪动半步,她眼睁睁地看着金娥被雨水熔化,浑身燃烧起来,明眸变成两个黑洞,嘴唇溃烂,最终连骨头都倒下去,整个人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
“金娥——”她猛然惊醒。
头顶没有融化的红月,只有一层冷汗贴在背上,使原本沁凉的肌肤变得粘腻难耐。
不知何时,她竟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她下意识地望向床榻,只见床中的被褥被掀开,里面却是空的。她腾地站起身,举目四顾,房间里没有金娥的身影。
她枉顾脚底的麻痛,迈着踉跄的步子,迅速推开房门,来到院中,一面唤道:“金娥,你在哪儿?”
“小红,你醒了。”
金娥回过头,一张与先前无异,完好无缺,只是略显疲惫的脸庞对向她。
*
赤怜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审视金娥的脸庞,失去知觉的手脚像是终于回到她的身上,凝滞的呼吸也终于流动起来。
金娥站在院子中央,被一片翠竹环绕,翠竹的颜色素雅清淡,将她不加掩饰的素颜衬托得格外恬美。
赤怜走上前去,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原就比赤怜矮一些,被对方一揽,便像是陷进对方的胸口,玲珑的脸庞埋在肩窝处,浮起诧异的神色,一双纤手很快绕过对方两腋,贴在僵硬的脊背上,轻轻拍动。
她就像安抚受惊的孩童一般,安抚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女人。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温柔,尽管她从不曾仗剑行侠,然而,她的温柔却不因境遇而更改,就像潺潺涓流,虽纤细却坚韧,源源不止,浸润着身边的方寸土地。
哪怕只有一滴水,也能救活一颗濒临干枯的种子。
赤怜在她的耐心安抚下,肩背慢慢放松,呼吸也趋于平静,挥之不去的倦意终于渐渐松开钳夹,像潮水一样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赤怜终于开口道:“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
“嗯?”
“算了,我还是不同你说了。”赤怜摇了摇头,把梦境的余韵甩去。
金娥怔了片刻,很快便微微笑道:“没关系的,我听人家说梦都是反过来的,你做了噩梦,说不定反而是好兆头呢。”
赤怜稍稍退开,双手仍扶着金娥的肩膀,凝着咫尺外熟悉的脸庞,只觉得浑身的倦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身子几乎轻得可以飘起来。
金娥却皱起眉头,道:“你一定很累了吧。”
赤怜只是摇头。
金娥道:“你不用瞒我,一整天东奔西走,怎会不累呢,我方才瞧你趴在桌上睡着,本想把你挪到床上,可却觉得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唉,我真是太没用了……”
赤怜心下一惊,她当然明白,金娥身上乏力的症状是拜自己的眠药所致,她为了让金娥睡着,不得已用了毒,虽说是最温和的剂量,但始终会对身体带来负担。想到此处,她的眼神中也隐隐流露出愧意。她索性闭上眼,揽过对方肩膀,在额上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又不是工具,干嘛非要有用。”
金娥一怔,随即露出泫然欲泣之色,她尚不习惯被温柔相待,一丁点好意都会使她羞于领受,继而抛却别的念头。她用手背在眼角迅速抹了抹,而后抬起头,像是为了遮掩愧意似的,扯起一个十分明显的笑容,道:“这片竹林可真好啊,雾气缭绕,像是仙境一样。”
赤怜诧道:“你来过这里?”
金娥摇头:“怎么会呢,说来惭愧,我虽然住在瀛洲岛上,却没怎么出过门,至多不过在镇上走一走,稍远的地方都没有去过。”
“突然将你带来陌生的地方,你竟不怕么?”
“不怕,既然是你带我来的,一定是好地方。”
赤怜不禁怔住,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睛,一双不加修饰的眼眸仿佛世间至美,立刻将她的心魄融化成一滩水。金娥朴素的脸庞映在水面上,微微摇曳,竟像是初生婴孩一样洁净无暇。
这般天真纯善的人,却被这世道所耽,困在污垢疏冷的囚笼中孤独半生。若不是那一日自己闯进她的窗棱,敲开了她的枷锁,她还要被困到几时呢?
既是天下人负了她,那么就算欺尽天下人,也要将她牢牢护在身边。
想到此处,赤怜心中的愧意便荡然无存,年轻的心魄踌躇满志,浑然不觉夜幕正徐徐降临。
“跟我来,”她牵起金娥的手,引着后者迈出院门,回身指向门旁的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
金娥定睛辨认,徐徐念道:“九天为正,纵览四极,周流万相……这是什么意思?每个字我都见过,放在一起却看不懂了。”
赤怜轻笑道:“不怪你,这是天极门的武训,是习武之人才懂的东西。”
“哦。”金娥自然不懂习武之事,听到赤怜提及,便露出虔诚之色,洗耳恭听,目光灼灼,使得后者的脸颊再度发起烫来。
“就是说天极门追求剑术的境界层层高攀,每次臻入崭新之境,往往需要闭关清修,花上很长时间来开悟。这里就是给天极门弟子静修的偏院。”
“原来如此……”金娥仍是似懂非懂。
赤怜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反正眼下又没人清修,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暂且住下,你就当成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谨。”
金娥很快露出惶恐之色:“咦?给我们住?这么尊贵的地方,怎会让给我这般……这般下人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