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许多。
但他却环视周遭,再度开口道:“诸位还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说出来,安某身为西岭寨当家,定然以身作则,竭力相助。”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身穿着素色的白衣,头上裹缠着一条黑色的额带,显然是在服丧。
她比那张癞子要有礼貌得多,在安广厦面前躬身行礼,道:“小女姓李,夫君亡故一年有余,如今是个寡妇。”
安广厦也欠身回礼,道:“李夫人有何吩咐?”
李寡妇低着头道:“吩咐哪里敢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夫君是个匠人,当年与我完婚时,曾亲手为我打了一枚手镯,有一次独走夜路,我忽地忆起与他的点滴,思念之情难以遏止,便将手镯摘下来把玩,却不甚脱手,眼看它滚落至山崖下……那山崖地势险要,我自己下不去,也无人可以求助,所以只能任由夫君的遗物搁在崖底,心中一直不得安宁……”
没等她说完,安广厦便道:“劳烦你给我指一条路,我帮你取回来就是。”
李寡妇抬起头,睁大的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道:“就在回川畔,离这里不远,不会费太大力气的,只是……”她说着低下头,声音也细了许多,“只是那地方有一些……脏乱……”
“没关系,”安广厦宽慰她道,“你带我去吧。”
一行人循着李寡妇的指引,来到回川畔一条曲折的小径旁,这里的河道有一处明显的弯折,转角处的滩涂常年泥沙淤积,形成一块半亩见方的浅滩,上游的污垢也被冲刷到此处,裹带着一些死鱼死虾的尸体,连带岸上行人所丢弃的废物,乃至一些人家倾倒的泔水……诸多污物掺杂,裹在泥沙之中,腐烂后泛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手镯大约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李寡妇抬手指了个方位。
安广厦向崖底瞥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亮物的痕迹,转而问道:“遗失手镯是多久前的事?”
“我记不太清,大约有一个月了吧。”
他点头应过,手指在眼前略作笔划,道:“我下去找找。”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惊色,水哥拦住他的去路,道:“少当家,还是我替你去吧。”
“不必,”安广厦摇头,“我去就好。”
“但……”
话音未落,安广厦便已动身。山崖距离河底少说有四五丈高的距离,他扒着凸起的乱石,施展轻功,很快便跳入浅滩中。
崖底传来泥泞湿漉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异常沉重,从高处看去,只见他的影子弯腰躬身,在一片臭气冲天的污泥里翻找,手抬起来,又落下去,整齐的衣衫很快便溅得脏兮兮一片。
水哥素来刚毅的脸上竟然露出脆弱的神情,遮住眼睛,不忍再看。
赵寡妇也露出愧色,缓缓跪在崖边,头探出山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安广厦终于抬起头,高声道:“我找到了!”
他顺着来路攀回崖上,人影尚未露出,一股腥臭便飘了起来。围观的百姓闻到这股味道,纷纷向后退去,只有赵寡妇还站在原地,翘首期盼。
安广厦回来了,与方才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模样,粘稠发黑的污垢沾在他的头发、领口、甚至钻进他的指甲缝,他的身上简直比落魄的乞丐还要难闻。
他也露出几分歉意,抬手将那只镯子远远递过去,道:“去打一桶水,洗干净,好好收起来吧。”
李寡妇见了久违的信物,当场大哭出声:“这镯子虽不是值钱,但却是夫君馈赠的无价之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不必言谢,”安广厦道,“身为西岭寨当家,这本是我应该做的。”
“我记住了,我一定永远记在心上……”李寡妇连连鞠躬,才抱着镯子转身而去,眼中尽是泪水。
*
安广厦望着李寡妇的背影远去,神色依旧平淡如常。
不论是旁人利用他,占他的便宜,还是真心有求于他,对他恩谢感激,他都一视同仁,毫无保留地出手相助。
不论样貌干净体面,还是肮脏腥臭,他的神色中始终没有骄逸,没有卑微。
他的鞋帮,发丝,衣袂,袖口,不住有污水滴落,在他的脚底汇出一片泥潭。
西岭寨众的脚下也有一些东西滴落,汇聚,却是澄净温热的泪水。
安广厦瞧见同伴的热泪,反而微笑道:“你们干嘛哭丧着脸?”
他一发话,众人的泪意更甚,张独眼哭得尤其响亮:“少庄主,扪心自问,今天的委屈,换我们谁也受不了,却都让你给受了。就算你不怨我们,我们自己也知道害臊。”
安广厦却沉下脸,敛去笑容,用平日一般严厉的声音命令道:“都抬起头来。”
众人不得已抬起头,有的才刚刚止住热泪,婆娑的泪眼望向对面,瞧见自家少庄主如同乞丐一般落魄难堪的形容,便又酸了眼眶,泪水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
安广厦却执意要众同胞看着自己,他与每个人仔细交换过眼神,才道:“你们不要羞愧,西岭寨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羞愧,你们只要记住,你们没有错,所以你们可以忍让,可以受辱,但永远不要低头,看轻了自己。”
众人沉默不言,只有张独眼伸着脖子争辩道:“可是你受了许多委屈,别人却不在乎,不相信,凭什么我们一片好心,却要被人当成驴肝肺?”说着努了努下巴,往远处的人群指去,“不信你看他们的嘴脸。”
安广厦原本背对着人群,看到同伴的暗示,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围观的百姓都远远地躲开他,捏着鼻子,低着头,装出一副怕脏怕臭的神情,藉此来掩盖脸上的羞愧。他们绝不会承认,自己虽然干干净净,却被一个又脏又臭的人照得抬不起头。
安广厦收回视线,没有立刻回答张独眼的问题,而是沉默着。
他不是不愿答,而是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已扪心自问了二十年,每次有人不堪忍受穷苦辛劳,从西岭寨离开,他便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在心中问自己一次。可惜他问了许多次,至今仍旧没有找出答案。
人世不是比武切磋的擂台,规矩都在方圆之间,出手便见分晓。人世混沌得很,也不讲道理得很,它虽广袤无垠,却仍使许多人无处容身,它虽熙攘热闹,却仍使许多人孤独心寒。或许它的根基便是一片黑暗虚无,每个人都生在这块黑暗的幕布上,或擎着理想抱负,或擎着贪嗔痴爱,就像擎着五颜六色的丹青笔墨,引笔而书,随着自己的心意粉饰涂抹。你的笔看似自由洒脱,可不论你多么竭力挥洒,你留下的光芒却如同流星趟空,渺小而短暂,至多不过闪耀片刻,便归于沉寂。
看清人世的真相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的是明明已经看清,却仍要擎着笔墨,竭力发光,照亮更多被黑暗所囚,彷徨无措的生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在南疆出生,落地时便被寄予厚望,要用自己的性命守护这片土地,就像守护生命中至爱之人。他承下这份希望,无怨无悔地祭献自己的人生,可他最怕真心错付,理想破灭,因为他知道火焰燃烧得愈是炽热,火焰熄灭后的灰烬便堆积得愈是深厚。
他的命不久矣,或许很快就要与这人世辞别,但他不能说出这个秘密,他只想在此身灰飞烟灭之前,给屋檐下的寒士留下一捧热火,一个健全的名声。
可他的光太小,力太弱,仅靠他的肩膀,又怎能撼动一个时代,撑起一片家国。
张独眼的独眼仍旧牢牢地盯守着他,企盼他的答案。
乌云飘过头顶,像一片骤然漫开的漩涡似的,将他身边的光芒吸走,他站在突如其来的阴影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但一阵风起,拂过杨柳坡,坡上的草木纷纷低下头,头顶的云也像是一起藏起了尾巴。天光骤然就亮了,伴随着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
“我相信西岭寨没有作恶,更没有通敌叛、、、国。”
这是一个响亮的声音。
声音虽然响亮,却不粗野,反倒像是迎风飘动的铃铛一般,清脆而富有生命力。
是女子的声音。
他回过头:“你是……?”
“东风堂,木雪,”女子对他抱拳势礼,“昨日擂台,承蒙相助。”
安广厦想起了她的模样,她正是被血衣帮那三个胡搅蛮缠的琴师以奸计纠缠的女子。
木雪由远及近,身影极出挑,就连张独眼也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她。
张独眼从来没有娶过媳妇,因为他的家太脏太乱,不讨姑娘喜欢,所以他知道姑娘一向最怕脏,最讨厌臭味。
但木雪却径直往安广厦面前走去,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像是根本没有闻到对方身上又脏又臭的味道。
单凭这一点,木雪已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加出乎西岭寨众的意料。
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环视一圈,而后开口道:“各位,我方才刚刚将那间馄饨铺子包下来,银两已经付过了,各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坐一坐,吃几碗馄饨吧。”
西岭寨众个个将惊讶写在脸上,但没有人动脚。木雪见他们仍站在原地,又说:“是我做主宴请宾客,哪个敢不同意,我去同他理论。”
西岭寨众面面相觑,还是没有人动。
木雪怔了证,幡然醒悟,转向安广厦,道:“看来由我说话不管用,非得你这个做当家的亲口允过才是。”
安广厦与她视线相触,沉默了片刻,转身道:“大家去吧。”
一行饥肠辘辘的人像是脱缰的马,一声令下,立刻往馄饨铺的方向飞奔而去。
围观百姓看在眼里,有人面露凶光,试图阻止,却被木雪挨个瞪了回来,最后竟无一人做声。
木雪又走到开布行的伙计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只明晃晃的银锭,按进对方手里:“劳烦这位兄台,带我的朋友去洗个澡,而后为他置办一身崭新的衣裳。”
那伙计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神色唯唯诺诺,一直左顾右盼,此刻忽地握住一整只银锭,连声音都发起抖来:“用……用不了这么多钱。”
木雪莞尔一笑,道:“是么?可我一时也没带碎银,不如多余的钱你自己留着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伙计点头如捣蒜。
木雪心满意足,这才回到安广厦身边,道:“安少侠,你随他去吧。”
“姑娘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
“你就别推脱了,虽然我不介意,但你一直用这般样子站在我面前,别人会说你轻薄怠慢,我的脸面也挂不住。”
安广厦露出愧色,终于点头道:“我明白了,劳烦姑娘稍候。”
木雪随两人同去,就候在布行门口,听到一些闲言碎语飘过耳朵,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头砥磨着两根峨眉刺。安广厦的动作也很快,去了不过一碗馄饨的功夫,迈出店门的时候,便又是那个干净利落的少当家了。
西岭寨众也都吃饱了肚子,和木雪一起望着布行的门,却在他现身的时候,一股脑地端起碗,埋低脑袋,像是要用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压过抽噎。
只有木雪冲他招了招手,一身水蓝色的衣裙格外精神。
安广厦只觉得胸口涌上一阵热意,当即大步上前,深深鞠躬道:“木姑娘雪中送炭,安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木雪道:“我们堂主求贤若渴,安少侠若是不嫌,不妨带着诸位兄弟与我同往东风堂一坐。”
安广厦一怔,很快答道:“承蒙宋堂主垂青,但西岭寨虽然落魄,却没有寄人篱下的意思,还望姑娘见谅。”
木雪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耸肩道:“我已猜到你的答案,你要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赢下武林大会,拿到莫邪剑,为西岭寨正名,是不是?”
“是。”安广厦答得坦荡。
木雪却皱起眉头,突然凑到安广厦面前,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莫邪剑被人窃走了。”
*
简单几个字,让安广厦第一次失了冷静,将惊诧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木雪看了一眼天光,道:“大约两个时辰前。”
“可有查出是何人所窃?”
木雪只是摇头:“铸剑庄一向守备森严,那藏剑的峥嵘阁更是固若金汤,外人就连接近都不容易,更别说窃剑后全身而退。”
安广厦皱眉:“你的意思是……”
木雪只是叹了一声,道:“我不便妄加揣测,只是窃剑一事,关乎武林大会的进程,照理说应当由三家协力出谋划策,尽早将名剑寻回,方能息事,可晏月华却迅速封锁了消息,不愿让旁人知晓,东风堂也是探听之后才了解的。我想晏庄主的思量,一定比你所预料还要繁杂。”
安广厦苦笑道:“江湖一向都是如此。”
木雪的口吻却充满热忱:“或许如此,但东风堂素来重用贤良,况且宋堂主也是南疆平民出身,比旁人更加明白边疆百姓的疾苦。他一直对西岭寨的功绩赞誉有加,也相信诸位绝不是通敌叛、、、国的小人,所以才命我施以援手。”
安广厦一怔,随即颔首道:“木姑娘愿意将如此重要的消息照实相告,在下很是感激。但西岭寨并没有与东风堂结盟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