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位守城的禁军首领心有余悸地送走了一脸冷意的太子,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
“今夜是怎么了?先是金吾卫的宋将军,后是太子殿下……难道长安要不太平了?”
第37章
夜路行军。
福南音的风寒还未好,实在不能与尧光他们一同骑快马,便一人躲在马车中补眠。可说是补眠,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他却仍然睁着一双眼,清醒地望着马车的顶篷。
外面是京畿大营的两千禁军,连金吾卫那位守了他的质子府两个月的大将军宋韶仁,也被圣人再次送到了他跟前。虎符在手心握着,早已带上了他的汗渍和体温。
马车行得很慢,他将一侧的车窗推开,仰头望着挂在空中的明月星辰,忽然便想到了几个月前的那夜,亦是在行军的马车上,只是那个时候,他的身侧多了一个人。
冷风灌进来,福南音缩了缩脖子,放开了那只眼看就要凉下去的手炉。
从前他的身子没有这么弱不禁风的,用不上手炉,穿不得大氅,更是从不怕初春的夜风。他摸了摸衣袍下已经有些弧度的小腹,竟忽然有几分恍惚和怅然。
这腹中的胎儿竟然已经有六个月了……
“主人,该喝药了。”
尧光不知何时又驱马到福南音的马车旁,手上还捧着一个酒囊形状的东西,他迎着月光看清了主人的动作,那只手尚小心翼翼地放在肚子上——尧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件最近一直被他忽略的事。
自从那日他为福南音更衣,后者糊弄他只是胖了后,他便再没想过此事。
手上的药明里是退热驱寒,暗里也是为安胎,可惜尧光后知后觉,竟一直不曾想到。
“荒郊野外,你何时煎的药?”
直到福南音疑问声起,尧光仍未从那震惊的情绪中回神——倒不是因为主人当真有孕了,这个他早已震惊过一遍;而是主人自己明知身上有孕,仍要答应圣人的条件,往漠北走这惊险异常的一趟。
福南音见他没回答,也不知在想什么,索性自己伸手接过那只酒囊,拧起眉头饮了一口。
是温的,而且很苦。
比早前喝的那两碗药都要苦。
此时尧光才终于有了反应,堪堪想起主人刚才问的那句话。是如何煎的药?他没有将这个问题细想,只是照实答道:
“药是宋将军给的。”
福南音举着酒囊的手一顿,最后一滴药汁便顺着他的下颚流入了领口中,有些微微的痒。
“又是宋将军?”
又是?
尧光被他的语气问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上次他为了隐瞒太子的行踪,拿了宋将军作挡箭牌之事。只是一来二去,倒是有些巧了。
福南音比他想的更多一些,却没有再问,只是随意地勾了勾唇,将手上喝空了的酒囊丢了出去。
“替我谢谢宋将军,他对我这身病当真是有心了。可惜这酒囊不保温,药有些凉了。”
尧光心中那丝不怎么强烈的怀疑随着福南音的话声而被打散。他接着酒囊,不疑有他地应了一声,又扯了扯缰绳掉转马头回了队伍的后头——宋将军所在的地方。
……
也不知应当算是前面的两千禁卫行得太慢,还是李裴策马的速度太快,原本差了两个时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追上了。
看着前方马蹄踏出的滚滚烟尘,李裴勒住马,心下恍然,面上却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久,福南音究竟为何执意要返回漠北,又到底与圣人之间立下了什么条件。
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并且坚信不疑——阿音绝不会为了漠北的权势地位而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今夜的离开,定是另有安排。
或许放在之前,李皎那几句挑拨离间之言的确会令他动摇,可两年的相处,重逢后那么多夜的耳鬓厮磨,他听着那人羞赧却坚定地说的那声喜欢……
福南音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深深记住,刻入骨血。
何况如今他的腹中还有了他们二人的孩子。
他有千种万种理由去相信福南音,又怎会被几句谗言,一场不知目的为何的阴谋而再度对他生疑?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福南音偏偏要在所有人都知道圣人有意剑指漠北的时候回去,他的病未痊愈,又怀着孕,却仍要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他看到前面的几千禁军轻骑,一切疑问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李裴伸手摸了摸衣袍前襟处的那块凸起,原本是滚烫的,却在这一个时辰中被寒风吹的渐渐凉了下来。他赶忙又将大氅向中间拉紧了,想要阻止那夜里的寒冷侵进来,却忽觉那东西后面的胸口处传来一阵钝痛。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声中尽是讽刺和心疼。
世人都当福南音逃离中原,是赶着回去做他那风光无限的漠北国师。
可又有谁能料到,这位漠北国师敢带着中原两千轻骑折返王都,取他昔日旧主的项上人头。
若是只为了活命,福南音何必要担这史笔后世骂名?
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的储君之位,或是……帝位。
李裴深吸了口气,再次扬鞭追了上去,只是小心尾随在队伍的最后,一手握缰,一手紧紧捂着放在胸口的那只用他身体温着的酒囊。
药凉了就不好喝了……
……
离咸阳还有二百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福南音同其他人一般都没怎么睡,直到此时宋将军下了原地休整的命令,这两千禁卫才堪堪有了合眼小憩的机会。
福南音对行兵布阵一窍不通,对着中原皇帝夸下了海口,却握着那虎符有如烫手山芋。因此他昨夜在质子府见到宋将军的时候显然是松了口气。
只是他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一脸警惕之色的尧光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像是要避开什么人一般,低声说道:
“主人,属下察觉似乎有人一直跟在咱们队伍后面。”
福南音眼皮一跳,却不动声色地问他:
“宋将军与你一起,就没发觉吗?”
听到这句话,尧光面上那警惕的神色更甚了几分。他凑近了,贴在福南音耳边悄声道:
“那马蹄声十分明显,但凡习武之人都能听出来,可奇怪的是宋将军却说自己没听到。所以属下怀疑,那人是与宋将军一伙的,都是来监视主人。”
福南音抬眼,佯装担忧,“或许不是监视,而是想要趁机暗杀我……”
尧光一愣,显然是随着福南音的思路想到了这一层,眼中寒光一闪,当即便道:“先下手为强,属下这就去将人杀了!”
福南音本是随口逗一逗尧光,如今见事大了,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忍笑。
“别忙,再等等。那人若是还跟着……”
他抬头望着东南方向,黑压压的禁卫正在休整,一眼望不到边际,更看不见什么人影。
“我便亲自去会会他。”
自从担心身后跟了个“杀手”之后,尧光便不与宋将军一起走了,反而半步不离地跟在福南音的马车旁,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主人便被人伤了分毫。
而福南音亦是说到做到之人,在到咸阳城郊外扎营时,他再次向尧光确认了一遍。
而这次尧光却摇了摇头。
“之前是在队尾,属下很容易便能探听到,可如今属下跟在主人身旁,太远了,听不到。”
福南音:“……”
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叫宋将军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尧光急了,“万一那宋将军真的与那杀手一伙的,想要害主人怎
么办?”
福南音心想宋将军的确是与“杀手”一伙的,可是不是想要害自己,那可就不好解释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何必要开这个玩笑去逗尧光,于是安抚道:
“我只是问问他昨夜的药是在哪熬的,不会有事。”
想到药的事,尧光总算是将注意力拉回了一点,想起来自己主人的身子还没好利索。那太医说这药得喝上三日,今天才是第二日,除了昨夜宋将军递过来的药,他的确不知要去何处给主人煎药。
是他不周到……
“属下这就去。”
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宋将军在药里下……”
看着福南音骤然沉下来的脸,尧光嘴上的话一下就消了音。他讪讪捂上嘴,骑上马朝着队尾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宋将军便过来,身后依然跟着一个如临大敌的尧光。
宋将军自然也感觉到了尧光态度的变化,此时看着福南音,话中也存了点气。
“国师是什么意思?”
福南音愣了愣。他靠在马车边上,手捧着暖炉,倒是没有同人解释什么,只是当真像是与尧光说的那样,问了句:
“今日宋将军可有煎药?”
“煎药?”
宋将军面上先是带了些错愕,而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找补道:“方才有些匆忙,还在……不是,还没煎……”
福南音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看来是我的意思不够清楚,抱歉。”
这笑声透了几分诡异,宋将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其实想问的是,”他朝前一步,找了一个其他禁卫看不到的角度,低声问:
“太子殿下在何处?”
宋将军彻底愣住了,“国师是如何知道……”
福南音眼神微冷,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可这对于他来说却半分也不难猜——或者连宋将军一早便知道太子会跟来,这才故意将行军速度放慢,就是为了等人跟上。而那壶药……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
“太子在东边的小树林里。”
福南音满意了,这才朝着宋将军点了点头,“多谢。”
……
福南音是一步步走着过去的,百步之外,李裴听不见;百步之内,李裴也来不及躲。
只是走到树林后,他远远便看见那个向来矜贵的男人将自己那身黑色大氅随意丢在地上,身前生了火,火上烧着一壶什么东西;福南音看不清,却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熟悉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在煎药。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竟然蹲在地上为他一个敌国质子煎药……当真是荒唐。
福南音眼中也不知是何情绪,任凭自己的两脚麻木地朝前走着。
直到踩上了枯枝,发出一声不小的脆响。
“要拔营了吗?马上就……”
他以为是宋韶仁,下意识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个他几次望而却步只能远远跟着的人。
“阿……”李裴面上有一瞬的错愕和慌乱,却又很快将这种情绪掩藏了起来。
他笑着站起身,明明前一秒还在为人煎药,此刻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疏离和虚伪。
“国师是如何知道孤在此处的?”
李裴的红金蟒袍上沾了些土和炭渣,手也是黑的,显得有些滑稽。
“孤听闻你又连夜逃了,正要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便忽然抱住了他,两手紧紧环在了他腰间。
“知道。”
李裴心忽然停跳了一瞬,那两只沾了黑炭的手却不知放在哪:
“知……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你也什么都知道。还有……”
他稍稍松开了手,仰头望向李裴那双还来不及伪装的,满是温柔的桃花眼。
“那晚的药……真甜。”
第38章
李裴仍是有些恍惚。
他看着福南音那双笑得弯起的雀眼,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沉溺。刚才似乎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只是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又不记得嘴上说了什么,只是那句“真甜”还依然徘徊在他的耳畔。
“你……”李裴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便收了声。
福南音说得没错,他们二人对于彼此皆有猜测,心照不宣,实在没有必要去问一句“你如何知道”,也不必再去纠缠一个“为何不告诉我”。
如今的交颈相拥,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你要回漠北。”
半晌,李裴道,话音笃定,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而只是在阐述事实。
“取漠北王首级,替圣人拿到王印。”
福南音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又极为清晰而自信,仿佛这等王朝更迭国家覆灭之事到了他的口中,就像是今日要吃雪花酪一般容易。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落在李裴心上,如同无数根细针轻轻刮蹭,又痒又痛。
他猜到了,可听到福南音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怔愣了一瞬。
与其说是替圣人拿到王印,倒不如说是……替他。
那一瞬间李裴脑中想了很多,他当初将福南音带离漠北,从未想过要让他独自面对中原朝堂的杀机。他那时大意了,冲动了,是他没有护好自己喜欢的人,忘了圣人想要漠北,还想要漠北国师的命。
这明明……都是他的错。
“阿音,你不必如此。”李裴的嗓音有些紧,那两只手本来想要回抱住对面的人,却又不愿弄脏他那身浅色的衣袍,竟有些狼狈地在自己那身象征储君威仪的蟒袍上擦了擦。
“孤不会让圣人动你。”
福南音听着李裴的话,却没有等到他的动作,率先松开了手。
李裴两手一顿。
“你说过,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