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灼烧到白色的纱帷,赵嫣盯着起火的纱帷,神情阴鸷冷漠。
福宝进来的时候,明火已被冷风拂灭,只能闻到淡淡的焦味。
“公子,怎么了?”
福宝错愕地看着破损的纱帷与狼藉的地下。
赵嫣眼中漆黑一团,“明日让王生买新的换上吧。”
荣家乃京中世家,祖坟在京城与潼州交界一带,曾经修缮完好的新冢如今因荣家的没落而杂草丛生,荣昌海与荣夫人被荣升葬在此处,荣后自缢寝宫,死后不入皇陵,同葬此处。
月从荒坟乱冢处升起。
月光洒落枯树枝。
一年轻的锦衣公子在雕花木椅上端坐,玄色的衣摆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
黑发披散,容貌俊俏,漆黑的桃花眼中闪动幽异的光。
他身后立着一婢女。
这婢女生的面若春花,腮若脂红,云鬓低垂下来,鬓上插着翡翠一样碧绿的簪子。
木椅一路压下道道车辙的痕迹。
不远处停着车马。
风声呼啸过耳,像肆虐的狂兽。
正是荣颖与他的贴身女婢绮玉二人。
荣颖当年火烧自己生父的尸体,携带挥霍不尽的私产趁一场飞扬的大雪离开京城。失去了荣家桎梏的荣颖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过的逍遥自在,他不缺银钱,不缺女人,深夜的时候却总是梦到一张张死人的脸。有时候是自己的父母,有时候是死去的荣四。
每每梦中惊坐而起,醒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长此以往荣颖两颊凹陷,形容憔悴。
荣颖觉得自己生了病。
他的病药石罔效,钱财酒色无一能让自己开怀。
甚至又一次在自己的榻上掐死一个女人的时候都得不到快感。
荣颖不怕鬼。
却厌倦鬼魂的纠缠。
所以他回了京城。
京城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若要平熄死人的怨气,被纠缠的人要亲自去死人的坟墓前上三柱香。一柱一年,三年后怨气散尽。
京中荣家的党羽尽数拔除,真正见过荣三公子的人并不多。
荣颖垂睫盯着一座座坟冢,这里埋葬的人皆与他血脉相连,他却心中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
荣昌海被荣升葬进去的时候听说烧的只剩下了一捧灰。
荣颖神经质地勾了勾唇,俊俏的面目扭曲。
这是报应。
绮玉在荣颖身后轻声道,“听说大公子在江南开了武馆。”
荣颖手指敲了敲木椅,“那又如何?”
绮玉鼓足勇气道,“公子不准备回江南?”
荣颖摇头,“我与荣家已一刀两断。”
绮玉叹息,“上了这柱香,公子日后应当无事。”
荣颖冷笑,“荣家的人全死了,也没有一个肯放过我。”
绮玉眼中含泪,半蹲下来。
“究竟是公子自己不放过自己,还是荣家的人不放过公子?”
荣颖盯着绮玉,手落在绮玉的脖颈上收紧,眼神阴毒,“不要仗着跟着我时间久,就什么话都能说。”
绮玉额头沁出冷汗,艰难而孱弱地在荣颖的手中呼吸,“公子饶了绮玉,绮玉知错了。”
荣颖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而绮玉知道这双白皙漂亮的手床榻间掐死过多少女人,面色发白,被掐住的脖颈泛红,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荣颖面不改色地松开了绮玉,将绮玉扔在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
绮玉艰难爬起来,膝上已经浸出猩红的血,仍旧不敢拍去藕色罗裙上沾染的凌乱杂草。
“公子,现在是回城吗?”
绮玉推动木椅的时候荣颖并未说话。
这便是回城的意思。
绮玉忍着膝盖处的剧痛心道,公子的性子越发残暴而难以捉摸。
荣颖被高壮的下人从木椅抱上马车。
他断了腿,这几年也曾经砍断不少别人的腿。
绮玉跟着上了马车。
木椅被收起。
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扬起阵阵烟尘。
月亮隐没于云层,天就要黎明。
荣颖的指间带着一枚扳指,他转动扳指,扳指在月色下闪动剔透莹润的光。
赵长宁一一
我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将荣颖抱上马车的高壮仆役名为仓术。
今年九月之前一直在荣升身边贴身伺候。
仓术是荣升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荣昌海重金买回府中赏给荣升的武夫。
而荣家的人并不知道这仓术是荣颖的人。仓术入荣府,甚至是被看起来理所当然赐给荣升皆是荣颖一手策划。
赵嫣与荣升见面当日仓术作为荣升的马夫,荣升见到赵嫣的背影勒令仓术停车,仓术远远看见荣升追随赵嫣而去。
荣家倒了,荣颖本以为这枚废棋已经失去用途,不料给他带来了别的消息,并且在信末向他表明不愿意再随大公子埋没于江南武馆中。
这个消息,足够值得荣颖将仓术这枚废棋重新带到身边。
“大公子重阳回京祭祖,返途遇见一白衣人,看其步伐身负疾病多年,形容瘦削,头戴斗笠,以纱遮面,距离甚远听不清楚谈话声音,大公子对之谦和有礼,似有情愫,白衣人乘坐的是刘府的马车。大公子回江南大醉一场,醉后唤长宁二字。”
天下叫长宁二字之人何其多,唯独一人能让荣升深夜买醉,饮苦不言。听其形容,头戴斗笠,也许是京中熟人太多,怕被认出来。
又刚好身负多年疾病一一荣升重阳进京,可是遇见了本已经死去的鬼?
荣颖焚烧了信,盯着跃动的火光唇角勾起,灯火下一张俊俏的面容扭曲兴奋。
仓术本意不愿跟着荣升埋没于武馆中,遂告知荣颖,或许仓术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在荣升身边多年以来透露过对于荣颖而言最有价值的音信。
荣升九月于京城返回江南。
荣颖十月收信,十二月底回京。
回京的时候身边便跟着从荣升武馆处寻一借口辞行的仓术。荣升念及仓术一身武艺跟着他留在武馆确实没有前途,索性连着仓术的身契一起烧毁放行。
而直到仓术离开荣升投奔荣颖的时候,荣升都不知道自己贴身的仆役是荣颖的人,且荣颖多年离京他苦寻不得,仓术竟始终与之有联络并欺瞒于他。
荣颖回京,一则为上这三柱香。
二则为了赵长宁。
荣颖唇齿咀嚼长宁两个字,嗅了嗅手指上的扳指,恍惚仿佛闻到了那人身上清淡的药香。
马车外的仓术赶着马车道,“若是大公子知道明月楼幕后的主人是三公子,只怕要气疯。”
荣升此时必定已知荣府旧地易主做了销魂窝,或许会伤心屈辱,却不会愤怒,若是知道明月楼背后站着的是荣颖,便又不同。
马车内传来荣颖淡淡的声音,“那便不要让他知道。”
仓术笑,“三公子比大公子能成事。”
荣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既然那白衣人坐着的是刘府的马车,如今应还在刘府无异。
赵嫣与刘燕卿玩的这一手金蝉脱壳,可比他荣颖听过无数的戏文更加绝伦。
等见到了那白衣人,是扒掉他的斗笠一一
还是扒掉他的衣裳?
荣颖舔了舔唇,想起了曾经赵嫣在牢中昏沉溺毙于欲海的模样。全身都在发抖,乌黑的发粘腻成一团,颤巍巍散在双肩,潮红着面颊喘息,拼命维持着清醒的神志,并拢双腿,失去血色的唇瓣吐露出细碎的呻吟。
让人只想将他撕成碎片。
荣颖将身边的绮玉揽进怀中亲吻上去,绮玉柔软的唇瓣被咬的鲜血淋漓却不敢发出一声,被迫承受着痛楚,甚至还要用甜腻的呻吟取悦于他。
仓术听着里头的动静,唇边含着根野草,面不改色地赶着马车。
荣颖笑了一声推开绮玉,绮玉瑟瑟坐在角落整理衣襟,她怕极了这个满身都是堕落毒液的男人,却又克制不住地心疼。
荣颖唇瓣上沾染的血腥让他俊俏的面目狰狞作嗜血的修罗。
毒蛇盯着自己的猎物所在的方向嘶嘶吐出了信子。
醉红楼的芙蓉帐中,赵嫣被用红丝带蒙住眼睛。
他的手被绳索捆缚,因为挣扎白皙的肤上切割出一道道血迹,不断地踢蹬双腿,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男人的手寸寸下移,宽衣解带,在赵嫣耳边用听不出是谁的气声道,“赵首辅的这身子,可真是漂亮。”
男人身上的东西几乎穿透了他的咽喉。
赵嫣眼角泛着薄薄的泪珠,被一寸寸撕开艳丽的皮囊。
没有人来救他。
没有人听到他绝望的嘶喊。
梦中那个腰间带着金色弯刀的年轻将军始终没有来。
赵嫣浑身沁着冰冷的汗珠。
他在滔天的噩梦中妄图挣脱。
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靠过来,揽他进了怀中。
一双习武之人布满薄茧的手轻轻安抚着他,擦拭干净他额上的冷汗。
耳边是一把嘶哑又难听的嗓音,“赵长宁,有我在,什么都不要害怕。”
赵嫣紧紧攥住那人的衣摆。
后来梦中无风于雨,平静的像是初春的湖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永历六年的除夕,赵嫣在刘府看到高墙外盛大的烟花。
漆黑的夜空,乍现的火树。
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写着夕和岁。
刘燕卿从婆娑的树影后行来,“赵长宁,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会回西北吗?”
明年除夕,三年之约即至。
赵嫣未答。
刘燕卿迫使赵嫣与自己对视。
“赵长宁一一你何时才能不视我如无物?”
赵嫣如今已经有了推开刘燕卿的力气,他拂开刘燕卿的手,“刘燕卿,我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
刘燕卿叹息,心道若非你受制于我,又如何会落进我手心?
赵嫣眼中点进了通明的灯火。
借着月色与银花仿佛生着光。
正是当初刘燕卿茶楼上所见状元郎的模样。
刘燕卿机关算尽,却始终没有办法对赵嫣狠心。
没有办法狠心,也没有办法放手。
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攥在手心,不肯给他自由。
这世上的人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一丈外的烟花璀璨绽开。
余烬洒落在大红色的灯笼。
灯笼在青灰色的地面投下巨大的剪影。
赵嫣心中知道,他回不去西北了。
陆惊澜靠着朱红的墙壁,隔着一道长廊能看清赵嫣隐绰的身形,听到赵嫣说他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时候,心中蓦地一痛,面目因为心脏处涌动而生的剧烈痛楚而扭曲。
世事在逼他,亲人在逼他,流言蜚语在逼他,赵长宁一生可有分毫快活的时刻?
也许只有在楚钦身边的时候,还有几分鲜活的人气。
陆惊澜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握住腰间的刀。
他没了使剑的左手,开始学着用右手使刀。
次日,管家桑原与刘燕卿提到明月楼一事,刘燕卿当及命人去查,还未得到回禀,便告知桑原,“若他再有外出,多加派些人手。”
桑原点头应是。
而即便如此,到底出了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有舞龙舞狮的元宵灯会。
黑色的夜空中布满浮动的明灯。
明灯在星河中摇摇欲坠。
深夜的时候人声鼎沸而喧嚣,莲花湖的湖心密布游船,从游船上传来乐妓素手拨弦的仙乐。
陆惊澜守着赵嫣,赵嫣带着福宝,福宝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摊贩摆出的各色的面具,人群汹涌动荡,吆喝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远处有卖糖人的手艺人。
“公子,那处有糖人。”
赵嫣带着斗笠。
他透过斗笠下的轻纱看去,见到栩栩如生的糖人,神情微微一怔,“你自己过去买,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福宝跳起,“王生看好公子,我先去买糖人。”
陆惊澜皱眉跟在赵嫣身后。
“公子为何留着福宝在身边?”
赵嫣看着福宝的背影道,“只是有些羡慕他。”
陆惊澜心脏微微一痛。
似被绵密的尖针扎穿。
福宝在买糖人的小贩处见到崔嘉,撇了撇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崔嘉眼尖,一眼看到福宝遂拉住他道,“你在此处,你家公子也出来了?”
福宝翻着白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崔嘉从手艺人处摘三串糖人,对他道,“不用找了。”
手艺人笑嘻嘻地数着铜钱道,“这位爷大方。”
崔嘉本是借着灯会与同僚玩乐,正遇见卖糖人的手艺人便寻了过来,才与福宝见到。
他将手中的糖人递到福宝手中,“拿给你家公子,他小时候也是喜欢吃的。”
不懂事的弟弟,往后再也不会同他抢糖人。
福宝道,“你怎么自己不去?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脸见兄长?报应。”
崔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没有与福宝争执。
“灯会开始了!”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声。
人群纷乱起来,层层叠叠往灯会的方向涌去,福宝与崔嘉在人群中被挤散,崔嘉看向福宝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漆黑人头。
同僚此时看到崔嘉呆怔立在一侧,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兄何以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