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计划还真就同梅庚没什么关系。
开挖运河一事,当年楚策登基便着手准备,好不容易平定了朝堂,说服了一众大臣,绥和二年眼瞧着便要开挖运河,谁知像是楚国真注定覆灭一般,运河还没动工,便爆发了那场水患,之后梅庚便领兵上阵,三年的苦战后,被押送回永安。
运河便就此搁置下来,可那计划却是梅庚和楚策亲自拽着工部官员,来来回回地修改,耗时八个月才算定下。
着实可惜。
临漳县隶属邺城管辖,路程不短,梅庚又是领了皇命带着五殿下巡查的监察御史,一路上可谓是声势浩大,每到了一城一镇,便要去本地官员处巡视一圈,可谓是官威浩荡。
楚策身子尚未大好,舟车劳顿之下厌食的病症再犯,梅庚索性便走得更慢,闲来无事便开始着手查这些个官员,如今墨染的朝堂哪有几个两袖清风的好官,这么一查便翻出了不少的龌龊来。
不过半月,不少官员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的案子被新鲜出炉的监察御史给查了出来,罪证确凿之下,全送去了刑部,本就顾头不顾尾忙得团团转的刑部官员一时叫苦不迭,各个回不得府,点灯熬油地翻案卷。
不过有了这么一番震慑,倒是没人再敢看轻刚上任的监察御史,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让老奸巨猾的官员们感觉到了危险。
一路北上,过往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唯恐西平王手里那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故此对西平王与五皇子毕恭毕敬,恨不得供上香案。
慢悠悠地查案,慢悠悠地赶路,是以赶到临漳时,距离开永安已然将近两月。
正是桂月,雨季秋汛,淮水水位高涨,连带漳河也渐有水涨之势。
车队的仪仗还没进城,那城门口便已经列好了阵势恭迎,县令县丞各个恭敬肃穆,看得过路百姓瞠目结舌。
监察御史莅临的动静不小,前有禁军开路,玄墨色的盔甲冷厉肃杀,奢华轿辇坠着流苏,宝马香车,仪仗浩大。
这不仅是做给外人瞧的,那马车内更是另有天地,锦衣玉袍的小殿下窝在白玉凉席上浅眠,头就枕在男人的腿上,时不时地蹭两下靛蓝的锦缎袍子,极尽亲昵。
“王爷,城门有不少人。”秦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梅庚安抚了下试图起身的小殿下,掀开侧帘往外瞥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低声冷笑:“好大的阵仗。”
楚策睁开了眼,并无惺忪,反倒是一片清明,“怎么了?”
“临漳的官员恭迎咱们俩呢。”梅庚神色淡淡,言辞之间也存着淡淡的冷意。
沿路而来,临漳周遭的村镇都是寥落之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差饿殍遍野,可朝廷拨出去的赈灾款可当真不少,即便是过得凄苦些,也不至于这幅惨样。
再瞧那官员各个简朴的,梅庚便知道这其中怕是有猫腻,装给谁看呢?
楚策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他拍开了梅庚的手,兀自起身理了理稍有凌乱的乌发和衣襟,眨眼间浑身的慵懒褪去,稳稳当当地端坐着,眉眼温润似春水,满身的矜贵自持。
梅庚:“……”
大变活人?!
精致俊俏的小皇子勾起抹美得惊心动魄的笑,眼底却是深沉的寂然,“不能丢了皇家的颜面。”
“…啧。”
梅庚无言,自从离了永安城,楚策便端起了皇子架子,同永安城内那个温软怯懦的五殿下截然不同,无人时便赖着他像只猫似的,见了人可谓是矜骄贵气,不输于太子和洛王。
但这并不是改变。
梅庚知道,楚策原本就是这样,仿佛有着千面,总是适时地表现出那个合适的自己。
仪仗到了城门前,官员跪地,高声喝道:“恭迎御史大人,五殿下。”
指尖触及锦缎轿帘的刹那,梅庚唇角晕开抹颇带兴味的笑来。
有意思。
他这个监察御史也不过是二品,即便还有个王爷的身份,可皇室的王爷才比皇子贵重,他这个异姓王却排在了五殿下前头,可见临漳的官员也都不傻,精着呢,知道该讨好的是谁。
回头戏谑地瞧了眼八风不动的小殿下,低着嗓子笑道:“殿下可要恕了臣大逆不道之罪。”
楚策笑得一双眼都映着云雾,缓缓道:“那王爷可想好了拿什么来换?”
嚯,瞧瞧,这小家伙也愈发地放肆了。
梅庚单手抬了下小家伙的下颌,语调轻佻,眸色风流,“小殿下都是臣的,还有何可换?”
小殿下啪地挥开了登徒子的手,往外扬了扬下颌,示意还有群人跪着等他呢。
西平王意兴阑珊地收了手,踏出轿辇的刹那,却是通身的冷肃之气,靛蓝长袍上绣着银蟒,祥云纹繁复华贵,容貌俊美,眸光沉冷,衬得面色泛冷的男人尊贵倨傲,哪里像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
而后身着藏青色锦袍的少年也跟着踏出,伫立在男人身侧,柔而不弱,眉眼是极无害的温润,又携三分大气矜贵。
靛蓝与藏青,相差无几的颜色,并肩而立的二人,各有千秋,互不相让。
“起来吧。”
梅庚半点没与他们客套,声冷到了极点,性子也桀骜狂妄,拂袖轻飘飘下了马车,还顺手将五皇子给接了下来。
在场的官员早早就听说过这位西平王的凶名,刚还朝便在永安掀起了大风大浪,还转挑小辈下手,一路走来不知多少同僚栽在他手里,自然无人敢怠慢,生怕这煞星什么时候就对自家动手。
临漳的县令是个书卷气的读书人,两鬓斑白,颇为枯瘦,笑得不卑不亢:“临漳县令冯玉才,见过西平王,五殿下。”
冯玉才这身官服显然旧得不行,梅庚扫一眼过去,甚至还能瞧见几个补丁,再看那面黄肌瘦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是个贪官。
仅是片刻,梅庚稍稍敛了气势,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又道:“五殿下舟车劳顿,且先寻个地方,叫他歇歇。”
冯玉才自然满口应承,“是是,只是此地贫瘠,寒舍简陋,万万不是有意苛待,二位贵人莫嫌弃。”
梅庚敷衍着点了点头:“无妨。”
但当梅庚带着楚策到了冯府时才知道,这县令家到底多穷苦,没有高墙朱门,只有一座小院,木门老旧,几间茅屋。
梅庚虽不曾轻信冯玉才,但瞧见这住处也不免一怔,眼神不自觉地瞥了眼县令。
县令局促地干笑了几声:“咳咳……在此休息实在委屈王爷与殿下,下官这便去寻个客栈。”
“不必了。”西平王笑意和善了几分,敛着眼道:“冯大人为官清廉,你住得,本王与殿下也住得。”
说着,还轻轻扯了下楚策的衣角,那年纪不大的小殿下才含笑应道:“王爷说的是。”
冯玉才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着推开门引人进去。
院子里养着些鸡鸭,并未圈养,而是散养在院中溜溜达达,屋内走出个布衣妇人,称不上美艳,倒是个敦厚模样,冯玉才连忙道:“这是拙荆冯周氏,贱内粗鄙,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无妨。”梅庚嘴上应承着,笑得半真半假。
这县令倒也有意思,一出又一出的。
他偏首与笑得温文尔雅的小殿下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有问题。
第六十六章 怪异男子
在冯县令家稍作休整,梅庚便欲带楚策出去转转,此行目的乃是漳河水患,漳河乃是淮水分支,也是梅庚准备开挖运河疏通水道之处,再者这临漳实在古怪,梅庚是个多疑谨慎的人,又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对某些不曾显露端倪的怪异极为敏感。
两人婉拒冯县令派人跟随的提议,只带上了秦皈和同行的禁军都校方韧便出去体察民情。
方韧也是个朝臣之子,不过他爹是个儒雅嘴碎的文臣,官居四品,儿子倒是从了武将,瞧着身量高大,面貌端正,性子也敦厚,哪儿都挺好,就是…脑子一根筋的耿直。
简而言之——傻。
街市上人不多,不似永安城的繁华熙攘,反倒透着沉闷闷的湿冷,连脚下的路都好似散发着腥气,衰败老旧的街巷,积云蔽日,连过路的行人都面容僵冷,行色匆匆,分明有活人,这临漳却仿佛死了一般。
令人烦闷的压抑。
看一处是否富裕,便是要瞧商铺,可这路边小摊都少得可怜,商铺里十家有六家都闭门,足见临漳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两个俊美公子同时出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两个类似护卫似的人,行人自然猜测是哪家的少爷,便时不时地向他们瞧去,不复先前的灰败,为这蒙着层灰蒙蒙的街巷添了些许生气,瞧不见的雾气中多了抹浓墨重彩。
虽有心找个人问问,但还不等梅庚开口,行人便匆匆离去,接连几次下来,梅庚也觉察出不对味来,自嘲般冷笑一声:“这怎么的,避瘟神?”
楚策的笑意也敛去几分,轻轻道:“那这个瘟神可说不好是谁呢。”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怔。
他们仿佛寻到了多年前的默契,彼时他们是君臣,是仅需一个眼神便能懂对方的知己。
缄默不语的秦皈又落后了半步,心里怅然——王爷您是谈情说爱来了呢?还是谈情说爱来了呢?
方韧一头雾水,喃喃道:“啥瘟神啊?”
秦皈抿唇,投去个充斥怜悯的眼神,也亏得这位奉命保护王爷和五殿下,一路走来那俩腻腻歪歪恩恩爱爱的,他愣是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傻,也是一种本事。
莫名被同情了的方韧:“……”
梅庚早已脱下那绣着蟒纹的长袍,换了身常服,但他与楚策站在一处,丰神俊朗的两人也足够显眼,何况身后的护卫也是一表人才,然而转悠了半天除了知道临漳穷以外,倒是没发现些别的什么。
西平王依旧生龙活虎,倒是五殿下显得有些萎靡,连那双清透的眼都像是失了神采似的,仿佛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
梅庚便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揽了小皇子的肩,俯身下去关怀:“累了?”
楚策顿住,他本就浅眠,赶路的时候几乎睡不了多久,吃的又不多,难免疲倦,现下是想瞒都瞒不住了,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那回冯县令家中歇歇。”
梅庚当机立断,欲携小皇子回去补个午睡,忽而闻及些凌乱声响靠近,尚且分辨不得,便抬手一揽将楚策搂进怀里,避开了那闪电般窜过来的人影,眸中迸发出残虐的杀意。
但是在瞧见冲撞过来的人时,杀意却骤然变为了错愕。
那是个男人,骨瘦如柴,身上穿着的破旧衣物松松垮垮,人也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嘟囔着什么,脚下步伐凌乱速度却快,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便出现在眼前,又一阵风似的消失。
…那根本不是人能有的速度。
“秦皈,追!”
梅庚声未落,秦皈便已经提剑追去,身形迅疾如电。
“什么…人?”梅庚心惊,将到口的东西换成了人,从他察觉不对到揽楚策入怀,不过眨眼间的事情,但也只是堪堪护住了楚策而已。
楚策则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抬起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梅庚:“……”
好巧哦,我也想问,我也想知道。
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被变故惊得呆滞半晌的方韧忽然回过神,提刀便要去追,梅庚无言,忍不住问了句:“你想往哪追?”
人都没影了。
后知后觉的方韧骤然僵硬,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对啊,王爷,往哪追?”
梅庚:“……”
楚策:“……”
两人再次对视,梅庚以眼神示意:你父皇派他来做什么?
楚策似是沉思了片刻,回以坚定眼神:吉祥物?
吉祥物方韧瑟瑟发抖:“……”
经此一闹,楚策再疲倦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但脸色实在难看,瞧得西平王一阵心疼,也顾不得搭理吉祥物都校,便拉着楚策在一旁的茶肆落座,问老板要了壶滚烫的开水,而后自顾自地替小殿下泡了杯馥郁芬芳的桂花茶。
自陆执北那句早夭之象后,梅庚恨不得将楚策捧在掌心,面面俱到地照顾着,连热茶都要吹凉再试试温,动作自然无比。
落在旁人眼里这举止便亲密地过了头,想那俊美公子身边跟了个年岁不大的漂亮少年,便生了龌龊心思,以至于瞧二人的眼神也变得轻蔑鄙夷。
大楚不兴男风,大部分人仍是觉着有违阴阳。
梅庚怎会察觉不到那些暗含恶意的眼神,刚眯起眼准备冷冷瞧回去,便听见楚策软软地唤了一声:“谢谢哥。”
小皇子笑意盈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温朗,轻声细语地唤他哥,亲昵非常。
“……”
梅庚顿时静默无声,神情微妙地僵硬了片刻,滔天怒火便被这一声乖巧温顺的“哥”给浇灭个彻底。
如同扼住了喉咙,足足哽住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乖。”
西平王抿着唇,别开脸,怕再瞧那张精致俊俏的脸会忍不住吻上去。
这小崽子……越来越可爱。
简直招架不住。
这下周围令人生厌的视线骤然消失——合着是兄弟俩。
倒是方韧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瞠目结舌,十分不明白西平王怎么成了五殿下的哥哥。