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纸,黑的字,清瘦漂亮,像拔节而出的青竹。
这是赵嫣留给楚钦唯一的东西。
即便是这最后的一封绝笔也没有快马加鞭送至西北,而是留给了春萝。
他在等他回来……替他敛尸。
“昔日殿下以性命相托,赵嫣不辱使命,今日赵嫣同以性命相托,并非挟恩图报,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赵嫣这一生是有多难,才会连请求别人收敛他的尸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扣上“挟恩图报”四字?
楚钦的手掌还留着一道道十数日勒着缰绳的伤疤。
新伤皲裂,红色的血落在帛纸上,濡湿了俊挺的字迹,像一滴被风干涸的红蜡。
他生来就是皇家贵族,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懂了何谓五内俱崩。
刘燕卿说,他心心念念着金刀的下落。
刀是一个将军的性命。
此后他的性命跟着赵嫣一起葬进乱坟岗中。
春萝从未见过这样的秦王。
几年前他亲手杀了骊妃,终日酩酊大醉。
那时候与其说是对骊妃的歉疚,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发泄,她不曾担心她的殿下会就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次她开始害怕。
她的殿下数日沉默的时候像一座高峻的山,若是外人能仰窥的一角都趋于崩溃,掩埋于地下不见天日的伤口该有多深?
她手中一封刻着刘府印章的信,刚被快马送来。
春萝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信送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封来自刘府的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两个时辰后,她的殿下推开书阁的门,死寂的眉眼烧起来。
刘府的来信中,详细记录荣家刺杀陈家运粮官之事。
甚至提及皇帝在狱中折辱赵嫣,笔锋极淡,字字惊心动魄,杀人诛心。
这一天秦王府中密探出入,散入荣家,陈家,甚至是宫中。
只为了秦王的一句话,“本王要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真是假。”
楚钦在秦王府中的书房守着一盏长明灯整整五日。
他盯着火星明明灭灭,漆黑的双目冷冽锋利。
第六日后,秦王府源源不断的收到了密探的消息。
荣家,皇帝,他们费尽心机捂着的事情,终于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西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竟沦为了京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落魄了的赵长宁,竟让当今的陛下落井下石到去死牢中糟蹋。
赵长宁,他碰了你,是不是?
楚钦到现在还记得十里亭时候赵嫣在他身下因为男人的触碰瑟瑟的模样。
皇帝在宫中的脏污手段,懂的又怎么会比他少半分。
楚钦沉沉盯着信,笑了两声。
宁轲死了。
乌追死了。
赵嫣……也死了。
他效忠的君王,如何报答他们这些边关的将士?
他的母妃说,乌云会长久遮覆太阳。
刘府出去的第一封信,在手握重兵的西北王心中埋下了一粒火种。
第九十五章
刘府的长明灯高高悬起。
雪光映着冷月,冷月下有枯枝,枯枝和灰碳掩在一处,烧成一团透亮的火焰。
一个月白长袍的青年手中捧着一叠纸钱,纸钱一张张被肆虐的火舌吞噬。
正是夜半,打更人从门前过,更鼓声响起。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渐近,步伐厚重,是习武之人。
只不知为何,这习武之人身上并无兵戈之音。
刘燕卿拍了拍手,手中的纸钱便被北风扬洒。
“殿下有何事?”
他身后的人遂停下了步伐。
楚钦回京,却不曾露面。
三军凯旋,主帅私自先行未告知朝廷本便是重罪,若有风声流出,不免引起无端猜忌。
秦王府捂的密不透风,刘府竟也帮着一起捂着。
“你信中所称,本王均已查证过。”
刘燕卿立起了身子,抬眸看了楚钦一眼,“殿下深夜夜行翻墙入府,就为了说这个?”
楚钦眼落在满地白色的纸钱上,目光微颤,神色还是冷的,眼中却已布满血色。
“你肆意挑起君臣不和,其心可诛也。”
刘燕卿唇瓣勾了勾,细长的眼睛带几分凌厉。
“殿下看的通透,可惜,若是陛下和荣家没有做这些事,我又有什么本事能挑起君臣不和?”
楚钦声音有些嘶哑,“他从大理寺出来,情形如何?”
“醒时少,睡时多,已形同半个死人了。”刘燕卿眼带讥诮。
“若非我从荣升处诈出来,咱们陛下做的好事,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荣家的事你从何而知?”
“殿下别忘了,当时刘某还在内阁。”
刘燕卿低叹,“殿下在西北苦苦支撑战局,对于这后方的情况想必不清楚,赵嫣有心让陈家人做运粮官立功,以期立陈家的女儿为后,荣家从中作梗,刺杀陈家公子,从陈家手中抢了这差事用来胁迫赵嫣,逼他弃了陈家这步棋,否则殿下和赵茗在西北,只怕一粒米都见不上。”
楚钦知道那个时候荣家的女儿为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赵嫣为了西北,彻底放弃了赵家。
原来从十多年前至今,救了西北的人一直都是他。
风雪沉寂,楚钦漆黑的眼瞳映着炭火盆中的灼灼微光,藩篱枯树间的剪影无端让人觉得萧煞。
临行前,刘燕卿随口问了句,“殿下的佩刀呢?”
楚钦没有答话。
他的佩刀,去陪赵长宁了。
黑衣的影子翻墙而过,院中安静下来,仿佛从未有人出没过。
一阵风吹过,白色的纸钱透过篱墙上破旧的窗子被卷出了府外,纸钱上带着火星被湮没于街边的积雪中。
陆惊澜弯腰捡起了纸钱。
他的靴上还留着残雪的污渍。
他知道赵长宁死了。
他喝了些酒,但是没有醉,腰间的青玉剑泛着凛冽的寒光。
他立在刘府门外,手中拿着纸钱,抬头就能看到刘府正门挂着的长明灯。
赵长宁倒的这么快,他知道同他送进宫中的那五十万两黄金的账本有关。
从赵家出事,赵长宁被判秋后问斩,到如今尸骨无存,他一路看过来,眼见大仇得报,却笑不出来。
他不可控制的总是想起来过去的赵长宁。
是世上最端方漂亮的模样。
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陆惊澜想不明白。
赵长宁死的时候被野狗秃鹫吃了个干净,听说只剩下了几块骨头。
陆惊澜沉沉盯着刘府的大门,耳边能听到深夜巷中的犬吠和打更人渐行渐远的声音。
陆惊澜握紧了手中的剑,往乱坟岗行去。
乱坟岗的上空无星无月,乱坟岗的四周处处是森骇的白骨,升起的鬼火像一只只幽蓝诡谲的眼。
腐烂的腥臭味道蔓延在鼻腔,有秃鹫在上空凄惨的嚎叫盘旋。
青玉剑出鞘。
秃鹫被砍成了两半,重重摔落在枯丛之中。
鲜红的血顺着剑尖一滴滴淌落,濡湿了积雪下露出一角的白骨。
陆惊澜扶着枯树呕吐起来。
他并没有吐出来什么。
也许他的心里生病了。
他的眼瞳冷漠又荒芜,苍白的手握在剑柄上,仿佛那剑柄是他唯一的救赎。
剑光出鞘后便再也收不回去。
陆惊澜胸臆间涌动着一股不受他控制的,毁天灭地的杀意。
第二日,乱坟岗的拣尸人只见漫山旷野血肉横梗,无数野狼恶犬一尸叠着一尸。
猩红的血流淌成了一条蜿蜒的河,连路边的积雪都被滚烫的血融开。
俨然发生了一场对于附近走兽来说极为残忍的屠杀。
此后接连数年,京郊的乱坟岗再无走兽飞鹫的痕迹。
这京郊的乱坟岗上荒冢白骨林立,有奸佞埋了骨,有将军弃了刀,有剑客拿起剑。
埋在这里的死人都已经解脱,来过这里的活人都成了行尸走肉。
第九十六章
勇毅侯世子瞧上的戏子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荣家的私宅。
被几个世家子折磨奸辱而死,死状极为凄惨。
荣升能救他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一个戏子的命被轻贱的如同蝼蚁。
荣颖负手立于庭外赏雪。
长夜将至,灯火寂寂,明月被沉云卷覆,枯枝扭曲的残影投掷在朱红的墙上,屋檐翘角形如飞鸟展翅。
里头凄楚的哀吟渐渐没了声息。
身侧美貌的婢女垂着头,高梳发鬓,罗裳锦衣,手中捧着精致的白玉盘,白玉盘上置金樽。
荣三公子身边得宠的丫头,当荣家的副小姐娇贵养着。
“绮玉,你怕死吗?”
绮玉摇头,“绮玉不怕死,但怕死的凄凉。”
“人总是要死的,人死如灯灭。”
“可活着的人会心疼。”
美人在侧,金樽在前,簌簌的雪落在梅花上,正是一幅白雪落梅图,荣三公子却再无雅兴。
勇毅侯世子同其他几名玩家子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头出来。
其中一人意犹未尽道,“这戏子一点都不经折腾,生的倒是顶好的。”
勇毅侯世子道,“若说生的好,我见过比这个更好的。”
其他几人遂笑,“你竟见过更好的?”
勇毅侯世子定定道,“前内阁首辅,赵嫣。”
“当初还是内阁首辅的时候,哪里敢动别的心思,想不到也有今日。”
“听说被扔进了乱坟岗,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前夜乱坟岗里的走兽被屠杀,整座山都成了血海。赵嫣这种小人,竟也有人为他报仇。”
“这赵嫣生前爬了先帝的龙榻才有的今日,你看他到死都没有家室便知道了,咱们圣祖皇帝,手段狠着呢。”
勇毅侯世子笑了声,“那赵嫣生的极好,可惜被陛下判进了刘府。若是在我府上……”
“若在你府上,当如何?”
荣三公子走近,他今日着玄纹锦衣,肩披厚衾,腰缀玉佩,矜贵俊美,于这一干人中佼佼不群。
勇毅侯世子笑道,“若在我府中,日日让他下不了塌。”
旁的人均笑了起来。
荣三公子眼中渐冷,薄唇弯折,“世子要是想找死人尝尝鲜,也未尝不可。”
勇毅侯世子呸了声,“随口说说而已,你也当真。”
诸人散尽,荣颖推开了里屋的门。
雕梁画栋的官家私宅,如今俨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衣袖捂住鼻挡住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那戏子玉体裸陈,红蜡烫伤半边手臂,下身狼藉一片,目不忍睹。
死相极为可怜,绯红的眼角湿润的水迹未干透。
世道艰恶,除了这戏子自己,也无旁的人肯为他落泪。
荣颖道,“将这尸首送进勇毅侯府中吧。”
绮玉点头,她跟荣颖已久,见惯诸多是非。
荣家的人将尸首送进勇毅侯府中,勇毅侯大怒,将世子爷几乎抽的半身不遂。
权贵人家并非在乎一个戏子的命,在乎的是给荣家留了把柄。
以后他家的女儿入宫为妃,只怕要被皇后捏死在手心。
荣家的脏污事桩桩件件经过了荣颖之手,所以他从来不会回头。
他若是回头,定然能看到身后尸横遍野,恶鬼林立。
荣家在众人期盼中长成磊落君子的荣升已经连醉了两日。
荣颖却从不被允许肆意。
荣颖瞧着绢窗外的落雪,仿佛戴着一张假面,没有人能窥视到他另外一张脸上的神情是悲哀亦或冷漠。
人总是要死的。
可活着的人会心疼。
这永历三年的冬天,实在是漫长至极。
第九十七章
赵嫣的死讯由戴高亲口告知宣帝。
他小心翼翼瞧着年轻天子俊美的轮廓,却从那副沉冷的面容中什么都窥伺不出。
只在后来听到宣帝吩咐锦衣卫将此事调查清楚时才渐放下心。
戴高与赵嫣有旧怨,而这旧怨赵嫣一概不知。
戴高在宫中有一个极喜欢的对食。
一日御前茶盏泼湿了赵嫣的衣襟,先帝勃然大怒,杖毙宫女。
赵嫣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这帐便记在了他头上。
戴高后来胆子大到去碰冷宫中的女人,甚至被刘燕卿抓到把柄,贪色之余也有对先帝的几分报复之意。
他被刘燕卿所迫在云光殿匾后寻到了起居注残页,到底不想轻易饶了赵嫣。
于是便将起居注塞回了原地,伪一份假注送进了刘府。
然而他还不知道,刘燕卿只是利用他寻到了起居注所藏的位置。
真正起居注残页早已被边牧和尚安插的宫人偷窃出宫,落在了刘燕卿手中。
刘燕卿装作欣然受骗的样子,全然将戴高蒙进鼓中。
这世上人人都会唱戏,且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宫中出去的锦衣卫在京城中询问不下十位刘府出来的大夫。
无一人说赵嫣能活过明年。
乱坟岗中的玉扳指也确出自赵嫣所佩。
一个失势的佞臣死了,官员谈及,眼中皆是鄙薄而暧昧的颜色,无一人惋叹之。
即便是崔嘉,也不过只浑浑噩噩做一整夜陈年旧梦。
仅此而已。
笼罩在宣帝头上三年的影子自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