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堂堂大雍唯一的嫡子,何时受过这般区别对待,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薛晏这厮,方才对着君怀琅还轻声细语的,又是替他拉弓又是带着他射箭,到了自己这儿,却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羞辱了一番。
不是人,这煞星简直太不是人了!
——
待这日回到鸣鸾宫,君怀琅就被淑妃叫到了正殿中去。淑妃这儿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她又疼孩子,每次小厨房开火,都略不过君怀琅兄妹二人。
此时天色已然晚了,淑妃一个人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见着君怀琅进来,就唤他上前来歇息吃糕点。
“听说你们下午练箭去了?”淑妃道。“练那劳什子做什么,可伤着了手?”
君怀琅笑了笑:“没伤着,只是磨红了些。今日幸得有五殿下指点,侄儿才免去不少皮肉之苦。”
淑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说道:“的确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老天不要他好过,命薄了些。”
君怀琅笑着哄她:“这儿可是姑母的鸣鸾宫,老天说的话算得什么?还不是都听姑母的。”
他打从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点翠并不在淑妃宫里。但君怀琅也清楚,他这姑母没什么心眼,有些话,自己即便发现了,也需慎重些告诉她。
那边,淑妃被他逗得直笑,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他脑门:“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君怀琅笑着回道:“算不得油嘴滑舌。五殿下过得如何,向来都要看姑母怎么吩咐点翠姑姑了。”
果真,淑妃笑着说道:“本宫有什么可吩咐的?点翠你还不晓得,她同本宫一起长大,向来心善又省事,宫中的事,哪件她处理不好,用得着本宫费心?”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笑着说:“是这样没错了。不过如今,五殿下怎么也算是姑母的孩子了,要叫您一声母妃,您若此时还躲懒,那可说不过去了。”
淑妃撑起身子便作势要打他,一边打还一边笑着道:“原是来给薛晏做说客来了,胳膊肘朝他那里拐,嫌本宫对他不好了是不是?”
君怀琅便也同她笑了起来。但面上笑着,君怀琅心下却思量了起来。
他这姑母,他最是知道的。他父亲家里兄弟几个,唯独他姑母一个嫡女,自幼便被兄长们捧在手里惯着,养出了副骄纵却不谙世事的脾性。
而点翠,从他姑母六七岁时便伺候在她身边了,跟着她一路从国公府到了宫中,按说该是最忠心不过的了。
所以,没凭没据地告诉姑母,她定然不会相信。即便她将信将疑,以她的性格,必然转头又要让点翠知道了。
他需亲自找出点翠的把柄来。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依靠他姑母。
两人闹了一阵,淑妃有些疲惫了,便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她捧着个纯金掐丝嵌宝的暖炉,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还有一事呢。前几日千秋宴,你母亲便问我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她又笑着道:“本宫自然是拒绝了,说要再留你们一阵子。天这么冷,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再者说,你和令欢还没在宫里陪本宫多久呢,鸣鸾宫好不容易热闹了些日子,本宫可还没过够呢。”
君怀琅无奈地笑道:“那自然是都听姑母的了。”
他此时也确实不打算走。点翠仍在姑母宫中,他心头一直不安,总也要将这不安定的分子解决了,他才能安心回家。
“不过,你母亲也说,你父亲不日许是要外派,她想让你早些回去,好歹同你父亲作别。”淑妃说道。
君怀琅一顿,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
他这段时间,都将精力放在了妹妹前世的事情身上,但父亲身死之事,他一直未曾忘记。
他父亲虽说爵位极高,却尤其注意避君王锋芒,从不碰功高震主之事。他当年虽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如今却也只是在国子监做个从四品的司业。
但也就在这一年春天,他父亲领了国子监祭酒的职,提前一年去往江南,安排次年江南科考之事。江南向来是大雍科举重中之重的地区,派他前去,也算是皇上隆宠了。
但君怀琅知道,那是因为君家向来谨慎小心,不党不群,皇上对他家放心,才敢将这种要事暂时交托给他父亲。
可是第二年刚刚立夏,还没到秋闱的时候,江南便发了大水,将永宁公一行全困在了那里。皇上又临时任命永宁公兼工部侍郎,将江南治水之事交托给他来办。
再之后,竟骤然传来了永宁公贪墨治水钱粮,致使江南水患加重、难以抑制,使得流民聚众起义,骚扰周边郡县、百姓死伤无数的事。
贪墨钱款之重,使得皇帝下旨,将永宁公就地斩首了。
此后,朝中无将,是由前世十七岁的薛晏领兵,不过千余人马,就平定了江南起义军,顺便灭了一大股江西流寇。也正是这一战,打响了薛晏的名头,那后宫中出了名的煞星,也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君怀琅的父亲却留在了江南,尸骨无存。
君怀琅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的事。
他父亲官职低,他幼时还不理解,只当父亲是个富贵闲人,胸无大志。此后君逍梧要习武,他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头遭动手打他。君怀琅前去求情,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回去,将中庸抄写百遍。
再之后,君怀琅懂了他父亲的意思。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他君家本就家大势大,是开国元勋、百年望族,在朝中声望也是极高。
这样的世家,朝中无人时可为皇上分忧解难,但在太平盛世、人才济济时,最重要的就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目、不惹皇上猜忌。
如他父亲这般谨小慎微、品行端方之人,怎会贸然做下临危贪墨的事呢?
君怀琅从前世就知道,其中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到了那时,朝中官员党派分明,相互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稍有动静,就会引人察觉防备,举步维艰。
所以这一世,想要救下他的父亲,需得自己在侧襄助提醒,提前找出构陷父亲的人。
这样的话,他今年春天,一定要想办法同父亲一起去江南。
君怀琅打算清楚,便作不知,问淑妃道:“父亲要外派?不知要去哪里?”
淑妃拨弄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听你母亲说,是要去江南。”
君怀琅笑了起来:“不知父亲要去多久?我从出生起,还没去过江南呢,听说那儿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的,特别好看。”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说,淑妃噗嗤笑出声:“这有何难?回头本宫去信给你父亲,让他带上你就是了。正好,你在本宫这儿住到春天,也省得提前回去了。”
君怀琅心下一件大事落地,笑着点头应了是。
第31章
君怀琅从淑妃房中走出来时, 正好见着进宝抱着一大箱东西往西侧殿走。
见着君怀琅,进宝连忙一路小跑过来,冲着他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了一连串吉祥话。
他现在在鸣鸾宫住久了, 虽说周遭的太监宫女还是避着薛晏, 但还是各个和善的。进宝本就机灵, 如今在这儿混得如鱼得水, 唯独怕的, 也只有薛晏本人了。
不过就那位……谁不怕啊?也就是这位神仙似的世子殿下不怕了。
君怀琅听着进宝一连串的吉祥话,不由得眉眼也弯了起来,笑着道:“拿了这么多东西, 是从哪儿来的?”
进宝连忙回道:“是点翠姑姑给的!点翠姑姑今日专门来, 说要瞧瞧殿下房中还缺什么。这殿下这般情况……奴才哪儿敢劳动姑姑啊!不过姑姑坚持要来看看,奴才拦了几次,姑姑才作罢,就让奴才自去库房中取了。不过姑姑说,快过年了,还是需瞧瞧殿下的小库房中有没有什么缺的,省得到了年关,又手忙脚乱……”
君怀琅闻言, 心下沉了沉。
果真, 点翠此番, 想必又要有些动作了。
即便她是淑妃身边最信得过的大宫女,拿淑妃的私库给皇子添置东西, 也是逾矩了。
更何况,点翠那般不喜欢薛晏,避他如蛇蝎, 怎么会主动到薛晏的地盘中去,还一再要求呢?
在她这要求之中,一定会有些动作。
君怀琅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些计较。
淑妃宫中的人,虽说不一定会有点翠的爪牙,但他们都听命于点翠,要巴结讨好她,也不是不可能。这些人都不敢轻信,反倒是进宝,跟着薛晏来,跟点翠没什么交集。
“你家主子对你向来好吧?”君怀琅问道。
进宝心下发苦。这好不好的不要紧,重点是奴才这条贱命,连带着全家上下的性命,都捏在这位主子手里呢。
他连忙笑道:“五殿下对奴才自然好了,天地可鉴呐!”
君怀琅笑了笑,说道:“你向来机灵,我是知道的。现在有人想对你家主子不利,有件小事,需要你来办。”
进宝闻言,心下更苦了。
为什么这些小主子,一个二个的,都觉得自己是能办事的呢?
来了一位要自己替他卖命还不够,现如今,又来了第二位。跟了薛晏之前,人人都知道他进宝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如今怎么就被迫扛起大任了呢?
不过,这第二位同前头那个不同,前头那个是以死相逼,是个会要他全家性命的狠人,可面前的世子殿下,温和又善良,讲话都是商量的口气,他如何拒绝得了?
这事得办,豁上命都要办。
——
越过皇上的千秋日,眼见着就入了十一月。长安的天到了最冷的时候,夜一日一日地变长,离着冬至也愈发近了。
君令欢每日都在宫中,有宫女嬷嬷们领着,闲来无事,已经开始学刺绣了。君令欢对这项活动颇为感兴趣,些许时日下来,做了好些个荷包。
——只是质量都不尽如人意,针脚歪歪扭扭,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君令欢乐此不疲,君怀琅也绝不扫她的兴。他专门赶在休沐的日子,把薛晏和薛允焕都喊到君令欢的房中,让君令欢将自己做的荷包送给他们挑。
薛允焕刚拿到荷包时,还兴味十足,颠来倒去地看,伸手就去揉君令欢的脑袋:“令欢妹妹这大虫绣得好看,活灵活现的。”
君令欢不高兴地拍他的手:“什么大虫呀,那是狸奴!”
薛允焕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是猫啊?面相这般凶恶,还真没看出来!”
君令欢气得又要扑上去打他。
“是你六皇子哥哥眼神不好。”君怀琅笑着哄她。“哪儿像大虫?他就没见过大虫。”
君令欢对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又把一堆自己专门挑出来的荷包捧到君怀琅面前,让他挑。
君怀琅拿起最上头的那个。那荷包针脚粗糙,上头歪歪扭扭地绣了只五彩斑斓的鸭子。
“这是什么呀?”君怀琅问道。
“是鸳鸯!”君令欢昂首挺胸,骄傲地说道。
旁边,薛允焕又大声笑了起来。
君怀琅却是镇定自若,笑得温和柔软,对她说道:“果真是鸳鸯,令欢绣得真好看。”
接着,他抬头瞥了薛允焕一眼,硬是让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薛允焕心下嘀咕。自己从小到大,谁敢让自己受委屈?也就是这个恃宠而骄的君家世子,和那个目中无人的煞星了。
他就在这鸣鸾宫受的委屈最多,却又偏偏最爱呆在这儿,真是奇哉怪哉。
那边,君令欢又将一小堆荷包捧到了薛晏的面前。
这个五皇子哥哥虽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平日里坐在旁边,沉默又威严,怪让人害怕的。不过哥哥说了,五皇子哥哥是好人,她最相信哥哥了,所以也不怎么怕他。
“五皇子哥哥,我也送你一个呀!”君令欢软糯糯地说,一副天下第一大方的样子。
薛晏垂眼看了一眼,只见那只小手上,拢共也就捧了三四个荷包,各个奇形怪状,上头的花纹也乱七八糟,只看得出是几团线,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他扫了一眼,余光看见了君怀琅手中的那个像鸭子的鸳鸯荷包。
只见君怀琅垂着眼,将身上那个缀了和田暖玉的天青色苏绣荷包解了下来,将里头的香丸都倒了出来,全装进了那个针脚粗糙的鸳鸯荷包里。
他将苏绣荷包交给拂衣保管,自己动手,将那个颜色鲜艳的粗陋荷包系在了腰间。他今日穿的衣袍颜色浅淡,唯独一个艳丽的红色荷包缀在身上,看起来颇为不伦不类。
但他的眼神,柔和而纵容,分明是最冷淡凉薄的长相,却温柔得让人恨不得溺死。
旁边,薛允焕还指着君怀琅大笑,说那鸭子精巧别致,这香囊挂在君怀琅身上,有画龙点睛之妙。而君怀琅也不恼,作势骂了他两句,神色却仍旧是柔和的,夸君令欢做得好看。
薛晏错开眼神,胸口发热,心跳也莫名有些快,让他很是躁动,想要抬手按在胸膛上,将那颗莫名躁动的心强行按住。
他手抬了一半,才被理智制止住。他顿了顿,手下方向一挪,落在君令欢手中的荷包上,鬼使神差地,从里头也拿出一只看起来像禽类、应当是鸳鸯的荷包。
“这个鸳鸯绣得好看。”他欲盖弥彰,夸了一句。
君令欢却羞赧地笑了起来。
“不是鸳鸯啦!”她笑弯了眼睛,软糯糯地说。“是小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