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咳嗽了两声,双目沉沉看着飞扬的雪,短促笑了声,“老天从未厚待过赵长宁。”
赵嫣少年时候懵懂热切,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被先帝一手砸的七零八落,从此情爱在他这里便是杀人的刀刃。
他对秦王与其说是什么情爱,倒更像绝境中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草。
那个时候你和他要什么都愿意给。
这样的悲哀却无人洞悉。
很早以前赵嫣就想过他会死。
他生于赵家,长于崔家,后来入了翰林院,从翰林院至内阁,从内阁至大理寺的牢狱,从牢狱至刘府中,像候鸟一样迁徙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终于挥不动翅了。
他太累了,羽翅上都是风霜割裂的伤。
他的手伸出去,冰凉的雪落在了指尖,却没有融化。
他的温度,已经低到连雪花都融化不了的地步了吗?
“刘燕卿,我等不到他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刘燕卿替他圈紧了绣着金线的衣裳,“那就不等了。”
“好啊,那便不等了。”
赵嫣笑了笑。
他这一生最后一刻为赵长宁所争取的一点希冀,终究还是不能实现。
“你陪我看看雪吧。”
雪花纷扬,红梅簌簌,鸟雀惊飞,抖落一身的雪。
怀中人温度渐渐薄冷,沉沉闭上了双目。
福宝过来的时候,刘燕卿轻轻“嘘”了一声。
坠满雪花的竹伞斜置在青阶上。
正红官袍的青年象牙一般白的面上带着温柔的情意,“他睡着了。”
第九十二章
京城边驿接待了一位年轻将官。
单人单骑从西北而来,昼夜不停十数日,所幸有一匹良驹。
他本是来边驿换马,而边驿的最后一匹马被信使半个时辰前换走,遂无马可换。
年轻将官一路风尘仆仆,生一张俊美的脸孔。
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出鞘的兵刃,与京城温文富贵的景象格格不入,腰间坠一柄弯刀。
京城的公子们视佩刀为装饰,镶满了宝石和翡翠。
而真正杀人的刀是没有缀物的,因杀人太多而显得刀锋凌利,光华夺目。
因此许多边驿官员敬畏有余,不敢上前搭话。
京城边驿是四通八达之地,往来诸方皆是食宿经过的官员或信差,三三两两作团,时有互通消息。
“那赵嫣听说病重,活不过这几日了。”
“此话当真?”
“京城上下都传开了。”
“姓赵的若是当真死了,朝廷也算是除了一大患。最欢喜的是这京城的百姓。”
“奸佞一死,我朝上下风气当正。”
“本以为大赦天下,还能借着这道旨意保住性命,谁知道老天开眼了。”
“当年高中,先帝钦点状元,那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膺,如今沦为草芥,听说前几日还有百姓还去刘府门前泼了红漆,刘大人这几日出门只怕都有人扔他菜叶子。去刘府给赵嫣看过病的大夫出了刘府的大门便为千夫所指。”
“赵嫣若踏出刘府一步,只怕要被百姓活撕了。”
“何止,那赵嫣朝廷上得罪的人数不胜数,要不是人在刘府,又快断了气,等着落井下石的官员能从刘府排出午门去。”
“刘大人又何必接这烫手山芋。”
“这判决下来,不是在刘府就是在别处。也是刘大人与他曾是同僚,落在别个手里,那赵嫣是床上侍奉先帝起家的,又生的这副模样,少不得死前受一番羞辱折磨。”
至于是什么羞辱折磨,几位青袍官员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年轻将官几欲捏碎手中的刀。
青袍官员正交头接耳,便见一高大俊美的将官几步过来,盯着他们问道,“赵嫣病重?”
他身上气势太盛,又比寻常军人多几分尊贵,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青袍官员遂小心道,“当真,刘府的大夫都说了,药石罔效,就在这两日了。”
“若让我再听到大楚的官员妄议国事,几位这身官袍穿不长久。”
一顶妄议国事的罪名扣下来,这几名官员尚还不知自己九死一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年轻将官后退了两步,并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脚步匆匆,翻身上马,直往东南刘府方向而去。
时日长久的行路,即便是乌追这样的举世良驹仍然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它的马蹄没有一丝一毫的慢下来。
它的主人让他快些,再快些。
马声嘶鸣,马蹄踏雪奔袭。
漫漫漆黑长路,沿途经十里荒亭,穿过无人的旷野,过一道道九曲廊桥。
楚钦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风声过耳长啸,碎雪凝落在他的眉睫与冠发之上。
十里亭分开遥遥无期,谁能料到竟是永别?
赵长宁手捧金刀,长亭送别的模样分明还在昨日。
“赵大人来做什么?”
“我来送行。”
“送何人?可是赵茗?”
“也来送殿下。”
“赵长宁,西北和京城全然是两个天地,芸芸众生各自有不同的活法。”
“只怕我这一生都踏不出京城。”
“赵长宁,你会长命百岁。”
“前途茫茫,有一个人能替你遮风挡雨,总是好的。”
赵长宁没有长命百岁。
赵长宁甚至还没有见过西北成群的骆驼和马,也不曾见过西北广袤的草原和山。
而他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
乌追的缰绳勒裂覆着薄茧的手掌,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片沉云掩住月,刘府正门前积冰未消,两侧点起了长明灯。
昏淡的灯光雪中投下绯薄的影子,显得凄冷而寂寥,徒有几声犬吠于深巷中传来。
马蹄停下,他跃下马背。
乌追前蹄跪了下来,扑倒在冰冷的碎雪中,精疲力竭,低声嘶鸣。
刘府的大门被扣开。
刘府管家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府门外,身后映着簌簌而落的新雪。
借着微薄雪光尚能看清楚他腰间泛白的刀刃。
“不知阁下……”
楚钦闭了闭眼,“我要见赵长宁。”
刘府管家肩上披着厚衾,手中提灯,灯影照亮来路,“他死了。”
第九十三章
惨淡的昏灯衬着幽寂的雪光。
西北的将军腰间的刀落在了刘府管家的脖颈上。
直到刘府的主人踱步出来。
刘燕卿行至门槛处,指着刘府正门前悬挂着的长明灯,眼中无悲无喜,一字一句道,
“殿下看到了这灯了吗?”
长明灯又叫引魂灯,宅邸中死了人的时候会高高悬起,以驱引死去的亡魂前来与亲人相见。
深夜时候像灼烧着两簇嶙峋的鬼火。
楚钦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冷冽锋利。
“我要见他。”
“秦王殿下,他死了。”
“我要见他!”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盯着楚钦,棕黑的眼珠子在灯影中显得有几分阴冷。
“刘府的大夫进进出出十多日,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殿下可以去外头打听打听,他身中丹砂,又在牢狱中受了不少折磨,殿下以为他是铁打的,还能好端端的活到现在等着您回来?可怜他到死都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楚钦的眼前一片红雾。
血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他……还念着金刀?”
刘燕卿负手而立,轻声道,“他等着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过听说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就死了心。昨夜天上下着大雪,他在我怀中断了气。”
楚钦踉跄两步,喉间的血腥味蔓延到了唇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乱坟岗。”
“刘燕卿!”楚钦目眦欲裂,手背青筋暴起。
刘燕卿眼中似有悲悯,“他这一生坎坷,不愿再有来生,让我断了他的轮回路。”
大楚民间有一种说法,被野兽裹腹的人阴间的阎王爷不收,死后不能入六道轮回。
大楚每个市镇都有乱坟岗。
人间太苦,人们经历的苦难各一,最后却总在乱坟岗中殊途同归。
于是乱坟岗日日都添新魂。
所以当初骊妃恳求的时候,楚钦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尸骨扔进了乱坟岗,眼看着她被野狗和秃鹫一点点啃噬干净。
楚钦心中大恸。
高门紧闭,风声正盛,门外的年轻男人牵起了他奄奄一息的马。
乱坟岗中荒冢林立,遍地尸骨,时有秃鹫和乌鸦在上空盘旋。
楚钦在横陈的尸骨中笔直的站着,他周围是凌乱的枯草和扭曲的枝桠。
凛冽的寒意浸透了四肢百脉。
黑色的靴下踩的哪一块才是他的尸骨?
那吱呀一声断了的残枝,就像是一个人碎掉骨头时候低哑的哀鸣。
他竟不敢再向前多走一步。
“殿下。”
楚钦猛地回头,身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只有凄厉而狰狞的夜色。
赵长宁,尸首在乱坟岗中被野兽撕咬,连骨头都不见了是什么样的滋味?
疼吗?
楚钦没有落下来一滴泪,却觉得连心脏都蜷缩成了一团。
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软弱而狼狈的时刻。
即便是多年以前他在这片乱坟岗中送走骊妃,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尝到锥心刺骨之痛。
当时他杀尽了乱坟岗中的恶犬和狼。
如今这双跃马扬鞭的手却颤抖的连刀都握不稳。
楚钦半生金戈铁马,荣膺加身,权贵至极,手中沾着千万人的血,护住了大楚十方百姓的平安,到底还是顾不了一个赵长宁。
世事无常,在既定的命途中挣扎的人到最后全都周折回到了原地。
冤魂遍地的旷野中,一柄杀人无数的刀被丢弃在乱坟岗森森的白骨上。
刀身将为尘灰与污垢裹覆,辗转数年岁月,渐渐在地下生锈,长满青苔,无人问津。
它的主人是一位将军。
将军弃了他的刀。
作者有话说:
秦王:为什么先虐我?
作者:因为先把你虐一波了才能用你虐别人。
秦王:????
小皇帝:来人,把作者拖出去砍了!
赵茗崔嘉:??????
小陆:我倒是想被虐,你倒是给我戏份?
作者:……
小刘:(抱着大美人吃瓜看火葬场越烧越旺)各位继续。
第九十四章
赵嫣死了。
听说死在了刘府一个下着深雪的夜里,大夫来把脉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没有人对他的死有分毫的意外,原内阁首辅身子破败到天下皆知。
赵嫣的尸首听说被刘家人一卷薄席卷起,扔至京郊乱坟岗之中。
乱坟岗时有恶犬常吠,狼声嘶嚎,平日里活人进去也有被野兽啃的只剩下骨头的时候。
靠发死尸横财的拣尸人翻拣出了几块被野狗啃噬的血肉模糊的白骨,一枚刻着赵字的玉扳指。
玉扳指在当铺中卖了个好价钱,同时也昭告天下,那个为世人口舌所不容的奸臣贼子,终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京城百姓因赵嫣而生的对刘府的憎恶也随着赵嫣的死去一并消失,人人拍手称快。
一夜之间京郊的乱坟岗经口耳相传变成了赵家坟。
青山埋骨,由人践踏,已无人记得二十年年前赵家一门清流名声。
曾翻云覆雨的内阁重臣赵嫣的名字,往后成了人人口舌中唾骂的靶子。
乌追也死了。
乌追不眠不休数十日,京城边驿本已应该换马,却无马可换,拖着残躯勉力将自己的主人送至乱坟岗,后回秦王府,前蹄扑跪,再没有起来。
楚钦厚葬了这匹陪他阵前杀敌,陪他星夜疾奔的马,取下乌追身上的缰绳收起。
西北大军还有一月方至,无人知道三军主帅先行而归,跑死一匹举世的良驹,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秦王府中的书案前置一封信。
出自赵家信上的红漆已有数月,在案前吃尽尘灰。
信中寥寥数页,字字恳切,言语间皆是将赵茗托付于秦王之意。
楚钦的目光落在这封信上,反反复复地看。
赵嫣的字写的有大家风骨,早些时候他见赵家马车灯笼上的提字便已知晓。
“殿下凯旋之日,若念着旧情,请寻得赵嫣尸首,薄席卷了,扔于乱坟之中,赵嫣九泉之下铭记于心。”
赵嫣写这封信,正是赵家即将倾覆,孤立无援之时。
赵嫣平静地安置一切,连着赵茗和自己的尸首一并托付与楚钦。
大楚律法,死刑犯的尸身会送于丧葬之地就地掩埋。
赵嫣害怕他的尸首被世人糟践。
前朝司马氏生前把持朝政,死后尚被人掘墓焚尸,那祸国的贵妃尸首则更为凄惨,“为上百军士奸辱之。”
人心有时候比野兽更可怕,不如托予秦王毁弃在野兽腹中,挫骨扬灰,无根可寻。
他夜夜梦见投生路上的孤魂野鬼,怎么敢经过奈何桥?
乱坟岗中为野兽裹腹,便不用再经轮回之苦。
那时候的赵嫣不曾料到有人会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机关算尽,写这封信的赵嫣,是抱以必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