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嘉摇头,“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同僚遂道,“今日灯会,不如找几个姑娘去听听小曲。”
崔嘉心中忧虑,却并未拒绝。
而被挤到看不见人影的福宝醒过神来,一扔手中的甜食,“坏了,与公子越来越远,真不应该与那劳什子的崔大人扯皮。”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陆惊澜先是被锃亮的刀锋晃到眼睛。
须臾便见人群中乔装做摊贩的刺客包抄围起,此时百姓已皆往灯会处涌去,只有路边少数几人借着夜色看清楚了血光,胆子小的瘫软于地,裤裆湿润一片。
陆惊澜的胳臂被猝不及防地砍伤,这群人看出来是穷凶极恶的江湖客,下手狠辣不留着情面。
除陆惊澜之外刘府还派护卫暗中相护,此时十数人从树梢一跃而下同刺客缠斗起来。
陆惊澜若非废一只手,以他的身手必不会将赵嫣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刘府护卫个个都是精通武艺之辈,而对方却是更胜刘府护卫一筹的杀客,且人数众多攻其不备,陆惊澜一行到底不敌,已有数人命丧于杀客刀下,陆惊澜咬牙将赵嫣拦腰抱起,轻功遁逃,飞身跃入刘府车前马上,并斩断连接马与车身的绳索,一拍马背,骏马夺路往山坳中奔逃。
追兵不消片刻紧随其后。
赵嫣耳畔只闻凛冽的风声,大雪未消,山路难走,赵嫣攥住王生的衣袖道,“怕是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重金买通这些江湖刀客。”
陆惊澜喘着气道,“什么人?”
赵嫣摇头,“我不知道。”
到底他活着的消息走漏给了什么人?
他们的马虽是良马,却已到强弩之末。
身后的马蹄声渐近。
马蹄踏碎积压的雪花。
一支羽箭凌空射来,正中奔逃的马蹄,马声哀鸣,前蹄扑倒在地,陆惊澜护着赵嫣从马背上滚落碎雪中,碎雪下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破陆惊澜的血肉,赵嫣被陆惊澜护在怀中毫发无损,鼻尖嗅到了陆惊澜身上的腥气,“王生?”
陆惊澜勉强笑道,“属下皮糙肉厚,受点伤不碍事。不是要命的口子。”
赵嫣喃喃道,“不是要命的口子就好。”
陆惊澜声音很低,赵嫣听在耳内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可音色确是陌生而难听的。
“得公子一句关心,王生死而无憾。”
赵嫣心神剧震,“王生……”
陆惊澜将赵嫣凌乱的发抚在耳后,“这世上除了公子,没有别人值得我这么做。”
陆惊澜站了起来,将赵嫣护在了身后。
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暗影。
黑衣刀客跃下马背,再度包抄将二人围起。
陆惊澜的右手握紧刀。
刀锋上还带着温热的血。
不知道是别人的,亦或是他自己的。
此时有大雪纷扬洒落,赵嫣攥着王生的衣袖,心知已经无路可走。而王生显然已做了用命护他周全的准备。
赵长宁这一生到最后,唯一留在身边肯以命相护的竟只有一个残废的仆役。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恶战。
杀客人多势众,分批两路,一路在灯会处与刘府的护卫缠斗,一路追杀至此处将二人包围,这些刀客对陆惊澜下了重手,陆惊澜浑身浴血,身上尽是刀口,为首的刀客就要一刀砍断陆惊澜的头颅的时候,赵嫣心头猛地一颤,“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一个仆役。”
为首的刀客笑道,“我们不过是收金行事,将你活着带回去,至于别个的是生是死,我们可管不得。”
赵嫣闭目,声音平静道,“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我自裁于此,你们也不好交代。”
猎猎风声吹鼓起他的衣袍。
被压制的陆惊澜猛地抬起头,他的额头上还沁着一道道血,血沾到眉睫上,顺着脸颊滑落进泥土里。
赵长宁一一
一个王生怎么值得你如此?
赵嫣没有看向陆惊澜,他盯着为首的刀客问道,“你们公子是何人?”
为首的刀客笑道,“见了人便知。”
赵嫣被这群人捆缚住了手脚上了马车。
眼见他们将不知死活的王生一起扔进来,低声道,“先替他治伤。”
为首的刀客盯着赵嫣道,“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赵嫣没有说话。
马车内透着香气。
那香气沉淀长久,人便昏昏沉沉。
这香气他竟有几分熟悉。
像极了曾经将他从宫中带入醉红楼的宫女袖中盈香。
赵嫣沉沉闭上眼睛。
明月楼上有明月升起。
荣颖临窗赏月,身侧妖童媛女,耳边有拨弦弹唱声。
“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
赵长宁,很快就要见面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脚被柔软的金色缎带束缚在漆红的床帷。青色的衣带松松散落,垂坠在腰侧,赵嫣挣动几分,未挣脱束缚,反而将衣襟挣扎的更开,连带床帷处精致的珠帘琳琅作响。
龛下是灼烧的正旺盛的烛火,烛火照亮沉寂的黑暗。借着昏寂的微光,赵嫣看清楚室内的光景。
这是一间四方墙室,有门而无窗,四角摆满软垫与鲜花,角上挂着红色的灯笼,距离床帷不远处有一案几,案前泡着一盏山茶,置放笔墨,纸砚后点着一柱幽香。
香雾袅袅,香气扑入鼻尖。
赵嫣的手脚俱软,额发沁湿一团。
这里没有白日黑夜,只有永不熄灭的红灯笼。
一柱香燃尽的时候,雕花木门被推开。
赵嫣被乍现的光亮刺到了眼睛,抬手去遮,他的手腕被缎带束缚,并不能做太大的动作,待雕花木门从外被闭合,赵嫣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木椅上的人乌发披散,面容俊俏,衣摆上绣着牡丹花。脸色比起记忆中要苍白病态一些,一双桃花眼中泛着的邪气却与过去如出一辙。
不是荣三公子又是谁?
荣颖推动木椅,车轮转动便至床帷一侧,桃花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勾唇笑道“果真是你。”
赵嫣手指握紧,掌心皆是虚汗。
冷声道,“我说过,若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定不饶了你。”
荣颖笑声不可遏止,眉眼温柔道,“赵长宁,我如今活的不人不鬼,全拜赵茗所赐。”
赵嫣冷笑,“难道不是因你作孽太多?”
荣颖道,“倒也是,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赵长宁,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看看你自己的石雕,到现在还在宁王墓前跪着呢。”
赵嫣厌恶地蹙起眉头,并未说话。
荣颖笑道,“莫非赵首辅觉得,你与我不同?”
赵嫣摇头,“我与你无话可说。”
荣颖手落在赵嫣脖颈上,神情扭曲狰狞,“你与谁无话可说?”
只要他收紧五指,这个人纤细的脖颈就会断成两半。
这张漂亮的脸从此再没有办法说话。
他舍不得。
荣颖施施然收回了手。
赵嫣偏过了头,冷声道,“你雇佣江湖刀客在市井行凶已是犯了大忌,刘燕卿不是蠢货,你以为你的手笔能瞒他多久?你就不怕刘府的人寻过来?”
荣颖摇头,“你的身份同样见不得光,刘府的人谁敢大张旗鼓地找你?又有什么人知道明月楼的主人是曾经的荣三公子?即便知道了,明月楼正经做生意,什么时候窝藏过朝廷钦犯?只要我将你藏的好好的,即便怀疑于我,却始终没有证据,莫非刘府也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对付明月楼?明月楼往来皆是权贵,这群人肮脏下流的秘密你猜明月楼知道多少?他们会看着明月楼出事?”
赵嫣双目沉沉盯着荣颖。
荣颖伸手抚顺赵嫣额上的发丝,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在明月楼,我将荣家旧宅全部拆毁,只留下了这间逃命的暗阁,当时我便觉得,这地方很适合你。”
赵嫣忍无可忍道,“荣颖!”
荣颖装模作样地叹息,“这暗阁封进书房,除了荣家人没有别人知道。谁能找到你?”
赵嫣闭目,睫毛轻轻颤抖,“王生呢?”
荣颖笑一声,“你这样关心他,不怕我吃醋?”
赵嫣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荣颖也不恼怒,将自己的头颅埋在赵嫣的颈窝,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处,能感受到身下的人一起一伏的纤薄胸膛。
若他一口能咬下去,这片苍白的肤色一定会因为受力而泛起绯薄的红。
荣颖神思不属道,“我吃醋了就会生气,我生气了就会拿他出气。他现在还留着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究竟如何,全看你了。”
赵嫣声音如同碎裂的纱帛,“放过他。”
荣颖神情阴霾地从赵嫣颈窝上起来,“外头传闻赵首辅狠毒卑劣,却没有想到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一天,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的?莫非是在床上伺候的你欢喜?”
赵嫣厉声道,“荣颖!”
荣颖笑道,“我在。”
他再度俯首,唇顺着赵嫣的手腕细密地吻上去,像没有温度却又粘腻作呕的毒蛇。
赵嫣的手腕挣了挣,被荣颖禁锢在掌下,荣颖低声道,“赵首辅,多年未见,你这身子还是这么软。”
赵嫣冰冷的眼风落在荣颖的脸上。
若眼光能杀人,荣颖早已被剁碎成一摊软肉。
荣颖的声音因为欲望而变得谙哑。
“你这双手现在也许连抬起都要用尽全力,你要怎么来杀我?”
第一百九十五章
福宝当日被人群挤散后往灯会相反的方向寻去,当时目击的百姓早已逃离现场,只看到满地狼藉与尸首,福宝匆忙赶回刘府报信。
刘府的马车被袭击的消息很快传扬出去。
官府的人来来往往现场查验,死二十余具尸,十四具是刘府的人,仵作在这群江湖人士的尸体上发现官府的刺纹。
大楚律法定所犯罪行十恶不赦且地位卑下者施以黥刑,以墨刺面,此法已推行二十余年。
仵作认为这群人中定有朝廷的逃犯,因朝廷不容遂沦落江湖靠人买命为生。
刘燕卿称自家妾室遭劫,便更毫无头绪,是什么人会重金买通这群江湖刀客,来取一个后宅女子的性命?
刘燕卿语焉不详,必定牵扯良多,官府有心无力,依照新上任的京兆尹多年经验,这案子将成为悬案。
刘燕卿搪塞官府,心知此事不可张扬。
明月楼的主人曾去官府盘下荣家,官府主管此事的衙官必定见过明月楼的主人,刘燕卿携画师密见衙官,衙官将所见之人相貌通过断断续续的回忆告知刘燕卿,刘燕卿身边画师依据画出,笔下丹青俨然与曾经的荣三公子有六分相似,衙官盯着画像道,“画师真乃神技也。”
刘燕卿重金安置画师。
这明月楼的主人正是荣颖。
荣颖将来京城不长时间赵嫣便出了事一一
刘燕卿蹙眉,他忘记了荣升。
莫非风声从荣升处走漏,被荣颖知情?荣升虽与荣颖看似分道扬镳,荣颖心思重,买通荣升身边的人打探些消息也不是不能。
早知今日,当初应该杀了荣升灭口。
福宝问道,“可要去明月楼一趟?”
刘燕卿冷笑道,“咱们去会会荣三公子。”
明月楼上明月升起,正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的时候。
美人手中捧着美酒。
缭绕楼阁仙乐浮动于空气中。
袅娜的杏花香勾魂迭魄。
明月楼中来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身着一袭月白的长袍,衣带松松散散地系着,靴子被踩在脚底,手中合一柄画竹叶的长扇,面白如玉,凤眼狭长。
身后跟着一玉雪可爱的小厮。
有女人围过来的时候,这青年伸手将貌敷脂粉的女人揽进了怀中,鼻尖轻轻在女人脖颈处嗅了下,女人纵然见惯风月,到底在这俊美的公子调戏下双颊飞霞,好不羞怯。
青年含笑松开了女人,低低道,“我要见你们明月楼的主人。”
女人惊诧道,“你见我们主人做什么?这里的人没有谁见过他。”
青年笑道“那我便在这里等着。”
仙乐映着高台上歌女婉转多情的唱腔,依稀还能窥见绝色的容貌。
不知多久,有脖颈上扣着金色纽扣的小童来报,“主人有请。”
明月楼廊桥密布,画堂林立,实是奢华漂亮,沿途有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像一只只血色的眼睛,还能嗅到淡淡诡谲的香。
绕过漆红的朱墙与挂满珠帘的门,小童在纵深处停下了步伐,幽寂的书房中映着一盏昏灯,小童道,“主人在书房等着。”
刘燕卿上下打量入内,福宝留在门外。
荣颖从案后转动木椅的车轮停在距刘燕卿三尺之外。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起来。
“荣三公子,许久不见。”
荣颖笑道,“恭喜刘大人高升。”
刘燕卿盯着荣颖道,“我府中一名妾室被劫,不知荣三公子可知道此事?”
荣颖道,“大人是怀疑我这良民劫走您府中的小妾?”
刘燕卿弯腰俯视荣颖,一双丹凤眼如同淬毒,“荣颖,你以为将人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便治不了你了?”
荣颖慢条斯理道,“大人尽管带人将明月楼搜个底朝天,我明月楼是本分的生意场,若是搜不到人便想治罪,大人还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