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灼正整理着衣摆,听赵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因着早些时候他在客栈房间里就听严恪说过类似的话。他自己只觉得这身打扮不伦不类,严恪却表现出明显的欣赏,甚至还提议说外袍换成鸦青色会更好看——严恪似乎偏爱看闻灼穿深色的衣袍。
闻灼小声嘟囔:“你俩这方面的喜好竟奇怪地一致。”
“什么?”赵巽没听清他这句话。
闻灼摆了摆手,把话题引回到正事上,“让我扮成相师跟着你,残党的人便不会起疑?”
“早就有传闻说我在王府里请相师设道场,我身边带着你这位相师,正好将此传闻坐实。一个迫切问鬼神求好运的亲王,有野心觊觎皇位也就不奇怪了,才好叫他们相信,我是真心想与其联手谋权篡位。”
“听着有些道理,但愿可行。”
窗外的街景不断后退,马车驶过几条街,在僻静角落停了下来。
闻灼开口问道,“到了?”
赵巽摇头,“是在换马。”
掀开门帘,果然见伍宿正往一匹棕色大马身上套缰绳,而原来那匹则被牵走了。
“约在哪里见面?”
“这我不知,”赵巽指了指已撒开蹄子缓缓跑动着的棕色大马,“你想知道的话,得问它才行。”
今日天没亮,这马悄没声儿地到了赵巽下榻的宅院门口,脖子上挂了个布袋,里面装着螭龙玉佩——正是上次赵巽交给残党用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和一张写着“随它来寻”的纸条。赵巽让人备好草料喂饱了牠,这会儿便按照残党的意思,用牠来拉车带路。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棕色大马步调慢悠悠地,没一会儿就呼哧呼哧地打起了响鼻,自顾自拉着车往只有它清楚的方向跑。出了城门沿着官道继续行驶,最后在矮坡下的一处短亭停住。
闻灼把那半张面具带上,“我这模样在白天也太过显眼了。”
赵巽抓过放在旁边的披风,抖开后裹在他身上,顺手给他绑好了披风的系带。
两人前后下了车。
此处不靠近山岭,左右并无茂密的丛林作遮蔽,只有亭边栽着几株高出亭盖些许的柏木。赵巽的随侍与皇城司众人要在近处护卫,只得都集中在亭子和马车周围,双方面面相觑,有些人甚至是从前在京畿共事过的旧识,此种境况下再见,颇有些尴尬。如此空旷之处,任谁都难以暗中躲藏,因而很快就确认了此时附近并无残党的人,只是仍未放松警惕,数十双眼睛仔细察看周遭情况。
在亭子里又等了一刻钟,依然未等到残党出现,官道上也还不见任何人影。
“约好了见面,地点时辰却都不肯明确告知,他们可真够小心谨慎。”闻灼双手拢着披风,看了看已渐渐西沉的日头,不无担忧地说道,“粮食饮水可带够了么?瞧这样子莫不是得等到明日。”
“且再等等吧……”赵巽也是有些心烦,目光逡巡着掠过四周,忽然抬手指向其中一株柏树的枝梢,“那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闻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见那截苍翠的枝梢果真轻微地颤动了几下,“禽鸟,或是虫兽?”
那边随侍护卫迅速在树旁搭成人梯,一名护卫伸手拨开柏叶,从梢头取下一个小巧的桃形笼子,拿到赵巽面前。
闻灼轻笑,“还真是只鸟儿。”
赵巽吩咐护卫仔细检查。
护卫把笼门稍打开些,伸手进去一番摸索,鸟儿意外地乖巧安静,羽毛都被摸掉了好几根,却只是不叫不挣地缩在角落。除了角落里一截形似枯木枝节的鹿角和几根羽毛,护卫什么也没找到,这鸟儿身上既未留纸条,也无特殊标记。
赵巽皱眉道:“放它出来,试试看它是否同那匹马一样,可以给我们引路。”
护卫往它的右腿系上一根细长的线绳,打开了笼子。
小鸟试探着在门口蹦哒了一会儿,随后扑扇翅膀飞出来,却并未如赵巽所猜测的那般朝某处飞走,而是径直落在赵巽的肩头,低头用它鹅黄色的短喙一下下地啄着腿上的细绳。
“……”赵巽摊开手掌,它就从肩头飞到了掌心,显然是很不怕人的,赵巽帮它解掉那细绳,低声叹道,“他们留你在此,究竟有何用意。”
它抖了抖翅膀,歪头盯着赵巽。
细看这娇小的鸟儿,背羽和尾羽散布着深褐色斑点,腹部则是灰白,头顶的一撮朱红格外引人注目。闻灼开口问道:“可有人认得这是什么鸟么?”
“像不像朱点儿?”一名皇城司护卫回答。
另一人点头附和,“没错,正是朱顶雀。”
“朱顶雀,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闻灼思索片刻,又看了看笼子里那截鹿角,顿时恍然道,“‘赤雀枝梢鸣,白鹿山头见。’——南都林苑的鹿见台,那里才是最终的会面之地。”
“什么雀鸣,什么鹿见台?”赵巽完全听不明白。
“当年南都行宫建成不久,民间传言城外的南头岭一带出现了白鹿,适逢高祖驾临行宫,便起了兴致带人前去南头岭探寻,足足找了三个白日,却连白鹿的影子也没瞧见半分,只得无功而返。在下山途中,林间忽有成群的鸟儿冲天飞起,它们落在山头的树梢上,发出婉转的鸣叫声,高祖驻足望去,便见此时山头树下探出一对形似枝桠的漂亮鹿角,竟是那只传言中的白鹿。此等祥瑞灵物现身,高祖分外高兴,南头岭就此成为皇家林苑,白鹿现身的那处山头则修建了一座望台。而在枝梢鸣叫惊动白鹿的群鸟,正是朱顶雀。高祖在望台上题了两句诗,‘赤雀枝梢鸣,白鹿山头见。’望台由此得名鹿见台。后来南都行宫荒废,林苑随之关闭,逐渐也就再无人提起这座曾有白鹿现身的望台。”
笼子里的朱顶雀和一截鹿角,恰恰与这故事相契合,所指向的只能是南都城外林苑的鹿见台。赵巽既感叹于残党那帮人的谨慎小心,又对他们的多疑多事很是厌烦,一会儿是识途带路的老马,一会儿又是藏有深意的鹿角、朱顶雀,费了这不少的功夫,才弄清真正的会面地点。
几名护卫先行探路,赵巽同闻灼回到车里,那棕色大马却撂蹄子不肯继续走,拿果子喂它吃了,这才听话地跑动起来。
“真有你的。”赵巽笑着撞了下闻灼的胳膊,“话说回来,这事儿你怎知道地如此清楚?”
“听陛下讲的。”闻灼扭头瞥一眼赵巽,不出意料地见他脸上没了笑意、目光沉沉,闻灼无奈地摇摇头,“你生气了。”
赵巽冷哼一声,“有什么可气的,只不过又是一桩皇兄愿意告诉你,却不会告诉我的事。”
“你我年纪尚小的时候,陛下常把这些旧闻秘辛作睡前故事讲与我们听,显然你对此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或许是因着每次故事未讲完,你就已经酣然入梦了。”
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赵巽面色涨红,咬着牙道:“那会儿才几岁,哪能记得这么清楚。”
闻灼不客气地弯唇笑了起来,故意调侃:“那会儿我们都是十岁,若非要分出个早晚来,你还比我年长月余,怎的我就能记住。”
“……”赵巽抿嘴,面无表情地称赞,“是了,你多厉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玩笑,倒也不觉行路枯燥。
待马车开始不断拐弯转向,便是已进入了山道,所幸此地曾是皇家林苑,道路并不很颠簸。探路的几人只在山头附近稍作察看,未免扰乱赵巽的计划,他们并未再靠近,而是迅速折返到山下路口,将周遭情形向赵巽和闻灼禀告后,便与其他随行护卫会合。
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鹿见台下。山头因着修建有望台,四周更加平整空旷,日光笼罩了这座几丈高的望台,多年荒废,朱红漆柱已斑驳褪色,黑琉璃瓦盖上也蔓草丛杂,漆柱后正中是一间屋室,门窗紧闭。稍远处林木错落,群鸟在树冠间翻飞鸣叫,赵巽打开笼子,那只朱顶雀立即飞了出来,匆匆加入到它们中。
众护卫一拨人在明,走在赵巽与闻灼前后,另一拨则散布于暗中各处。沿着旁侧长长的阶梯登上望台,走在前面的护卫忽然停步,打了个手势,提醒他们屋内有动静。
闻灼轻轻吸气,用嘴型无声地道:“血腥味。”《$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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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赵巽神色一凛,拉住闻灼的胳膊把他护在身后,接着略抬下巴朝屋门点了点。
前面的护卫会意地抽出刀剑,猛地抬脚踹上去。
门应声而开,日光斜照进来,能看见些许被激起的细微尘屑在空中游曳,放眼扫过去,室内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歪倒在地,心口处洇出大片殷红的血迹,显然已经死了。
还活着的那三人之中,有一对是身形容貌全然相同的双生子,尚年轻,肉乎乎的圆脸,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模样,安静地站在死尸边,用布帕擦拭着手中带倒刺的短匕。另一人则更年长、更清瘦,穿着件立领窄袖的藏蓝劲装,背对屋门负手而立。
门被踹开后,蓝衣人回过头,有些惊讶地道:“倒比我预料中来的更快。”
赵巽示意护卫把手上的刀剑收回去,又上前几步站在门前,把那只桃形笼子抛过去,“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恰巧撞见此等场面。”
说话间,双生子已经抬起地上那具死尸,稳步走了出去。
“无需在意,纠缠不休的小尾巴而已,已然解决了不是么。在下卢歧,初次与王爷见面,深觉荣幸。”卢歧看向站在后面带着半张面具的闻灼,奇怪发问,“这位又是?”
“百里先生,是我的相师。”赵巽答地坦然。
“唔,若王爷笃信此道,我可引荐天元道士的亲传弟子给王爷,那是真正有几分相术在身上的……”
言下之意便是这位“百里先生”不可信。
“不必,百里先生很好。”
“能得王爷如此倚重信赖,百里先生想来是有什么出众之处。”卢歧探究地仔细打量着闻灼。
赵巽偏头挡住这人的视线,沉声道:“本王大费周章寻到此地,可不是来闲谈的,阁下何不说些更紧要的事。”
“王爷想知道什么?”
“你们在书信中提及的互助互利,不该当面给本王详细解释解释么。”
“是了,你是为此事而来的。”卢歧轻笑,“王爷从前可曾来过南都?”
赵巽摇头,“不曾来过。”
“有关城北半山行宫的秘密,也未曾听说过么?”
“什么秘密,你究竟想说什么?”
“半山内里,行宫地底,有一座高祖留下的石库,存放有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谬传言,”赵巽不耐烦地皱眉,“南都行宫建成至今已有一甲子的年数,若真有宝库存在,行宫何至于荒废如斯,被遗忘的彻底。”
“只有鲜为人所知的才能算作秘密,更何况当年正是高祖授意把石库永远封存在山内地底,抹去有关它的任何蛛丝马迹。宝库的秘密的确被隐藏的很好,搜寻和挖掘耗时多年,找到的也仅是一堵门。”
“行宫地底的库门,你亲眼见过了?”
“岂止见过。”
赵巽又向卢歧走近几步,“既然真有宝库存在,你把这秘密告诉我,目的何在?”
“自然是为了互利互助。库门厚比城墙,是钻不穿敲不动的精钢所制,若用□□则会引致山崩土掩,彻底毁了整座宝库。要取出里面的奇珍异宝,除了解开库门上的机关暗锁,别无他法。”
“你们费了数年功夫都解不开,可以想见有多困难,我也未必有办法。”
“这宝库毕竟是高祖所留,其中的机窍玄妙,或许王爷能够看出来。能得王爷襄助,打开宝库便更多了几分成算,总好过我等继续毫无头绪地白费力气。”
赵巽思忖片刻,“倒是值得一试,告诉我宝库准确的方位地点,或者画一份路线图。”
“不必如此麻烦,我带路前去就是了。共同进退,更显出我们合作的诚意,彼此也都能放心些。”
“你带路同去,路线图也得留一份。”
“可以。”
“除了宝库,再没有别的事了么?”赵巽的目光锐利起来,“我所求的可远不止是珍宝钱财,这你应该很清楚。”
“我所领的任务是想尽办法打开宝库,至于其他的,并不在我权限之内。”卢歧直视着赵巽,像是在试探确认什么似的,“王爷已是亲王爵位,就算无所求,也可坐拥常人无法企及的富贵尊荣。”
“亲王如何,终究是一人之下,富贵尊荣甚至身家性命全由他人掌控……”赵巽冷哼,“此事既然不在你权限内,那就让有权限的人来谈。”
“王爷的决心,我会代为传达,主家自会邀王爷详谈此事。”
赵巽点了点头,“尽快安排,我不能在南都逗留太久。”
从门口照进来的日光由灿金色转为橘红,林间鸟群也不复欢腾,而是收起翅膀缩着脑袋,挨在枝头休憩,已是日暮时分了。
“这会儿下山返城,行路怕是多有不便,我知道山阴隐蔽处有两间木屋,不如就近到那里去过夜。”卢歧说着,便要迈步靠近赵巽。
随侍护卫立即闪身挡在了中间,阻止他继续靠近。
卢歧停住,“王爷去还是不去?”
“去,”赵巽转身走回门外,“不过得让我的护卫先到那里检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