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闻陶刚到边关不久,还是个在主将手底下接受磋磨锻炼的小武官,年前那阵子成日的被主将抓去训练,严恪的信和盒子送到驻地的时候,正赶上他在外头,就由褚晟领了给他放到营帐里。几天后他回到营帐时疲倦地倒头昏睡,第二日醒过来又赶着要回京过年,迷糊着收拾好东西,偏偏把严恪的那封信落下了,到家那天却已经错过了闻灼的生辰,闻陶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从行李里翻出来那个不知来由的盒子里装的桃木匕首,念及闻灼这些年一贯对褚晟亲近,便想当然地告诉闻灼这东西是褚晟送的,果然哄得他很是高兴。
闻灼听完他的解释,只淡定点头,道了句“我知道了”,便又把那盒子盖住放回原位。
闻陶抿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要继续追究这事的打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讶。想起自己急匆匆赶到这里的本意是好好教训他一番,此时却被对方问的不敢吭声,闻陶郁闷地干咳了一声,又端起气势摆正脸色,严肃地道:“这次赢山的事就算了,像这样自作主张去以身犯险的事,不许有下回。”
闻灼却拧着眉,一字一句缓慢答道:“哥,我不是三岁小孩了,更不是纸糊泥捏的假人,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该做,我有分寸。”
这兄弟两个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情绪,自然又闹得不欢而散。《$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DESC
☆、第 24 章
知府衙门西南角的司狱司内,几个司狱官正在逐一提审从赢山捉回来的山匪,左尹坐在一旁,不时出声提醒补充。这是梁枢的安排,左尹在赢山一年的时间,对这群匪徒多少都有所了解,有他帮着审讯,定罪量刑这事便能事倍功半,本朝君主推崇仁德,治狱自然需更为谨慎,犯下重罪的严惩,罪责轻的也酌情缓判。
至晌午时候,衙门里的大小官差都聚在后堂用午饭,今日的菜色似乎格外合左尹的胃口,三碗白米饭下肚,又捏着勺子盛了半碗老鸭冬瓜汤。
闻陶站在回廊正对着饭厅的位置,远远地朝左尹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说话。
左尹小口地嘬着汤水,慢悠悠地走过去。
一方长而窄的木盒递到他面前,左尹伸手接了,暗沉色泽的樟木盒子他再熟悉不过,无需打开便知里面装的是他落在赢山上的那支紫毫笔,原以为山寨被官兵抄没后便再寻不回来了,此时竟叫闻陶给好好地送到他手中,实在出乎意料。
闻陶对他略显诧异的神情并不在意,只是平淡地道:“引之……就是梁知府,嘱咐我把这东西从赢山带回来的,说是物归原主。”
原来如此。左尹点头道:“唔,我会去向梁大人道谢。”
赢山各处的暗哨仍需继续清理,闻陶在府衙稍做休整,便又匆匆带人赶回去。
左尹喝光碗里的汤,托一位衙役去向梁枢通传自己有话要与他说,得了准许,那衙役领着他到了二院书房门口。
房门开着,左尹轻车熟路地进去找地方坐下,等待梁枢忙完手中的事务。
一刻钟后,梁枢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看向左尹问道:“可要喝茶?”
左尹摆手,“不了,刚用完午饭。”
“唔,有什么事,说吧。”
“闻将军已将紫毫笔转交给我了,”左尹弯腰拱手,规矩地向他行礼,“多谢梁大人。”
梁枢失笑,“他果然还是如实告诉你了,明明我已嘱咐他不要跟你讲的。”
“梁大人此举是有意要替闻将军向我示好,可否告知我其中的缘由?”
梁枢在左尹旁侧的椅子坐下,“他军中正缺一位熟知西南情势的军师,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左尹歪着头看他,似是好奇地再次问道:“梁大人为何如此肯定我愿意做这所谓军师,又为何相信我不会如今日背弃孙治一般再次反水?”
“因为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你必须知道的答案,”梁枢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道,“你在狱中问小灼的那件事,只有我能回答。”
左尹变了脸色,又是一派阴郁乖戾的模样,沉吟半晌才道:“你当真知道?”
“我的祖父曾在工部任职,先帝驾崩那年,他奉遗诏秘密地修建了一座无名墓室,建成后祖父致仕回乡,我偶然间听他老人家提及那墓室的所在,所幸我记忆尚好,仍清楚记得那时祖父说的话。”
左尹没有立即接话,书房一时间安静下来。梁枢倒也不急于听他的回答,又悠悠地饮着茶水。
“梁大人需要我如何做?”左尹换了和缓的表情,轻声发问。
梁枢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做闻将军的军师,保他在西南或战或守都能安然无恙。”
“呵,闻将军当真好福气,能有梁大人和闻国舅这般费尽心思地护着他。”
“以后还需你多加帮衬,他有时性子过于急躁,但还是会听人劝谏的,你不要和他吵起来就好。”梁枢温和地补充。
想起自见到闻陶以来这些时日他的态度,左尹半真半假地感叹:“闻将军对我似乎还颇有微词,只怕未必乐意我做他的军师。”
梁枢自信道:“无妨,我有办法让他答应。”
却是果真如左尹所言。隔日梁枢刚与闻陶提及此事,闻陶便怒而拍桌,锐利鹰目看向站在一旁摆出温顺模样的左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梁枢又劝了几句,见他还是万般不愿,索性道:“既然你不肯,那左尹便留在我这里,能帮着我处理些衙门的事务也是好的。”
“……”闻陶瞪着眼,更加抗拒道,“不可!”
梁枢却不理会他,只看向左尹温声道:“虽是大材小用,以后一起共事需得你多费心。”
“梁大人太客气了,这里的饭菜我甚是喜欢,能留下自然是再好不过。”左尹噙着笑意真诚地回答。
见自己被无视了,闻陶只得无奈妥协:“成,让他到我军中。”左尹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危险人物,留在梁枢身边实在叫人无法安心,放到自己手底下倒还好些。
此时一个衙役来向梁枢通传,说是严恪到府衙门口了。
“嗯,我已交代过司狱官,你直接领他去就好。”梁枢这般吩咐那衙役。
闻陶奇道:“阿恪去司狱司做什么?”
“说是在赢山答应了别人一件事,要去兑现。”梁枢解释,“他有分寸,不必担心。”
司狱司内一间牢房前,司狱官拿出钥匙打开门,而后便退到远处的监门边等候。
牢房里面单独关着一人,他背朝门口,盘腿坐在靠墙的木板床上,一缕日光从高墙上的小窗照进来,正投在这人身上,显出些寂寥的感觉。
严恪看着那人的背影道:“现下用二当家来称呼已不太合适,若不介意,我便叫你李兄弟了。”
李旋没有答话,自他从赢山被擒至今,一直这般沉默着。
严恪又走近了些,把拎着的铁笼子放在他身边,“今日刚制成的笼子,不知它住的是否舒坦,所以特意带过来。”
李旋一转头,只见圆滚滚的白毛竹鼠正在结实的铁笼子里四下转悠,粉色的鼻头微微翕动,两只前爪扒着笼子边缘,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立即伸手连笼带鼠的揽在怀里,眼睛紧紧盯着他几日不见的小祖宗,好一会儿,李旋低声叹息:“瘦了些。”
“……”严恪着实看不出来它哪里瘦了,只能勉强道,“我不曾养过这类动物,照料的不好。”
李旋抱着笼子站起身,眉头纠结地拧在一起,看向严恪的目光十分复杂,本该谢他为自己的小祖宗制成合适的住处还把它带了过来,但想到赢山的一众兄弟和自己如今身陷囹圄的境地,严恪在此事中的内应身份,终究是道不同,李旋自知没有立场去责怪严恪什么,迟疑半晌,感激道谢的话到底也无法说出口。
“我知晓李兄弟你是个重义的性情中人,”严恪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若能赎偿罪责后重回正途,就再好不过了。”
李旋仍是低头沉默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严恪从满脸不舍的李旋手里拿回铁笼,交给了司狱官并托他代为照料。从司狱司出来,闻陶找到他嘱咐了几句,严恪便又去夔州城西市逛了逛,黄昏时才返回住处。
梁府西苑的厢房,房门敞开着,夕阳的橘红光芒照的室内仍算亮堂,严恪走进去时,闻灼正坐在圆桌旁动手用金箔折元宝,桌面上还整齐地码着两垛剪好的纸钱。两日后是闻家夭折的二公子闻翕的祭日,闻灼这大半天都在准备祭奠用的物品。
严恪把刚买来的竹蜻蜓放到桌上,问道:“二公子小时喜欢的可是这种的?西市里卖竹蜻蜓的铺子我都看过了,只这个与阿陶说的最相似。”
“唔,”闻灼熟练地折好一个元宝放进篮子里,伸手拿起竹蜻蜓略看了看,“是这个,有劳严大哥跑一趟了。”
严恪翻开两个杯子各倒了半杯水,“还缺什么没制好,我和你一起做。”
“再折一篮银锞子,和已折好的那些串起来,便成了。”闻灼端起杯子喝水,边仰头看他,眼睛里带了丝丝笑意。
待用完晚饭,屋里点起灯,两人相对坐着,一个继续用银箔折锞子,另一个则用彩绳编成穗子把金银元宝串起来,不多时就制成了大半。
“小灼,你可是在为什么事不快么?”严恪忍不住问道。从傍晚至今,两人相处如常,闻灼面上看着虽没什么不对,可严恪总觉得他情绪与往日不同,话也少了。
闻灼未料到严恪会如此仔细地留意自己,迎着他眼底殷殷的关切,自然而然的便说了实话:“我昨日与大哥争执了几句,心里不太痛快。”
“阿陶因为赢山的事责备你了?”
闻灼点头。
“关心则乱,昨日他是一时生气才会如此,他的脾气你比我更清楚。”
“不全是昨日的事,”闻灼皱着眉道,“一向便是如此,从前我年幼体弱,大哥每每当我如易碎的瓷娃娃,现在我已成年,大哥却像是仍把我视作只能躲在他身后的孩童……”
他并未继续说下去,但严恪已听出他话里更多的是无措,而非对闻陶的抱怨,想来他心中一直有未能解开的郁结,严恪思忖后劝道:“不如找个时机,当面去与阿陶谈一谈,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你们是亲兄弟,本就不该有什么隔阂。”
闻灼愣了片刻,刚才这番话他从不曾与别人说过,自然也未得到过这样的建议,这会儿倒像是豁然开朗了,他笑道:“我明白了。”《$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DESC
☆、第 25 章
两日后的清晨,城郊山间有一处寺院,梁枢与寺院的住持熟识,一早便请住持方丈安排了悼祝事宜,钟楼的钟声响了七下,法堂前供着长生灯,香烛的火光摇曳,两列僧人正在低声诵经。
寺院后院角落,地上摆着一个铜盆,里面燃烧着纸钱和金银元宝,散出股股青烟。闻家兄弟两个皆是衣着缟素,面色肃穆地站在那儿。
闻陶手上捏着那只竹蜻蜓转了几圈,随后放进火盆中,看着青红火焰将它一点点燃尽。
闻灼站在他身旁,捧了一把黍梗撒进盆里,轻声唤他:“大哥。”
“嗯?”
“能与我讲讲二哥的事么?”
闻陶惊讶,“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我想知道,”闻灼神情认真,“二哥是什么模样,性情如何,除了竹蜻蜓还喜欢些什么,我都想知道。”
他们的母亲当年丧子后的很长时间都伤神抑郁,闻家上下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幼年夭折的闻翕,怕惹得她更加心痛。闻灼自小陪伴母亲左右,即使是在闻翕祭日,也未曾从家人那里听到过关于他二哥的只言片语。此时只有他们两个,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祭奠故去的同胞兄弟,提一提旧事似乎也并不奇怪。
闻陶沉吟着,像是在回忆,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而伤感,好一会儿才答道:“你二哥生的健康壮实,模样与父亲很像,是个活泼爱动的性子……”
与闻灼不同,闻家二公子生下来便是个身强体健的,说话走路都比别人早些。闻陶只年长他两岁,行事却已很有兄长的做派,闻翕自小活泼开朗,又极听兄长的话,刚会走路便一直黏着闻陶,闻陶喜欢什么他便也喜欢,两个小孩儿脾性相投,日夜形影不离,一起上树下水,练蹴鞠、放风筝。偶尔闻陶调皮被私塾先生打了手心,他自己不怕痛似的不当回事,闻翕却捧着他通红的手哭的可怜。闻翕长得快,明明更年幼些,身量却已经与闻陶差不多,常有初次见到的人以为他们是双生子。每逢节庆,闻家姐弟三个一起去逛灯会点花灯,回家时闻翕手上总会捏着闻陶买给他的一只竹蜻蜓,这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那年夏日里时疫忽然在京城蔓延开来,闻翕意外染上了疫疾,半月的时间仍不见好,在病症折磨下逐渐苍白消瘦,彼时许染醉心念书尚未从医,闻家找遍京城名医,闻翕的疫疾是被治好了,原本康健的身体却变得虚弱,最后还是夭折了。闻陶看着自己刚满五岁的弟弟躺在那方棺木中,穿着平日里惯穿的绸面对襟短衫,身旁摆满了喜欢的各种物什,包括十几只或新或旧的竹蜻蜓。闻翕双眼紧闭像是在沉睡,可母亲和姐姐的哭声告诉他,闻翕再也不会醒来了。闻陶解开脖子上的银质长命锁,放到了棺木中,闻翕也戴着一模一样的长命锁,可这锁没能保护他的弟弟长命百岁,那么他也就不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